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栩予又陷入了沉沉的梦中。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过去某个时刻。
他似乎是去医疗区看望某个脑部紊乱的士兵,来到了脑部疗愈室。
一个穿着研究服的身影和他擦身而过。
方栩予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异样,下意识地喊住了他。
“哎……”
那个人停下脚步,好看的绿色眼睛望了过来。
目光对视上的那一刻,方栩予恍惚了一阵。
习惯了污染区的灰色,突然看到这样清澈的绿色,感觉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
“你……”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几秒钟后,方栩予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咳……不好意思,你是负责脑部疗愈的医生吗?”
对面的人目光暗了暗,随后又很快抬起眼:“嗯。”
“我……”
方栩予看着那双眼睛,忘记了自己想要问什么。
这目光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似曾相识,还是怦然心动。
可他服役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很确定——如果见过,他一定会记得。
沉默了半分钟后,对方终于先开了口:“方队长有什么事吗?”
方栩予的脸一亮:“你知道我?”
对方垂下了目光。
“方队长的作战表现很突出,这是有目共睹的。”
方栩予满脸写着得意。
“那是,目前为止,我带的队全员安全率是100%!”
“不仅如此,我获得的战果也是最突出的!虽然我们有数百个小队,但是我带的队获得的物资数量就占了二成呢!”
对面的人低下头去,嘴角有了一些笑意,似乎是忍俊不禁。
方栩予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也不自觉跟着笑了。
“医生怎么称呼啊?”
对方憋住笑,抬起头来:“唐泽。”
“唐泽医生。”
“唐医生。”
方栩予傻乎乎地重复了几遍。
好像仅仅是念着这个名字,心情都会变好。
等他又一次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唐泽一直盯着他,似乎很开心。
“方队长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方栩予仔细回想了一阵。
“噢……我是来打听近期有士兵出现脑部紊乱的事情的。”
他说道。
“我带的队目前还没遇到过,但是其他队伍已经出现好几次了。我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原因,防止之后出现意外。”
唐泽低头沉思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唐医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方栩予小心地问道。
“我是听说这个时间刚好有士兵送来脑部疗愈,所以我……”
唐泽回头望向疗愈室深处,那里的病房空空如也。
“啊……大概是我搞错时间了吧。”
方栩予瘪了瘪嘴。
“那就不打扰……等等。”
他刚后退了半步,又不好意思地凑了上来。
“我平时很少来医疗区,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知道能不能麻烦唐医生帮我留意一下这件事?”
“……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唐泽垂下目光,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弧度:“可以啊。”
方栩予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兴奋起来。
“那可以添加一下面板吗?”
“面板?”
唐泽愣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像是反应过来,目光四下搜寻了一阵,终于把面板激活起来。
空白的面板展现在两个人面前。
唐泽:“……”
“我不知道怎么添加。”
“没关系,我来。”
方栩予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不知道怎么添加通讯。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添加成功后,他成为了唐泽医生的第一个通讯好友。
当天晚上,方栩予罕见地失眠了。
一闭上眼,他就想到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
他在系统档案里并没有搜到关于“唐泽”这个身份的档案,或许是因为对方级别太高了,不再他能够调取的权限范围内。
他再怎么吹嘘自己的战功,也不过是一个作战队长而已。
而唐泽看起来更像是科研人员,如果是在医疗区,那可能是非常核心的岗位。
他那空空如也的通讯簿,也说明他并不是常人轻易能触及的人物。
自己是不是太冒犯了?方栩予想道。
可是……可是他对我笑了啊。
就这样纠结了一晚,他还是没有勇气发去寒暄。
没想到第二天,上面就给他派了新任务,是一个评级只有中危的场地。
但这次的建筑地形是首次出现,可能比较复杂,说不定会有隐藏的污染或者异变物,可能存在实际危险比评级高的情况。
因此,上面给他派了一个特别顾问。
在见到“特别顾问”的那一刻,方栩予所有的纠结都抛到了脑后。
——他看到了那双特别的绿色眼睛。
今后的日子里,他带的队员时常在变更,但唐泽一直作为特别顾问跟在他旁边。
近几年,污染环境突然变得十分不稳定,异变物的研究大大停滞了。
唐泽在作战队的主要工作是采集污染和异变物成分,用于分析环境和其他因素对异变导向的影响。
没有随队作战的日子,唐泽都泡在研究室里。
他几乎是一个人独享一间研究室,而聚集区也十分重视他,无条件提供了所有他需要的资源。
在唐泽成为特别顾问的日子里,聚集区内的理论储备突飞猛进,而他本人则沉迷于各种实验。
