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栩予呼吸一窒。
“巡视官……”
“呵，早该想到。”
他喃喃着，自嘲似的冷笑了一声。
唐泽看着他的表情。
“队长……和巡视官有渊源？”
“和那位巡视官没有什么渊源，除了在医院那次短暂地交流了一下。”
唐泽想起，在方栩予带他离开医院的时候，确实问起过他关于B区巡视官的情况。
当时他只是搪塞了过去，现在想来，方栩予应该不会无端询问一个刚打过照面的巡视官。
言下之意，方栩予应该和其他巡视官有过什么纠缠，所以他问起的不是萨珐尔这个人，而是“巡视官”这个群体。
正想着，方栩予突然凑近唐泽面前，直对着他的目光。
“你不是说不认识B区的巡视官吗？”
唐泽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很快目光又软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露出可怜的神情：“队长……”
方栩予大笑起来。
“不是怪你的意思。”
他拍了拍唐泽的肩膀。
“这说明你现在越来越信任我了。”
唐泽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柔顺。
“我知道，信任这个东西在聚集区挺稀缺的。”
“大家都只是依照规定好的职责行事，不需要做多余的事，也不要多余的情感，这样安安稳稳说不定就能苟活到退休。”
“这些年的A区尤其是这样。”
方栩予说道。
“但特殊行动队要的是开拓更大的疆域，墨守成规、甚至自缚手脚是没有用的。”
“我要的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不是麻木不仁的人偶，而是内心对自己的目标深信不疑、为之拼尽全力的人。”
“找到一群这样的人并不容易，要一起共事更不容易。”
他轻轻捏了捏唐泽的肩膀。
“我很信任你们。也希望有一天，我能获得你们同样的信任。”
唐泽移开了目光。
“我没有什么自己的目标，队长。”
他听见了方栩予的笑声。
“想活下去，也是目标。”
“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这种意志带来的力量，强得可怕。”
唐泽睫毛一颤。
“你以为那些龟缩在聚集区的保守派很想活下去吗？不，他们只是随波逐流罢了。如果有一天死亡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会奋力一搏，只会绝望地接受。”
“相反，在外面舍生忘死的人，可能才是最想活下去的。”
“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活路是搏出来的。”
方栩予顿了一下。
“你只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罢了。”
唐泽低着头，一声不吭。
“身体里的力量”？
这倒是没错，他身体里藏着一股沉睡着的强大力量。
只是不知道，这股力量最终会把他带向何方。
“好了，不说了，该让你休息了。”
方栩予站起身来。
“今天开了会，又搬了家，该累坏了吧。”
“晚上说的这些你不用细想。该查的我会去查，现阶段你最主要的任务是顾好自己的身体。”
唐泽抬起脸，顺从地点了点头。
“是，队长。”
*
躺在新床上的时候，唐泽才想起方栩予并没有提及他和巡视官的渊源。
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在必要的时候，方栩予应该会自己说出来的。
唐泽想道。
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个时常被他遗忘的“无线寻环”。
上面的数字依然在不时变化，但数值始终很小。
从今往后，他和方栩予之间的距离恐怕都不会超过十米。
唐泽并不觉得多难接受。他在B区时受到的约束比这多多了，方栩予至少没和他睡在一个房间里。
B区人多，空间也小些，日常活动都是人挤人。
只不过没有谁会留意从身边匆匆擦过的人，也不会留意每一次任务中的同伴，谁知道明天是你死还是我亡。
而他已经活过了B区蜉蝣的平均寿命。
多出来的每一天，都像是命运不知何时会收回的馈赠。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方栩予竟已经算是他记忆里最熟悉的人了。
除此之外，就是穆之铭、萨珐尔。
……萨珐尔就算了。
唐泽放下手臂，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方栩予离开的时候关了灯，不让他有除了立刻躺下以外的选择。
这会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才发现屋里并不是全然漆黑的。
天花板上似乎有荧光，什么东西正在浮现出来。
