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对不起。”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天边，又像是脑海深处。

迷糊间，唐泽明白了当前的状况。

方栩予已经力竭了，内供氧的支撑到了极限，没有办法再做任何抵抗，甚至也无法思考。

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手在不受意志控制地松开。

时间好像变慢了。

水流冲击到唐泽脸上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化不开的悲伤，仿佛溶解在这粘稠的胶质里，变成了一个个气泡，无端出现，又颓然消逝。

一个气泡破灭在唐泽面前，他猛地惊醒。

他用尽全力反抱住几乎失去意识的方栩予，在潮流中将两个人的身体翻转过来。

下一个瞬间，他的背重重地撞到了抽取口上。

身体仿佛要被撕裂，每一寸都在疼痛……

他感觉自己就要裂成无数碎块，变成一片流淌的泥胞沼泽。

“强化，强化……不能软化，要撑住……强化！”

唐泽在心里不断念道。

他获得了被动的能力，但却无法控制使用场景。现在在翻涌的水中，他的身体很可能会自动软化，流动到别处。

但是不行，这样一来，他就会被卷入抽取机，而方栩予也……

唐泽的瞳孔发出了盈盈绿光。

“强化！”

水流剧烈冲击着，从他的脸旁、身旁挤压而过，仿佛重锤一下下击打在他身上。

在这样的冲击下，唐泽已经失去了触感。

他咬紧牙关抱着几乎昏厥的方栩予，背部僵硬得麻木，像块石头一样死死抵住了抽取口。

一股巨大的水流迎面砸在了唐泽的面罩上，砸得他头昏眼花。

下一秒，世界却陡然轻松起来，喧嚣也消失了。

唐泽睁开眼，看到照明已经恢复。面前的库房里空空如也，各种物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方栩予重重压在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反应。

【0.010，0.005，0.032】

【体征虚弱，请及时救助。】

唐泽看着面前的红字，嘴角勉强扬起了一点。

还好，他还……活着……

唐泽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蓝色。

明亮的、好看的蓝色，玻璃般的啫喱。

气泡……

漂浮着的感觉。

唐泽猛呛了一口水，意识陡然涌进大脑。

他咳嗽着坐了起来，看到自己泡在胶囊里，身上连满了管子。

胶囊……

真是好久没进来了啊。

唐泽扶了扶额头，又缓了半分钟，这才抬起头来。

他看到自己已经在胶囊里待了……

78小时。

这甚至比他刚到A区时修复的时间还要长。

唐泽勉强站起来，身体感到了一阵力不从心。

该不会……之前所有得到的积累都归零了吧？

他扶着墙喘着气，半晌，才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方栩予，为什么现在还没出现？

以往就算他们一起涉险，方栩予也会比他更早恢复。

通常等唐泽醒来之后，方栩予已经精神抖擞地工作了几天，然后在得到唐泽苏醒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冲进来。

为什么，到现在还……

唐泽心里一慌，顾不得身体的虚弱，踉踉跄跄地就自己冲了出去。

在看到医疗人员后，唐泽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

“特动队的方队长在哪里？”

医疗人员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看见她犹豫，唐泽更加惊慌起来。

“方队长怎么了？！他是不是还没醒？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去看他！”

医疗人员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早醒了，前面一直等在你的胶囊门口呢。”

她抬手指向一个地方。

“他醒了之后，差不多一有空就靠在胶囊门口，盯着门板发呆。”

“可是刚刚提示你苏醒后，他犹豫了几秒，突然就往外跑出去了。”

听到方栩予早就醒了，唐泽松了口气。

紧接着，一种疑虑又蔓延开来。

方栩予为什么要跑？这是……不想见他？

唐泽回想起任务的场景，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天。可在他的记忆里，却没有经过多久。

他清晰地看见方栩予在Sybe吸食污染后惊醒的眼神，还有之后，一次次迟疑的动作。

虽然在危急关头，方栩予短暂地忘记了这些事，仍像以往一样奋力保护他。

可在危机解除、清醒过来之后，方栩予一定还是无法忘记那时的场景。

唐泽垂下目光，眼里的温度慢慢降了下去。

他淡淡说了声谢谢，没有再坚持寻找，也没有用面板发出联络。

过了一会，他的表情重回淡漠，缓缓抬腿朝门外走去。

好像是第一次，他独自走出这扇门。

离开医疗区，他是该回宿舍呢，还是回办公区？

又或者……都不该去？

踌躇间，门在面前打开了。

“你这傻小子，这还不……”

