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几乎在研究室里关了一整天。
他听说方栩予回去之后没做别的，只是找珀尔要了一份资料。
研究室距离野外更近，再加上研究员们体质特殊，对异变物的研究要比聚集区先进许多。
方栩予要的，就是研究室这几年探明的异变物资料。
那些资料唐泽早已经看过了，但事实上，研究室记录的天然异变物甚至还没有五色石制造出来的东西可怕。
五色石、研究室和聚集区都可以说是通过研究天然异变物寻找规律，但三者之间展现出来的研究水平差异还是很大的。
五色石的研究最深入、实验最大胆，目前对异变物的研究水平最高。
聚集区或许是因为长期主动隔绝，又或者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删除过太多档案和记忆，目前对异变物的认识最粗浅。
而研究室处于二者之间。
根据研究室残缺的资料来看，他们曾经达到过很高的水平。但由于研究室成员都被清洗记忆后丢进了两区，刘天娥找到他们也不过几年，因此技术断代还没有跟上。
要想赶上五色石，除非能在短时间内获得爆炸式的理论突破。
研究室最大的王牌，是唐泽本人。
唐泽的身体究竟是如何发生这样彻底异变的，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其间的技术差距太大了。
——但五色石也不知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唐泽对戴蒙、研究室和五色石都非常重要。
只要破解他身上的秘密，就能够统治地下世界。
研究员们对这个问题一清二楚，也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接受最新加入的唐泽接替刘天娥、成为研究室的主导。
尽管他现在名义上并不是“主任”，但研究室的重心已经悄然朝他倾斜。
唐泽面无表情，目光却比平时更冷淡了几分。
他不知道方栩予要研究室的异变物档案做什么，打那些异变物又是做什么。
他们还有太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但似乎没有必要再交流下去了。
唐泽又设计了几个复合异变物的制造方案，直到很晚才走出自己的办公区。
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研究室里一片寂静。
唐泽冷漠地经过，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要去地面一趟。
昨晚他是在医院里的某个宽敞的房间里缝合异变物的，但仔细想想，方栩予还住在这栋楼里，万一他四处走动撞见那东西就不好了。
于是今天一早，他就把那东西拖到了地面上，藏在了角落里。
那个拼凑的蛇身接上鱼头之后，看起来像一条巨大的泥鳅。
现在它正藏在医疗大楼的死角里，即便方栩予要去开驾驶运输车，也不会经过这个地方。
地面的雾气一遮盖，它就几乎隐形了。
唐泽把大泥鳅拖到宽敞的地方，然后掀开它背上的缺口，露出可以让一人“乘坐”的口子，钻了进去。
泥鳅的身体内部虽然填充了许多浑浊的黏液，但乘坐的部分还算干净的。
唐泽从面前的脊骨中央扯出神经丝，接在自己的手腕上。
细密的肉刺伸进了他的血管，像是树一样在他身体里扎了根。
墨绿色的光从他的身体流淌出来，很快蔓延到了大泥鳅各处。很快，鱼头上的几排眼睛全都从眼窝里立起来，各自闪着阴森的绿光。
大泥鳅在地面上扑腾起来，几秒钟后，突然腾空而起。
“嗖——”
“噗——”
“咚！”
弹跳、腾空、落地。
一气呵成。
唐泽看着眼前这条只会扑腾却无法前进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很快，他就明白了问题所在。
大泥鳅是用触手和大鱼头拼接起来的，原本是像模拟蛇、鱼这样既可以在地面前进、又可以在水中游动的带鳞生物。
但他设计的蛇身长度太短了，没有扭动蛇形的空间。
除此之外，为了抵抗地面的摩擦，他又在大泥鳅底部增加了高硬度的刀鳞。
虽然耐磨性增加了，但受到的阻力也更大了。
想让这个巨大的东西快速动起来，还需要额外的动力系统。
唐泽静静思考着，突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样东西——
环节虫。
那种藏在沙地里的环节虫甚至没有腿，仅仅是依靠排出沙土的反推力前进。
这种装置如果加在大泥鳅身上，就可以成为在地面前进的动力。
而环节虫遍地都是，甚至在地下车库就有一只现成的。
唐泽的身影突然从大泥鳅内部消失了，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地下车库。
