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栩予。”

常方印轻声说道。

“你觉得你这样下去能正常服役吗？”

方栩予抬起头，目光中的明亮早已消失，一眼望去尽是灰暗。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我了解你——你好不了了。”

常方印叹了口气。

“就像当初……”

“算了。”

方栩予的目光又沉了一点。

“老常，你说我之前是不是也这样心痛过？我是不是……一样没能救下某个人？”

“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没用……”

常方印看着他这副消沉的模样，咬紧了嘴唇。

许久之后，常方印重新开了口。

“我今天来，是希望你做一个选择。”

方栩予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什么？”

“忘了他。”

方栩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忘得掉……”

“我是让你——忘了他。”

常方印加重了语气。

半分钟后，方栩予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让我接受脑部手术？”

常方印点点头。

“……哈？”

方栩予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许久之后，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

“忘了他，通过手术……忘了他……哈哈哈……”

笑着笑着，眼泪从他眼中一滴滴滑落出来。

忘了他……因为没法打起精神，所以要忘了他……

自己竟然是这么懦弱的存在，竟然……

难道上一次失忆，也是自己选择的么？

常方印默默看着他的身影，眼里慢慢泛起了哀伤。

许久之后，等他终于平静了些，常方印才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

“A区还需要你。”

“手术做完后，至少接下来的几年……你会像过去一样意气风发，充满斗志。”

“这对所有人都很重要。”

方栩予沉默了许久。

“那你们呢？”他抬起头来。

“就算我忘了，你们……”

“所有知道唐泽的人，都会进行脑部手术。”

常方印说道。

“因为上次你们几乎在全体人员面前亮相了，这会是一项波及面比较广的工作。不过那些人对唐泽只是一面之缘，医疗区可以安排在常规体检里。”

“至于特动队和你我，手术要复杂一些……术后可能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但是醒来后，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方栩予眼底的情绪汹涌起来。

“你要抹去他的存在？就因为我……抹去我的记忆不算，还要抹去他的存在么？！”

“那他对两区的付出都算什么？！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名字！”

“这是我想的吗？”

常方印喝道。

“不这样做，你今后还有可能打起精神吗？你看看你这些天过的，当初那个藐视全A区的作战队长，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

“你还敢带队去最危险的地方吗？你不怕再失去谁吗？污染越来越重了，现在全A区都动员起来了，你本该去打头阵，现在居然在打退堂鼓！”

常方印走过去拉住他的衣领，用力晃了晃。

然而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却也颤抖了起来。

“你以为他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吗？”

方栩予浑身一震。

许久之后，他轻声开了口，声音像是乞求。

“给我几天，再给我几天……”

“再给我几天想他……”

常方印怜悯地看着他。

“手术时间定在三天后，不能再拖了。”

“在这之前，你好好把握吧。”

方栩予没有再回答，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时间了。

等常方印已经离开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他冲进那间唐泽曾经睡过的卧房，小心地抱着被子，把自己裹在里面，试图从里面嗅到一些熟悉的气息。

他想带着这股气息，多看看天顶上的星空，就像他们一起看着一样。

可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了一周的时间，房间里几乎闻不到任何唐泽的气息了。

很快，唐泽的存在就会像他的气息一样，也消弭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接下来两天，方栩予都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

他希望自己睡去，能够梦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又怕自己睡去，醒来已经完全忘了那个人。

两天的时间，怎么会一眨眼就过了？

……

到了约定的时间，方栩予准时出现在了医疗区。

常方印已经等在那里，看到他出现，心里松了一口气。

“准备好了就好……你先去，我随后也会接受手术。”

“你和他的记忆纠缠更多，花的时间长些。我会比你提前恢复，在管理处等你报道。”

他拍了拍方栩予。

“之后，一切就恢复原样了。”

方栩予麻木地应了一声。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像是怪物一样变得通红。

在近一个月悲伤和疲惫的折磨下，他的生命力极速萎靡下去，俨然已经变了个人。

但他现在看起来还算稳定……或许也是没有力气再难过了。

常方印目送着方栩予进入基因管理处做必要的术前检测，眼里都是道不明的东西。

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但或许可以说……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A区需要方栩予，方派更需要方栩予……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要比他的个人感情重要。

