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软软地斜靠在方栩予身上。
他们这次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他们找到了穆之铭，虽然只有一个名牌。
官殷见试图扒下那件防护服时，发现防护服几乎像是长在了唐泽身上，连道缝都撬不开。
直到方栩予过来帮忙，防护服才像是松了口气，一下子瘫软下去。
方栩予把那件防护服拿在手上，像是拿着一件蛇蜕。
它轻飘飘的，布满了腐蚀的痕迹，已经没有办法起到任何防护作用。
可是它曾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想要保护包裹在其中那个孱弱的身体。
官殷见抬起头。
“队长，这件防护服怎么办？”
方栩予蹲下身，仔细地把防护服展平。
然后他低头静默了一会，最后下定决心，把它推进了泥潭里。
“它的使命完成了，就让它长眠吧。”
防护服缓缓沉了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沉进属于它的墓碑里。
方栩予盯着泥潭看了几分钟，起身走向唐泽，抱着他进了后车厢。
头盔下，他的神情恢复如常。
“官殷见，你来控制车辆。”
“我和唐泽在泥潭里泡过了，保险起见，还是和大家隔离开好。”
他说着，拉上了车厢后部的隔离门。
其实他们几个都互相接触过了，隔离并没有意义，更何况沼泽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污染了。
他只是想静静地在后面待一会。
唐泽像是耗尽了体力，一动不动地倒在方栩予怀里。
方栩予搂着他，把下巴靠在他的头顶上。
许久后，方栩予捏了捏他的肩膀，轻声说了句“谢谢”。
唐泽不知道这是感谢穆之铭救了他，还是感谢他拿回了穆之铭的名牌，又或许是别的。
但这一路，方栩予都没有“责怪”他冒了过大的风险，也没有追究官殷见太晚唤醒他。
唐泽知道，方栩予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这次“任务”圆满结束。外场的新部员没有受伤，全员安全返回。
虽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收获，也让上面表示很满意，同意让方栩予按照自己的方式带领这支队伍。
特动队这一次则确认了沼泽地的安全，之后两区会各派专业队伍进行清理，剔除隐患。
关于五色石的调查还在推进，但依然没有突破。
似乎正如萨珐尔所说的那样，他们足够隐蔽，除非想让人找到，否则根本找不到。
按照上面给对外拓展部的期限，方栩予需要在三天内完成全部的职责分配，给出新部门未来的行动组织计划。
于是第二天，特动队队员都出现在了新部门的办公区，和新进来的几百人共同开大会。
方栩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正中央。
“部员们好！”
“部长好！！！”
经过后援会成员的训练，部员们喊口号已经做到了声音嘹亮、整齐划一。
除了最基础的问好，他们还训练了不同场景下的常见回答，甚至还有队形变换。
对此，方栩予表示很满意，并且把组织全体人员定期团建的工作交给了后援会。
那几个人受宠若惊，王能能甚至激动得差点昏了过去。
对此，唐泽的反应是：……
这次开会的内容主要是正式分配工作。在经过方栩予擅长的“鼓舞士气”演讲后，几乎所有人都是摩拳擦掌，等着为外拓部肝脑涂地。
唐泽的目光则一直盯着后方角落里的陆苾。
在所有人都跟着喊口号时，陆苾连样子都不装一下，就这么漠然地站在人群里。
明明是显眼的红发红瞳，她整个人却像是游离在现实之外，沉默得近乎得透明。
方栩予答应过唐泽，至少会把分配工作拖延三天。
部员的职责会分三批公布，陆苾在最后一批。
在那之前，唐泽需要陆苾还保留着对档案室的掌控，好让自己能够把那些档案尽可能地拷贝起来。
陆苾的目光还是一副没有生气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关心自己未来的工作。
她大概觉得，无论自己名义上的职责如何变动，义体工作室都不可能取消。
毕竟，A区对她制作的义体依赖越来越大，而除她之外，暂时也没有可以替代的人。
大会终于结束了，唐泽却完全没有在听。
