露西塔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观察了一会儿手上的种子袋,才慢半拍地想起来,慢吞吞地步入墓园深处。
即使已经天色昏暗,但夏园里积攒的暑气依旧没有散尽,一片不得疏散的湿热之间,飞虫蒙蒙。
茂密的狗尾草划过她赤.裸的脚腕,但混血皮肤强韧,草叶的划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蹲下身子,伸手覆盖住脚下的泥土,生命之力渐渐聚集于她的手掌,周围的野草肉眼可见地开始枯萎。
露西塔刚掌握生命天赋没太久,还处于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阶段,对生命力的掌握非常浅薄。
这是她掌握“生命”以来第一次试图影响植物的枯荣,摸索了半天,效率难免有些低。
清理出一小块五米见方的空地之后,露西塔深觉自己干活太慢,于是打开了自己种子袋,决定先播一些种子催熟试试看。
播种的过程用不了魔法,露西塔认认真真每空一段距离埋下一颗种子,弄得两只手沾满了泥土。
接触泥土的触觉令人非常安稳,力量奔腾在她的血管里,思维有些迟滞的露西塔在流动的生命力的浸润下,渐渐找回了真实的感觉。
这感觉是“活着”。
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她曾对某个人——她曾对德尔菲娜这样说过。
去触摸,去感知,去为丰收欣喜,为不公愤怒,去听别人叫她的名字——
“露西塔!”
这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露西塔还有些恍惚,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叫她心里一动,才反应过来指的是自己。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紧贴着墓园的这面山墙,自家二楼的某一扇窗户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来,眼眸里如同卧了一泊翠湖,金色的辫子垂在她的肩头:“你在做什么?”
这幅情景似曾相识。
曾经也有一个人从二楼的窗子里叫她的名字,一样的翠绿色眼眸和一样的金色长发,那是她来到伊尔塔特后遇见的第一个人。
她的来处,她的开端。
镇街上那一排爬满藤蔓的木窗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她意识到,在她的心里,伊尔塔特已经是她的来处。
是原本的露西塔的出生地,也是自己的出生地。
露西塔看着维尔蕾特几百年没变过的一张脸,心里微微一暖,正待回答什么,维尔蕾特就抬脚一蹬,从二楼的窗子里跳了下来。
“小心!”露西塔一惊,连忙左右看了两眼,没见到人,才放下心来:“被人看见你就完了!”
“不碍事。”维尔蕾特嘻嘻笑着,目光落到脚下:“种什么呢?”
“稻子。”
“稻子?”维尔蕾特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就是你说的那种果实很不错的谷物?”
“算是吧。”露西塔肯定了她的形容词。
“这样啊,你种稻子做什么?”
维尔蕾特随意蹲下来,一边问着,将手掌贴紧地面。
生嫩的绿芽顶开了表层的土粒,叶子生长起来,茎秆从中间抽出,顶端开出雪白的稻花。
细碎的花瓣枯萎下来,生出青涩的稻壳,随着稻秆的弯折渐渐鼓起来,显露出金黄的色泽。
从破土到成熟,在露西塔眼前捧出了一团柔和的稻香。
维尔蕾特拍拍手站起来:“我记得你之前就说想吃稻米。你是在哪里吃过吗?”
“唔……在梦里吃过吧。”露西塔眨眨眼睛。
维尔蕾特不是傻子,但就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她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
谁人没有不愿吐口的秘密呢?
五米见方的一小块试验田,她们共采收了十来斤稻谷。
伊尔塔特没有种植过稻子,因此也没有现成的改良版种子,产量还说不上高。
十斤的量,还是未脱壳称量出来的结果。
露西塔将它们装在空间里,打算明天去附近的磨坊用石磨来脱壳。
“走吧。”
她们一前一后,离开了墓园。
墓园中那一小片孤零零的试验田倒着一茬稻秆,周围的野草看起来有些蔫巴。
这些野草方才还很精神,绝不是太阳晒蔫的,而是缺少生命力之后暂时性的萎靡。
强行将植物快速催熟的结果就是这样,抽取了土地里的生命力,如果竭泽而渔,就会对世界的生息结构造成难以恢复的破坏,这一点和使用魔法的隐患也是共通的。
也正因此,精灵们更愿意使用天赋培育优良的种子,赶农时和防止自然灾害,而非用生命天赋一茬一茬地将粮食催熟,不断消耗土地中的生息。
当然,这也有伊尔塔特群山中资源丰富、粮食充足的原因。
回到家里,不见院子里逗羊的琳妮娅,也不见平日坐在门前椴树上的德尔菲娜。
露西塔喊了一声,听见琳妮娅的应答从二楼隐隐约约传下来,还伴随着一阵叮咚咣当的声响,疑惑道:“她在二楼做什么?”