唐泽安静地眨着眼睛，等待由微弱光线构成的景象慢慢清晰。
然后他看到了……
一片星空。
一片星空。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之后，唐泽便不敢再眨眼了。他生怕这幅梦一样的景象会在他眨眼之后消失。
飘渺的、遥远的星云，其间散布着一些或红、或蓝的小光点，就像是缀着宝石的白纱。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让他想起了饲养区那些“种子”，但二者又全然不同。
眼前的星云非但没有一丝一毫令人害怕，反而让人平静、让人向往。
这是历史记载中人类曾拍到过的天外的景象。
但人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天空了。
浓烈的污染遮盖了一切美好，又掩盖了一切罪恶。这是他们正在生活着的世界。
而方栩予，似乎想拨开无尽的迷雾，出去看看。
这一瞬间，唐泽窥探到了方栩予的内心。
他的目标不是探索区以外的未知区域，不是这颗残破不堪的星球，而是更远的地方。
唐泽闭上了眼睛。
星云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
唐泽几乎是被灼烧醒的。
他感到自己被黑暗包围，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身体像是沉在哪里，又像是埋在哪里，他分不清那种四面八方的触感是什么，只感觉那些东西像是烈火，又像是强酸，几乎烫入他的骨髓。
这样极端的痛楚仅仅持续了几秒，接着就潮水一样消退了。
意识逐渐接管了唐泽的身体。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毫无疑问，他“感受”到的场景，来自实验场的沼泽。
大概是吸食到了里面溢出的某些污染。
“Sybe，你吃下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没吐完吗？”
Sybe从休眠中被他唤醒。
「啊——欠。」
「差不多都吐了，只留了一点看起来挺干净的，毕竟我也要有口气嘛。」
「你又看见什么了？」
Sybe对自己吃下“地沟气”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躺着的姿态让唐泽感觉自己还沉在某个地方，尽管身体十分疲惫，他还是努力尝试着坐起来。
他抱紧被子，大口喘着气。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唐泽艰难地回忆道。
初入实验区时，他就接收到了强烈的感应。他只能感觉到一瞬间有无数的呐喊和咆哮冲着他的身体袭来，一下子击穿了他。
而那些黑雾、那些呼喊，他却无法辨别。
那是很多人的记忆……他只能感觉到这个。
后来他们经过沼泽，被那件古怪的异变防护服缠上了。方栩予和穆之铭离车作战，被高浓度的污染侵蚀，于是他只能艰难地爬出去，让Sybe吸食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在那个过程中，他受到了先前十倍不止的攻击。
那种大脑被肆无忌惮入侵、身体遭受无法抵挡的痛苦的感觉，他并不想回忆第二遍。
唐泽扶了一下额头，强迫自己想起点什么来。
实验区的污染气体十分混乱，全都是留在那里的人们体内过滤出的“二手气”。
他们的记忆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多少有一点共性——就是类似刚才这种被掩埋、被灼烧的感觉。
那些人……曾经都被沉在沼泽里？
唐泽想，那沼泽里大概都是强腐蚀的物质。用作实验的人被推进去，身体分解后，只留下残破的防护服。
大概那些“泥胞”，就是这些人的产物。
他皱了皱眉头。
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究竟是……是什么……
唐泽的意识又飘忽起来，不知道是进入了半梦半醒，还是被某些外来的意识入侵了。
他恍然回到了那辆作战车里，穆之铭和官殷见的声音还响在耳畔。
而他眼前是作战车的侧窗，外面挂着刚从沼泽里拎出来的残破防护服。
他的不适就是从这时候加剧的。
防护服唤起了他强烈的感应，撕裂感涌向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散沙。组成他的沙粒一下子崩散开，朝着四周逸散而去。
他想找回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根本做不到。他变成了极小的单位，散布到了极为广阔的地方。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找到那些部分，把自己拼凑起来。
一开始，他对其他部分还有微小的感应，仿佛自己的身体被扩大了无数倍，像是面饼一样被擀得又扁又大，铺在地上。
