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洪晨。”
岳洪晨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他把头埋进了膝盖中间，似乎在掩饰什么。
方栩予在他旁边坐下来。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坐的地方是建筑外的台阶上，原本算是“室外”了，现在却因为山体封闭，变成了半开放的空间。
岳洪晨又埋头蹭了一会，这才抬起头看向方栩予。
“方队长。”
“你很难过？”
岳洪晨眉心不由自主地一皱，立刻移开了目光。
“因为珀尔？”
岳洪晨深吸了一口气。
“方队长。”
他轻声开口。
“首席……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栩予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不由得一愣。
“外冷内热？”
“唔，也不能这么说吧……他很敏感，很在意周围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别人的需求，只不过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是么？”
岳洪晨愣愣地回答道。
“我总觉得和他一点都不熟悉，他似乎也没有打算和我相熟。”
“呵……可能我自己也没有打算接近他吧。”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我一直对这个研究室没有太多归属感。虽然和他们相处很多年了，但就和当初在聚集区一样，甚至还不如聚集区。”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不是我的归宿。可是刘主任说，我的确曾经是这个研究室的人。”
“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方栩予应了一声。
“方队长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在知道‘舰队’这个陌生名字的时候有多兴奋。”
“虽然我几乎半点回忆都没有，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我的归宿了——不是那里还能是哪里。”
“从那之后，我好像对研究……更不上心了。”
岳洪晨说着回过头来。
“方队长一点都不意外？”
“也是，应该挺明显的……既然方队长知道，首席肯定更知道了。”
方栩予干笑了一声。
“他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们本来就各有职责，他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心安的位置。”
“所以他的决定是让我和方队长远离这一切？”
听到这句话，方栩予的心像被刺了一下。
他的嘴嚅动了一番，最后还是咬紧嘴唇，转过头去。
“我们明明是以为自己在执行很重要的任务，以为是在未解决危机出力，结果却是被骗得白忙活一场。”
“如果真的按照他设想的那样执行，等我们兴致勃勃地从聚集区回来，看到的会是什么？”
岳洪晨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却哽咽了。
“他为什么把我们排除在外？哼，瞧不起谁呢……”
方栩予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他给其他人都做了安排，为什么就觉得我会走？”
“菲诺、黑木，还有珀尔……他们可是豁出命去了，可是……”
岳洪晨控制不住情绪，低头掩住了面孔。
“明明我也可以……我可以是坚守的那一个，也可以是在能量地的那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也很在乎他们……我也可以为了他们去死！”
方栩予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只是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我搞不懂我自己。”
岳洪晨低声说道。
“或许我真的有什么使命，可我早就不记得了。”
“我的家族，我的归属……我全都不记得了。”
“可研究室这些人，我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平时虽然也没有太多交流，就这么平平淡淡的……”
“仔细想想，我脑海残留的记忆里，几乎也只有他们的影子。”
“之前在地面，我也是这个研究室的一员吧？不管我还有什么身份，总归是一直待在这个集体里。”
“我究竟是该执着那些甚至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使命’，还是安安心心地做研究室的一份子呢？”
岳洪晨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直到刚才，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一直在找什么呢，我一直在迷惘什么呢……我并不想离开他们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抛下他们去另一个地方！”
他重重出了几口气，勉强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方队长。”
“珀尔一个人在能量地，可我只能坐在这里，甚至没有办法远远地看他一眼。”
“我也……没和他道过别。”
方栩予抬起手来，郑重地按在岳洪晨的肩膀上。
“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活下来……往前走。”
岳洪晨茫然地看着他。
“我也失去过同伴，我知道你的感受。”
方栩予说着沉默了几秒，眼圈有些发红。
“但我们没有选择，只能走下去……走到路的尽头，走到天亮起来的时候。”