维尔蕾特解释道:“今下午她刚收到一幅画,是她的某个朋友,可爱的小骑士伊莎贝拉送给她的肖像。关于这幅画应该挂在哪里,她计划了半个下午。”
“噢?”露西塔抬脚就往楼梯上走:“画得怎么样?她这是要挂在哪里?”
“应该是走廊上。据说她的朋友们告诉她,把肖像画挂在卧室里,晚上起夜会害怕——月光照进来,模模糊糊的肖像头,听起来确实有点可怕——你还别说,怎么人类能创造出这么多可怕的鬼故事,真是闲着没事找刺激……”
露西塔看她一眼。
不用说,维尔蕾特又在废寝忘食看话本了。
“挂在走廊上,晚上起夜经过就不会害怕了吗?”露西塔失笑,转过楼梯口,就见琳妮娅站在一架小木梯上,捏着一柄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钉子。梯子下面是一个满当当的工具箱,可惜这会儿被打翻了,零零散散的钳子、扳手和铁钉散落在地上。
“我晚上起夜不经过这里!”琳妮娅闻言,头也不抬地接道。
露西塔看了一眼,还真是:她们挂画这段走廊并不在琳妮娅卧室和盥洗室的路程中间。
她难免一乐。
德尔菲娜飘在空中,用空间之力帮琳妮娅按着画,听见露西塔来了,矜持地回过头,瞳孔亮得泛出闪闪的黄金光泽:“露西塔,我记得我也有肖像画!”
露西塔愣了愣,才想起来德尔菲娜指的是什么——人类德尔菲娜的画家母亲的那些作品。
说起来,这些肖像画或许让德尔菲娜来保存更加合理一点。毕竟,她也是被同一个母亲唤醒的,带着另一个德尔菲娜抹不去的痕迹。
“你想看看它们吗?”
“当然!”德尔菲娜立马点头,一激动,连手上的画框都松了,刚钉了一颗钉子的画框立马歪斜下来。
琳妮娅咬牙:“德尔菲娜!”
“啊不好意思——”德尔菲娜立刻回过神来,极限地扶住画框,把它重新摆正,松了口气。
纸张到底还是脆弱的,暴露在空气里会很快老化,天然颜料的部分氧化也很难避免,因此露西塔向来将画匣保存在自己的空间里。
不再管她们的打闹,露西塔绕过梯子,把画匣放到了德尔菲娜房间的置物桌上。
这些德尔菲娜,风中的德尔菲娜,雨中的德尔菲娜,书桌前的德尔菲娜,花园里的德尔菲娜。大笑的、惊讶的、梦中的……对于露西塔来说是蒙尘的藏品,对她的朋友——现在的德尔菲娜来说,也许就是一份羁绊。
同在世间几乎无牵无挂,制造羁绊有多重要,露西塔很能感同身受。
露西塔表达了今晚不想做饭的意思,请维尔蕾特在酒馆买一些晚餐回来,维尔蕾特也没有多问,欣然应允。
露西塔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躺在床上。
她没有说,但对于她的朋友们这有点普通的一天,对于她来说却已经很疲惫了。
她的眼神放空地落在天花板上,时而左右游移,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她顿住了。
在露西塔卧室的床边,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堆着她从春之塔借来的一些研究魔法相关的书籍。
此刻在那堆书籍里,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书脊,上面烫金的字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瓦伦蒂娜。
她一下子坐起来,抽出那本书。
褐色的精装封面上,赫然印着一行花体《最强大的研究魔法:时间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又换封面惹~
换封面像给书换衣服似的,一有漂亮的图就去做封面,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