接着，饼被擀碎了。巨大的潮流冲散了碎饼，他失去了对其他颗粒的感应，被孤独和彷徨充斥了。
再往后，他感受到了成千上万倍的孤独和彷徨，就像一支盛大的管乐队，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同时奏出了不绝的哀歌。
悲怆响彻天地，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一个不断重复的音符……
然后他被拉走了，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感应到的可怕景象顷刻间消退，意识又回到了他的身体。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方栩予就放开了他，上了车顶。
紧接着，穆之铭也上去了。
异变防护服被他们的攻击分散了注意力，唐泽尽管受到了冲击，但也比之前缓和多了。
于是他让官殷见把他弄到车顶上，他要去方栩予身边。
接下来就是Sybe吸食了各种乌烟瘴气，作战车的危机解除，他也倒在了车顶上。
防护服就是这样从车尾窜了上来。
在它掳走唐泽的时候，唐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是过往的记忆，而是当下的。
他感受到了防护服把他拎起来，然后才感受到自己被防护服拎起来。
他们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联系。
「那就是异变物侵入时的典型特征。」
Sybe说道。
“什么？”
「你会先和异变物产生共感，然后你就把自己当成它了啊。」
「你们产生共感之后，下一步就是融合了。」
“哦……就像你进入我身体一样？”
「别把我和那些低等级的玩意扯在一起。」
「我只是暂时利用一下你的身体好吗？我们之间又没有共感！」
「我们的物格是相互独立的！」
“你才是物，我是人。”
唐泽摇了摇头。
“不过，你真的是异变物吗？”
「怎么，你不会把我当人了吧？」
“只是觉得你和那些异变物不一样。”
「废话，我是S级，你知道S级有多尊贵吗？当然和那些小喽啰不一样了！」
“……”
唐泽不想继续“S级”这个话题。如果异变物有不同的职业，Sybe倒是越看越像江湖骗子。
且不说它怎么选了唐泽这个体质极差的人，寄居到他体内后，连融合都不充分，甚至不能完全掌控他的身体。
别说什么共感了，平时只能在他脑海里对话一下这样。
还有……说是嘴挑，宁死不吃不纯的污染，现在不也吃得挺熟练。
「不过还要感谢两位队长。要不是他们当时配合丢掉了那件破衣服，恐怕你们就要融合了。」
“怎么，有你个S级在我身体里了，别的小喽啰还敢来抢？”
唐泽揶揄道。
「他哪里真的入侵得了，顶多就是……焊在你身上了。」
“共享是吧？”
Sybe又开始叨念起来，无非就是不断强调自己的身份。
从这些话里唐泽也能听出来：Sybe其实并不清楚他的身体会不会被其他异变物入侵。
Sybe可以在异变物的外壳破裂后吸食掉藏在它们体内的能量，但如果那个异变物没有被杀死，想要直接入侵唐泽身体的话，Sybe不一定能够阻止。
可是那个时候……
唐泽努力回想着防护服贴在他身上的感觉。
当时防护服里应该已经伸出了粘液状的管道，只是还没来得及进入他的身体。他们靠得那么近，加上产生了共感，理应能获得防护服主人的一段记忆。
可是当时攻击他的污染太复杂了，他根本没法从风暴中辨别出某一股特定方向的微风。
防护服是冲着他来的？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察觉他的身体最虚弱、最容易得手吗？还是察觉到了Sybe的存在呢？
除此之外，那个画着五色石的标记又是怎么回事？它是导致防护服异状的原因，还是说，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异变物？
这些疑问，恐怕都需要靠那个“五色石”组织来解答。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想法，面板在这时候亮了起来。
一条新消息出现在上面。
「萨珐尔：」
「唐泽，掩体批复了我的报告。」
「他们表示A区此举是不合规矩的，决定让你回到原队伍。但是在看过你的任务记录后，他们认为你实际上已经满足了退休的要求。」
「恭喜你，你将返回掩体，享受往后的人生。」
唐泽盯着面板看了许久，接着把目光投向了紧闭着的门。
现在是A区的深夜，除了少量执勤人员，其他人都应该陷入了沉睡。
距离活动时间，还有至少六个小时。
而他和方栩予隔了两道门。
唐泽目光一沉，已然做好了决定。
他开始给萨珐尔回复消息。
「唐泽：」
「不知道返回掩体之前，是否可以和你见面？我想当面感谢一下你。」
「我现在就可以动身，如果你方便，请即刻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