“否则他们就永远沉睡在黑暗之中了。”
岳洪晨的目光动了动。
方栩予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们能做的，只有不停走下去，替他们去看看那个理想的世界。”
“别让他们白白留在这里。”
岳洪晨已经泪流满面。
“好。”
“……我会走下去的。”
***
“首席，你醒了……”
在发现唐泽醒了之后，方栩予立刻跑了进去。
黑木玲和菲诺都在旁边，低着头站在那里。
唐泽坐在床沿上，表情有些深沉。
在抬起头看向方栩予的时候，他的目光才变了变。
“队长。”
他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可我不能怪你。”
方栩予僵硬地说道。
“是我说话不算话在先，是我老是破坏你的计划，我老是伤害你。”
“你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么报复我都是应该的。”
唐泽手指一缩：“队长……”
“我现在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方栩予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
“珀尔的战斗还没有结束……我们在等。”
唐泽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避开了方栩予的视线，目光又恢复了往常冷淡的模样。
“能量数据呢？”
“目前只能根据建筑本身的监测系统分析，不久前能量已经下降到监测阈值之下，检测不到了。”
黑木玲说道。
“虽然比预计下降的时间稍长了些，但还在合理范围内。”
“我看看。”
面板在中央展开，监测图出现在上面。
唐泽的眉头却拧了起来。
“怎么了，首席？”
黑木玲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唐泽一言不发，紧接着调出了另一幅图。
“不对劲。”
他说道。
“攻击力增加的速度在放缓。”
“嗯？数值是持续增加的……”
“是斜率，加速度一直在减少，这样下去很快会趋向0，在能量被消耗完之前。”
唐泽的声音冷了下去。
“这不符合改造细胞增殖的速度……出问题了。”
说完，他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首席，你要去哪里？”
“现在能量已经降低到监测阈值之下了，对我们没有影响，要不再等等……”
唐泽停住了脚步。
“这种能量只要残余一点都是隐患，会卷土重来的。”
“这样一来，不但我们得不到安全，珀尔也会白白牺牲。”
病毒如果没被全部杀死，只要条件合适，就会重新爆发。
这样的事……绝不能发生。
“可是首席，你要怎么……不！”
唐泽的身影在一瞬间消失了。
黑木玲和菲诺大惊失色，立刻朝外跑去。
下一秒，唐泽出现在了研究中心，手正探向放在中央培育箱中的残余试剂。
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按了上去。
唐泽的目光暗了暗：“队长。”
“我可以把试剂给你。”
方栩予说道。
“条件是：带我去。”
唐泽手指一缩。
“我只想站在你旁边，唐泽。”
“你真的想让我再眼睁睁看着你……我承受不了了。”
唐泽慢慢收回手，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许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好。”
方栩予的眉心慢慢松开了。
他拿着残余的试剂，像捧着礼物一样，朝唐泽走过去。
“交给你了。”
他把试剂珍重地放在唐泽手心。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是我们的。”
唐泽点点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残余的试剂注射到了自己体内。
最后一滴试剂流进身体后，唐泽回过了头。
他的目光扫过颤抖的黑木玲和菲诺，最后在岳洪晨身上多停留了半秒。
岳洪晨对他点了点头。
唐泽笑了笑。
“那研究室就拜托你们了。”
“……我的同伴。”
***
“能量虽然大幅衰减了，但还是有不小的辐射。”
唐泽说道。
“队长先在这条线外等等，减少暴露。”
“那我和留在研究室有什么区别？”
“队长不是能抓住我的意识吗？”
唐泽笑了笑。
“我现在也甩不掉你了。”
方栩予愣了愣。
没错，他现在已经能够远距离感知各类精神能量的存在。从中分辨出唐泽的意识，并不困难。
而在这个距离……他也的确来得及帮忙。
“我现在要去助珀尔一臂之力，只是他恐怕已经没有意识了……我要先去判断一下情况。”
“一会可能会需要队长用精神能量帮我。等我的信号，好吗？”
方栩予点点头。
“好……我准备着。”
唐泽的眼里带上了笑意，身影消失在雾气中。
方栩予下意识地往前追了几步，又强迫自己停下来站定。
虽然唐泽的意识也随之飘散了，但仔细分辨，还是能捕捉到他移动的轨迹。
没过多久，方栩予就发现他稀薄的意识开始慢慢聚集起来。
那就是能量地的位置。
“唐泽。”
方栩予在心里默念着。
“不要有事。”
沉寂了几分钟后，方栩予突然听到了唐泽的声音。
“珀尔马上就要丧失意识了，一旦他完全‘死去’，就没有办法继续固化能量。”
“队长能不能给他补充精神能量，让他再撑久一点。”
方栩予松了口气：“没问题。”
下一秒，白色的光以他所在的位置为中心，朝珀尔的方向散发出去。
珀尔的意识已经非常微弱了，几乎和那些嘈杂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痛苦，仅仅凭借着残留的愿望在苦苦支撑。但现在，那点意志也几乎消磨殆尽，痛苦和憎恶在急剧滋生。
方栩予按下心中的不忍，尽可能让自己的能量散发出去。
尖锐的声音慢慢消散了些，痛苦也在随之减轻。
但很快方栩予就意识到——那不是因为他的精神能量起了作用，而是因为珀尔的生命马上就要耗尽了。
可是能量……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
方栩予担忧地看向了远处。
唐泽，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