官殷见和尤克尤里都分配到了一些“辅助人员”，因为基础工作上手难度不大，今天就开始上岗培训了。
陆芝和刘天娥的辅助人员还没有公布，因此她们只是各自回了原本的办公区，继续自己的研究。
散会后，陆苾自顾自离开了新办公区，往楼下的档案室走去。
唐泽紧跟着她进去了。
“你告诉方部长档案的事了？”
陆苾问道。
唐泽摇摇头。
“那你这么光明正大来找我，他不会怀疑么？”
“队长知道我要找你调试无线寻环，有什么可怀疑的。”
陆苾挑了挑眉。
“你的‘调试工作’到什么时候结束？不出意外，我的编制很快就要正式调离档案室，转入外拓部了。”
“部长应该已经想好给我安排什么工作了吧？”
话已至此，唐泽也干脆摊开说了。
“你真的不愿意加入特动队吗？如果你答应，我敢保证队长不会让你改变研究内容，你会比现在更自由。”
“除此之外，特动队能接触到的任务场里有数不尽的新材料，甚至可能有你想要的动物系异变物。”
“如果是外拓部的编制，你要进行义体研究会更难。”
“说不定方部长可以设立一个部内医疗队，我就在里面负责给受伤的作战队员更换义肢。”
“这更适合我。”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陆苾看了他一眼，转身在实验台前坐下了。
“你就不怀疑我么，还敢让我进入特动队？”
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身上有古怪，但你至少不是五色石的成员。”
陆苾抬起头。
“哦？”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抓走我的五色石成员不知道无线寻环的存在和特性，而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队内成员只有两个。”
“因此，这两个人至少在五色石的问题上是清白的。”
陆苾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随后又移到了实验台上。
“方部长想招我进队，无非是想让我帮忙研究武器。他觉得，我研究的人体融合材料，如果能和陆芝的攻击方式结合，就可以把人变成人形兵器，扩大攻击效果。”
“但很遗憾，我的目标不是尽可能地攻击异变物，因为这毫无意义。”
“所以——转告方部长，我很荣幸被他选中，也认可他在这个方案上做出的坚持和努力，但我们终究还是道不同……”
“同道不同道，都不妨碍暂时同行。”
唐泽打断了她。
陆苾目光一顿。
“什么意思？”
“在特动队，你能获得你想要的资源，这就够了。”
“至于你实际上想做什么，只要悄悄去做就行了。等特动队没法再给你想要的东西，你退出也不迟。”
“你是让我阳奉阴违？”
唐泽摇摇头。
“在研究阶段，总有那么几个步骤是双方都可以利用的吧？”
“你只要适当地给出一些用得上的研究结果，交给陆芝或者其他人去深入研究，而你在这期间就尽快利用特动队的资源推进自己的事。”
“等到你差不多把这些资源利用完了，也不愿意再分享研究所得，就可以退出了。”
陆苾的眼神变了变。
“你这么清楚，该不会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吧？”
“你有自己的目的？”
“我没有什么目的。”唐泽摊了摊手。
“我只是想尽可能地活下去，活久一点。”
陆苾眯了眯眼。
“那你为什么要拉我进特动队？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额外好处。”
唐泽微微勾起了嘴角。
“因为这是队长交给我的任务。”
陆苾扭头看向面前的实验台，却许久没有操作的举动。
“你来是想看档案吧？”
“看来一天没见，你发现了它的价值。”
唐泽不置可否。
“那些档案你全都看过吗？”
“我在档案室服役的时间也不短了，制作义体之余，我就翻几页当成放松。”
“那些故事还挺吸引人的，不是吗？”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档案不对劲的？”
唐泽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你又遇到了什么？”
陆苾反问道。
唐泽沉默了一阵。
“我看到了那些神话在现实的影子，但我不知道是有人仿造的，还是那些神话就是根据现实改编的。”
