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用了一段时间消化这件事。

事实上，这片废墟的超强隔绝性、还有其中散落的大量资料，无一不在表明这绝非普通的场所。

可直到萨珐尔的出现，唐泽才知道，这次的危机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五色石并不是没来得及处理完就仓皇撤离，而是恰恰相反，他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去补救。

他们把自己全都搭上了。

湖泊中深度只有九十米的部分，是最初的试验场，而这片“悬崖下的地带”原本应该是在“岸上”。

他们把大本营地下彻底炸毁，让所有建筑和里面的人都来填补这个巨大的缺口，才让红色能量没有进一步扩散。

他们在进行这项激进实验的时候……想过代价会如此之大吗？

唐泽摇了摇头，转身打算离开。

身后的水却突然波动了一下，一个声音遥远地传进了它的脑海里。

“唐泽……”

唐泽一愣。

那个声音像是遥远海妖的呼唤，从虚空中飘飘渺渺地荡过来，听不出是谁。

但他分明知道，这个声音来自何处。

“神明……我知道你是……”

“得救……未来……”

唐泽回过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阴暗夹缝里的那只蓝色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可是你分明连大脑都已经被削掉了。

唐泽想道。

是心有不甘吗，萨珐尔？

他在心里快速回忆了一下和萨珐尔短暂的交集，虽然并不算愉快，但现在回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

过去的厌恶、怨恨，似乎也早就消散了。

萨珐尔眼中那异样的癫狂，也再不会出现。

最终的结局，是他和自己的组织、过往的同伴都变成了废墟，而他像是废墟中被打碎的艺术品，只留下了一个残缺的面容碎片，让人猜测曾经的辉煌。

唐泽摇了摇头，还是离开了。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后，那只瞪大的眼睛突然变成了半闭着的状态。

……似乎是了结了心中最后一桩执念。

“唐泽，你回来吗？”

方栩予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唐泽回过神来，看向了黑黢黢的水下废墟。

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东西，更重要的是，应该还有很多实验数据。

那或许是五色石多年来的积累，即便不研究红色能量，也是很宝贵的资料。

“队长，我……”

“……！”

心脏突然抽痛起来。

唐泽的思维因为疼痛空白了两秒，反应过来之后，他感觉心脏里的那颗结晶似乎更大了一点。

一股灼热感从结晶处传来，它躁动着，发出耀眼的红光，仿佛很快就要从他的身体跳脱出来。

与此同时，一种强大的感应正从水底深处袭来。

瓦砾堆感受到了来自下方的压力，和上方的水压一起，把空隙压得水泄不通。

唐泽几乎丧失了力气，只能不断被压缩进越来越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

“……队长……”

“哗——”

上方的压力陡然消失，三十米深的瓦砾似乎顷刻间就消失了。

几片巨大的鳍横扫下来，把他上方漂浮着的碎块拨开，紧接着，一个鱼头从碎片中间穿了出来，把摊成薄片的唐泽拱到了头顶上。

“躲好！”

鱼头把唐泽重新放回宽阔的背上，接着便往水底深处扎下去。

在它离开前，唐泽看到那几十双眼睛都亮起了强烈的红光，散发出截然不同的侵略性和威慑。

下一秒，玄武强烈地震动了起来。

“……”

唐泽痛得有些迷糊，现在这个形态似乎比正常状态还要难受些，心里的那颗石头烧得滚烫，好像要把他烧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轻曼的白雾飘了过来，把唐泽包裹在里面。

灼热一点点淡去，虽然还没完全消失，却足以让他喘气和思考了。

唐泽振奋了一下精神，慢慢蠕动着，往龟壳的边缘探出一点去。

这龟壳上下的厚度足有几十米，在狭长的水域里一停，几乎能把下面的一切都盖住。

唐泽只能看到时强时弱的红光，还有不时传来的强烈震动，努力猜测下面正在发生什么惨烈的大战。

他不知道方栩予现在是不是能应付过来，或许是突然爆发的红色能量太强烈，所有联络信号都受到了影响。

可是当他想要悄无声息地滑出去看看时，龟壳就会适时地倾斜一下，让他又原样滑回去。

“安心待着，唐泽。”

方栩予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你在这里，我不会有事。”

唐泽愣了愣，最后还是选择退回去，安稳地呆在龟背上。

他知道，方栩予要做他的盾甲。

他会拼尽全力守住他。

“我等你，队长。”

水流越来越动荡起来，周围也似乎越来越灼热。

不知是因为水流的影响，还是身体的消耗，唐泽感觉越来越疲倦。

他迷迷糊糊地随波晃动着，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留在原地。可是等他稍微清醒一点，就会发现动荡都是在别处。

至少他身下的这一片区域，永远安稳、坚固，始终保护着他。

还没……结束么……

唐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似乎比以往经历的任何战斗都要长。

玄武的动作慢了下来，有时候要间隔十几秒，才会传来强烈的震动。

可是周围的水流却越来越湍急，也越来越明亮。黑色的水早已光亮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队……队长……”