他并没有公布自己的具体研究,只是模糊地说那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一旦研究完成,那个东西会改变整个污染世界。
方栩予并不知道唐泽在研究什么,但仅仅是看着他在实验室忙碌的身影,他就已经足够开心了。
他对“改变世界”的说法也深信不疑,并为此感到骄傲。
他对生物的专业部分不算太了解,但是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异变物和污染地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有了这一层辅助,他带的队伍战绩节节攀升,参与的任务次数也远远甩开了别人。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一个崭露头角的作战队长,现在就是一枝独秀。
他也成为了几乎所有作战队长憎恨的人。
别人的事情,方栩予并不放在心上。他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任务;唐泽。
一路搭档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顺理成章。
对方栩予来说,与其说是他极力争取,不如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好像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一样。
他沉浸在这种双丰收的幸福里,全然没想到厄运会突然降临。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和唐泽已经搭档了接近半个年头。
在这期间他们参与了大大小小数十次任务,也经历了很多次危险的情况,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唐泽一定要进入空间内最危险的地方采样,如果发现异变物的痕迹,他甚至会冒着危险去采集。
而让他安全地返回,就是方栩予的任务。
唐泽只具有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和作战队员无法相比。一旦遇到异变物攻击,他几乎没有办法凭借自己躲开。
因此,方栩予在每次进入任务场后,主要就是负责开路,然后就是守护在唐泽左右,方便他进行采集。
或者说,唐泽自己的研究之所以能进行得那么快,也有方栩予一半的功劳。
在发生事故的那次任务前,唐泽刚刚告诉方栩予,他的研究已经完成了的消息。
这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唐泽不需要再冒着生命危险去采样了。
可谁都没想到,这一次本该是纯粹“收割”的任务,会突然变成吃人的屠宰场。
等方栩予醒来后,只记得任务里突然出现了不明攻击,而唐泽倒在了攻击之下。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能保护住他,却独自苟活下来。
任务记录在他们离开场地前中断了,那时候唐泽还活着,看起来没有异样。
意外一定是在这之后才发生的。
奇怪的是,方栩予内心一直有种感觉:唐泽似乎不是在任务场出的事。
他有一段没来由的记忆,是和唐泽一起在他们初次见面的“脑部疗愈室”,时间不清楚。
那段记忆里,还有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当时聚集区的首脑怀特·戴蒙。
但是听说,他在这次任务后也出现了脑部紊乱症状,记忆中的很多事可能都是不准确的。
在他发现系统里关于唐泽的档案都消失后,他更加怀疑自己的大脑。
最后,在极致的混乱和痛苦中,他选择接受常方印的建议,清洗掉了这段记忆。
***
方栩予醒了过来。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明亮、干净,仿佛是梦境一般。
污染、异变……这些都消失了。
他真的死了么?
方栩予想道。
此时此刻,他并不为此悲伤,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为什么直到最后才想起来,为什么没有来得及弥补……
不,或许唐泽不需要弥补。
那时候他亲眼看着自己拿枪对着他,那样仇恨着……
他身上一定痛死了,也对他恨死了。
方栩予回想起自己一次次的所作所为,发觉自己是那么不堪和懦弱。
他许下的承诺……唯独对唐泽,从来没有实现过。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习惯了空荡荡的大脑,却在短时间被那么多涌入的记忆填满,他有些承受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而奋斗,又在守护什么。
短短半个月,他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理想。
他好像的确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只是……
方栩予目光暗了暗。
他想起来,唐泽和莫莫一样,都怕冷。
过去他们都喜欢窝在他的怀里,可现在,没有那种温度可以给他们依靠了。
可唐泽还会在乎吗?
一瞬间,那几抹鲜红的定位划过眼前。
那时候……他真的见到了唐泽吗?
方栩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眼前的空气波动了一下,方栩予才发觉视野有些不对劲。
感觉慢慢回到他的身体,他先是看到了蓝色,然后又感觉到粘稠的液体呼在自己脸上。
半分钟后,他终于看清自己的周围——他被包裹在一颗透明的卵里。
而卵浸泡在一个圆柱形的容器里。
……死后的世界这么离奇么?他想道。
【检测到已经清醒,即将开始执行脱离。】
遥远的机械音传了过来。
没多久,上方沉下来一个巨大的抓手,抓住了方栩予所在的那颗卵。
然后他就被连人带卵往上拖去。
“噗——咳咳咳!”
他被冲进了一个水槽里,软壳破裂了,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
他疑惑地把卵壳拨开,看向自己的双手。
裂痕……
从掌根到手臂,再到躯干……他全身上下都布满了裂痕。
但此时,闪着淡淡绿色荧光的东西细密地填满了所有裂痕的缝隙。
看起来就像他身体中长出了一株柔软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