常方印看着那个背影，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刚走出两步，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骚乱。

方栩予突然又发狂了！

常方印倒吸一口冷气，推门走了进去。

“方栩予，你——”

他的手指停在了空中。

基因管理处的面板被方栩予占据了，上面正显示着一份关联档案，应该是术前准备的材料，不小心露出来了。

那份档案不是别人的，正是这次要被清除的唐泽。

方栩予几近崩溃地站在那里，身体不住地颤抖。

“你骗我……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骗我……”

常方印上前一步，想从方栩予手中夺过面板的控制权，却被他不知哪来的怪力按住。

他没办法，只能先安抚地拍拍方栩予的手。

“他异变了，你不是知道么？这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档案……”

“不是，你根本就没有告诉我……调查结果是他早就异变了！”

“在被救回来之前，在那栋建筑里……他就已经……”

方栩予跪倒在地上。

“他在那时就已经异变了，我看到的根本不是吞噬他的异变物！”

“那就是他……”

- “队长，如果是我异变了，你会开枪吗？”

- “我不会……让你异变的。”

当时的对话浮现在方栩予耳边，他的内心完全崩溃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是我亲手杀了他！”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我，杀了，我的……”

趁着这个时候，常方印趁机控制了他的双手，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医疗人员采取措施。

方栩予身上挨了一针，身体迅速瘫软下去。

“快，把他送去做手术！”

常方印指挥道。

“他要是中途醒来或者发狂，就用任何方法让他睡过去，务必保证这部分记忆被完全清除！”

“是，常管理长！”

在方栩予的身影远去之后，常方印的目光又投向了眼前的面板。

许久之后，他挥了挥手。

“好了，这份档案……删去吧。”

***

“唐泽，我来是告诉你，队长接受了记忆清除手术。”

刘天娥说道。

唐泽低头看着眼前的桌面，几分钟没有开口。

“忘了挺好的，今后我们行事也方便。”

他轻声说道。

“我也想忘了他。”

刘天娥安慰地拍拍他。

“记忆清除手术不是万能的，它只是抑制了关联神经元的活性，让那些形成记忆的电信号网不能正常工作罢了。”

“这种机制，很容易造成大脑正常功能的紊乱，因为手术过程可能同时影响其他记忆和功能。”

“脑部手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做。”

唐泽点点头。

“我知道。”

“反正之后我们各走各的道，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的目光重回淡漠，像是冷冽的深潭水。

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他过去所属机构的“基地”。

这个机构不同于五色石，它完全是由最初聚集区内生物部门的一个分支分化而来。

而唐泽，正属于这个机构。

因为所有人的记忆残缺问题，机构的历史还没有被拼凑完整。刘天娥因为保有的记忆最长，承担了复兴机构的主要工作。

她的工作开始于旧聚集区时期。当时她主要是通过介入医疗区的护理工作，寻找自己可能的同伴。

然后她利用药物造成同伴死亡的假象，让他们“合理”地从聚集区消失。然后她再通过对停尸房和转运车做手脚，把那些同伴转移到自己的基地来。

那个基地的位置，就在他们涉险的建筑下方。

“当时我撒了个谎，其实那些东西并没有从地下入侵。”

刘天娥说道。

“可是我必须让队长打消挖地道的念头，否则我们的基地就会暴露……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没想到最后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对此，唐泽没有作出任何表示。

即便没有这件事，他和方栩予分道扬镳也是迟早的事。

至少他以人的面目“死”在了方栩予面前，而不是那副他憎恶的模样。

而Sybe感受到的“蓝色”能量，实际上就在他们自己的基地里。

——那就是他梦境中出现过的充满了蓝色啫喱的巨大的玻璃柱。

只不过和他的梦境相比，玻璃柱的规模要小许多，其中浸泡的“卵”的数量也很少，只有几个。

唐泽正是在这种“卵”里面完成了身体的修复。

“我们的机构，一直在研究人的主动异变。”

刘天娥说道。

“而你，唐泽，你应该就是我们研究院的核心人物。”

“你特殊的体质……是你研究成果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