“唐泽？”

唐泽停下脚步，目光有些困惑。

“常管理长？”

常方印站在门外，似乎在和谁说话，迎面看到唐泽出现，有些措手不及。

但他很快恢复了死气沉沉的表情。

“唐泽，醒了就好。最近正好你们办公区要大休整，也不用急着出任务了，养到身体恢复就行。”

“你们这次算是立了大功，让你们队长回去好好奖励奖励你，啊。”

常方印说着，抬起手肘打了打旁边，却发现一肘戳进了空气里。

他转过头，波澜不惊的脸上顿时五官乱飞起来。

“臭小子跑哪里……活该你！”

他对着空气骂完，面孔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他回过头，迎面朝唐泽走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唐泽觉得他的眼里有一些和过往不一样的东西。

像是……和蔼？

唐泽的嘴角暗暗抽搐了一下。

不可能吧，一定是看错了。

常方印走到唐泽身边停住了脚步。

然后他抬起手，搭在了唐泽的肩上。

唐泽浑身一僵。

“方队长总和我说起你的勇敢。之前我都是将信将疑的，觉得是他为了留下你，言辞过于夸张了。”

他轻轻拍了拍唐泽。

“这次我算是亲眼见识了，怎么说，A区能得到你这样勇敢的作战队员，是一件幸事。”

唐泽感觉声带都凝结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不太像样的“嗯”字。

常方印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不然怎么会激起他的身体强化功能……该死，他不挪开手，自己连动都动不了。

常方印浑然不觉唐泽的变化，一边轻轻推着唐泽往前走，一边继续往下说。

“你们作战的情况，我们管理部都全程观看了。接下来，这些资料也会传给全军和高层，让大家观摩学习。”

唐泽：……！！！！！！

万万不可！

他的脸上变了好几次颜色，却因为肌肉不受控制，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而常方印还在强行推着他走——这根本不是推，而是拖，因为唐泽根本就僵硬得迈不开步子，现在双脚甚至是并拢的！

“嗯……咳……管理……长……”

唐泽用尽全力，终于挤出几个字。

“不……不用……”

“你的谦逊倒是一如既往，这一点我很欣慰。”

常方印说道。

“这件事也不止是关乎你一个人，更关乎全军的士气。我们需要这样的精神，面对未来更艰苦的环境。”

“外拓部刚刚成立，还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你们这次成功，正好可以大肆宣扬一番，让反对的声音弱下去，外拓的目标才能一鼓作气往前走。”

常方印停下了脚步。

“刚好这次外拓部也吸纳了很多资深宣传部的成员，听说还有一些私下擅长做各类面板的，已经把任务给他们分配下去了。”

“这几天，他们都在加班加点地制作宣传面板和影像，到时候会在两区的公开场合播放。”

如果说前面唐泽只是僵硬，现在已经近乎晕厥。

他能不能赶紧躺回胶囊里啊！

他为什么要醒过来啊！

“不……管理长……不！”

“你跟了方栩予这么久，怎么还没习惯啊？”

常方印的脸还是那副表情，声音却似乎有些笑意。

“他的队员做了什么事，他都要大张旗鼓让所有人知道的，更何况是……咳，是你。”

听到方栩予的名字，唐泽的思维终于从迷蒙中清醒过来。

然后他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和方栩予作战的过程，被全部记录下来了。

唐泽：！！！！！

他仿佛被当头一棒，许久脑海里都是空白的，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

作战过程……他怎么连接的那些蠕虫，怎么让它们灰飞烟灭，最后又怎么堵住抽取口……

全被记录下来了！

唐泽的瞳孔猛地一缩。

怪不得觉得常方印今天很反常，原来是笑里藏刀，过来警告他的！

而方栩予没有出现……说不定是已经被控制了，是因为带出了这样的队员而要被问责！

对，一定是这样，否则清除触手明明是特动队犯下错误后亡羊补牢的举动，怎么可能变成需要全军宣传的大功！

那些面板是为了“表彰”，还是“批判”？

唐泽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方栩予、特动队……都要被推上审判席了！

他现在……现在要怎么……

常方印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唐泽的表现，又或者是故意装作没注意到。

他再次拍了拍唐泽，抬手往前一指。

“回宿舍吧。”

他说道。

“在办公区休整好之前，你们只能线上办公。你的队长肯定在屋里待着呢。”

“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趁现在和他说了吧。”

唐泽的脸色变得煞白。

常方印这是……要让他交待遗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