“或许都有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时间是一种幻觉。”
陆苾飘渺地说道。
“你听过那句话么：时间只是人类创造出来限制自己的东西。事实上，时间根本不存在。”
“没有所谓的时间流逝，只有事件的变化。又因为事物总是朝着由简单变复杂这一个方向变化，后来人们用一个新的概念描述它，叫做‘熵增’。”
“可是如果事物由复杂变成极简，是不是意味着时间‘逆转’了？”
“如果事物总是依照某种规律周而复始，是不是意味着时间开始循环？”
“循环”这个词让唐泽皱起了眉头。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只是在记录和现实中发现了一些令人困惑的现象。”
她嘲讽地笑了一声。
“似乎有些事，在不断地重复。”
“什么事？为什么没人发现？”
“因为我们的记忆都是残缺不全。”
陆苾说道。
“你没有过那种感觉么？看到某件事，或者见到某个人，觉得似曾相识。”
“也许我们早已经历过现在的情景，只是被清洗记忆后重新开始了。”
“……”
唐泽感觉再问下去也没有结果，反而越来越被陆苾的话绕进去。
于是他打住了话头。
“我先去看档案了，毕竟只剩两次机会。”
他说道。
陆苾没有再开口，只是漠然地转动眼珠，低头忙活自己的事了。
唐泽又一次翻起了上次的两个箱子。
第二个箱子里关于五色石的神话他已经看完了。故事也并不复杂，看两遍就差不多全记在了脑子里。
而被他藏到架子后面的第一个箱子，里面半人高的杂乱文件，却要他一点点整理出来。
整理这些文件耗时巨大，过了大概两个小时，唐泽也只是在面前分出了十几堆断断续续的东西。
他被弄得头昏脑胀，干脆站起来换换空气。
走了几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径直走进了旁边的义体工作室。
“按照队长的想法，也可能把你派给刘天娥。她研究异变物，对你想做的事也会有帮助。”
陆苾身体微微一震。
“刘天娥？”
“她现在……在研究异变物？”
“你果然认识她。”
唐泽朝她的实验台走了过去。
“你对她的了解有多少？你说她‘现在’研究异变物，那她过去在研究什么？”
陆苾沉默不语。
唐泽眼底一暗：“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我认识她，因为她是生物界的天才。”
陆苾缓缓说道。
“但我们并不熟悉。”
“这话的意思，是你们只是不熟悉，但依然相处过。”
“是。”
“在医院里。”
唐泽呼吸一窒。
“医院？”
“我的脑海里有她在医院工作的场景，似乎是在操作什么仪器，连接的是其他人的头部。”
“但我也仅仅记得这样的画面，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就是这么凭空出现在记忆里的。”
“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我记忆中的医院，和现在A区的医院也不相同。”
“或许是某次聚集区迁移前的医院？”
陆苾摇摇头：“我不知道。”
唐泽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你还记得什么？”
“我的记忆里有很多散落的片段，有的只有几秒，有的只有一个画面、一个气味……”
“它们都是孤立的，散落着，我没法把它们串起来。”
这是A区人典型的脑部问题：时间感混乱，记忆力差。
在过去，这些都被归结为两区日历混乱、环境单调造成的认知或者心理障碍。
唐泽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你再想想，关于刘天娥，或者医院……你还有什么记忆？”
陆苾吃痛地皱起眉头，义眼里充满了疑虑和惊惶。
她用力想要挣扎开唐泽的手，却发现怎么都无法挣脱开。
“陆苾！”
“啪。”
灯光毫无征兆地暗了。
不仅是主照明，连提示灯、反应器的灯光也都暗了。
整个工作室连同档案室都陷入了一片漆黑。
唐泽依然没有松开手，却明显感觉到拉着的东西一轻。
几秒钟后，他听到不远处传来陆苾的惊呼。
——那是档案室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