恍惚间，一道从未见过的耀眼白光照亮了唐泽的全部视野。

他听到了无数泡沫破裂的声音，而水流突然开始猛烈地冲刷他的身体——不是从下方，而是上方。

湖泊……塌陷了？

“唐泽——”

……

***

【滴滴——】

【检测到伤员苏醒……】

【……正在测量……】

唐泽睁开了双眼。

熟悉的灯光，熟悉的舱门，熟悉的环境噪音。

就像过去每一次醒来时一样。

【各项体征正常，符合出舱条件】

舱门发出了解锁的提示音。

唐泽坐了起来，感觉自己的体力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蓝色的修复液正在凝成胶体，一颗颗从他指尖漏下去。

“首席，你醒了。”

菲诺的声音传了过来。

唐泽茫然地抬起头去，四处张望了一下。

迅速聚集过来的是他的研究员们，而他此时最想见的人……却看不见他的影子。

唐泽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方队长在另一个修复舱里。”

黑木玲赶紧说道。

“他还没有醒，但是状态稳定，只是需要时间。”

唐泽点了点头。

他用了一分钟恢复自己全部的感觉的身体控制，这才缓缓从舱里爬出来。

近乎麻木了……这是泡了多久？

他看了看自己发白的指尖，有些出神。

方栩予所在的修复舱离唐泽不远，透过半透明的舱盖，可以看到熟悉的面容。

苍白的、安详的，和他清醒时的状态相比，有些过于平静了。

上一次唐泽看到方栩予这副模样，还是他刚从A区被戴蒙“丢”出来的时候。

而现在，方栩予的皮肤上也依然可见那些碎裂的纹路，在修复液中显现出淡淡的蓝色。

唐泽忍不住伸出手去。

他没有触到方栩予的面容，而是触发了修复舱表面的面板。

各种体征亮了起来，看起来一切平稳——平稳得有些死气沉沉。

唐泽收回了手。

他也只能等着他慢慢醒来了。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唐泽问道。

他发现距离进入湖泊的日子，已经过了五天。

“水下确实有休眠的异变物，它突然被唤醒了，就从瓦砾堆里杀了出来。”

岳洪晨回答道。

“那个异变物比玄武还大几倍，而且似乎并非是单一生物体的异变。后来我们发现，悬崖底下有大量的人体紧密堆叠，应该都是一下子被掩埋的，完整度和密度都很高。”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被红色能量诱发了集体异变。”

“集体……异变？”

唐泽重复着这个有些遥远的词，心里突然一惊。

毫无疑问，那天冲出来的东西，一定比蝎尾鹿对阵的巨怪麻烦百倍。

方栩予……就这么一个人扛下来了？

“那天的战斗持续了很久，集体异变物却好像怎么打都不受影响。”

“后来我们发现，那是因为它盘踞的地方有地缝，红色能量持续不断地溢出来，等于它的能量用之不竭。”

岳洪晨继续说道。

“我们的玄武也能吸收红色能量，但那东西就站在洞口，能量还没散出来就先被它用了。”

“到后来，方队长的体力就开始不支了。”

唐泽愣愣地看向了那个修复舱。

“……后来呢？”

“后来是首席先爆发了。”

“……我？”

“嗯，或许你那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只是潜意识里引起了爆发。”

“你体内的结晶突然吸取了大量能量，集体异变物瞬间衰弱了几秒。”

“趁着这个间隙，方队长直接冲下去咬住了它的心脏。”

“这样啊。”

唐泽低头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醒来之后心脏处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连疼痛都消失了。

现在他才发现，最大的异常就是他的心脏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好像全然麻木了。

“嗯，首席体内的结晶在能量爆发之后快速增长了几倍，现在已经达到了心脏体积的60%。”

“如果它继续扩散，实际上会影响正常的身体机能和其他能量的使用……”

唐泽手一顿。

“你们知道了？”

“咳，知道……红色能量的利用和其他能量无法兼容，只能互相侵蚀。”

“所以首席应该尽量避免和红色能量的接触，防止结晶进一步恶化。”

“方队长……也知道？”

“……知道。”

唐泽垂下了目光。

怪不得方栩予那时候会是那样的反应。

他知道阻止不了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所以选择假装一无所知，默默地守在自己身边。

真不知道该说是变聪明了还是……

大傻瓜。

“但今后不用担心了。”

黑木玲赶紧补充道。

“红色能量泄露的源头已经堵住了。它会深埋在地下，再也不被翻出来。”

“嗯？”

“玄武和那个异变物同归于尽了。等到异变物把内核的活性全部耗费掉，方队长就带着玄武往上浮，然后在能量再次泄露前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引爆了玄武的自毁系统，水底再次塌陷，远处河流里没引完的水全部倒灌了进去。”

“最后，玄武、异变物还有水底那些东西全都在压力下被卷到了下面，死死把洞口堵住。裂缝也全都被河水填满，只要没有人去挖开，矿石就会完全被隔绝。”

“方队长……他带着首席拼命游了上来。”

“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但是一直紧紧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