车库角落里，还堆着方栩予采集回来的异变物。
唐泽翻找了一番，把已经摊成薄片的环节虫挑了出来，往肩上一扛，就朝地面走去。
他没看到身后停着的运输车里坐着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在他离开后，那个人转身下了车，悄悄跟了上去。
唐泽把环节虫拖到地面上，熟练地解剖起来。
环节虫虽然体型巨大，但是结构简单，拆解起来很容易。
没过多久，他就把环节虫的推进系统拆了出来。
经过一番缝合工作，大概过了小半夜，推进器成功装进了大泥鳅身体里。
唐泽坐进大泥鳅的身体，重新启动了。
大泥鳅扑腾起来，地面扬起一阵尘土。
“嗖——”
“咻——”
随着沙土从尾部喷出，大泥鳅“嗖”地往前蹿了出去。
“噗噗、噗——”
“咚。”
没等唐泽来得及高兴，大泥鳅在地面上弹了几下，就重重扑倒在地面上。
唐泽从大泥鳅身体里钻出来，摇了摇头。
对于大泥鳅的重量来说，一个环节虫的推进器动力还是太弱了。
想要驱动这么大的东西，还要多拆几只环节虫才行。
正当他打算去附近“打猎”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什么，猛地一顿。
他的身体就停留在半气化半液化的程度，像一朵乌云站在那里。
在他对面的拐角处，有一大块突兀的阴影，约有两米高，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像是一间屋子。
他很确定，之前并没有这样的建筑。
异变物？
唐泽瞳孔一缩，小心地朝那处阴影靠近过去。
笼罩在雾气中的阴影慢慢显露出了身形。
那是一摞环节虫尸体，被小心地堆叠起来放好，看起来有十几只。
唐泽：？
他上前去翻了翻，发现每只环节虫都是从头到尾被一枪打穿的，嘴上还有被钩子钩过的痕迹。
难道是……？
唐泽的目光变了变。
他绕过堆积成山的环节虫尸体，在四周搜寻了一番，没有找到人的痕迹。
许久后，他才拖下几只环节虫，继续他的拆解缝合工作。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这样一夜过去，重制版的大泥鳅终于启动了。
唐泽钻了进去，驾驶着它往前一直开了十公里。
运行良好。
他满意地想道。
这是他第一次缝制完全由动物组织构成的异变物，与其说是为了运行，不如说只是为了实验。
但没想到，它竟然运行得比预料中更稳定。
动物异变物和植物系不一样，除了环节虫这种低等动物，其余几样异变物都有或简单或复杂的类神经组织。
普通能量可以在动物机体当中流动，但是类神经组织就会涉及到精神能量的问题。
在过往几次唐泽和动物类异变物的交锋中，都因为精神能量险些陷入绝境。
可那几次……
唐泽垂下眼帘，陷入了回忆。
他的目光中慢慢出现了淡淡的温度，还有一丝怀念。
许久之后，他无意识地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那个人的身上藏着难以置信的精神能量，暖暖的。
或许……
唐泽瞳孔一颤，猛地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收回思绪。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组合成的动物异变物倒是没有遇到精神能量不足无法驱动的问题。他想道。
或许是因为神经束是他重新制造的？
他摇了摇头，没再思考这个问题。
***
第二天、第三天……
唐泽依然出门搜寻更多异变物，回来完善那只大泥鳅。
一旦他在使用某样材料的过程中发现数量不够，过不了多久，同样的异变物就会成捆地出现在他附近的角落里。
他并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所有人都能发现，他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愉悦。
终于，这天晚上，某人卸货的时候动作慢了一点，被抓了个正着。
唐泽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今天缺的是一种长满刺的荆棘类异变物，虽然看起来像植物，实际上是一堆橡皮一样黏糊的长虫。
正是因为这样，它完全缠在了拖拽钩上，一时半会拆不下来。
方栩予正在那里努力地拆卸这，没想到这东西一用力就化了，变成一堆烂泥粘在上面。
然后烂泥又生长出一堆荆棘，缠得更加紧密。
方栩予忙的焦头烂额，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他身体一僵，回过头去。
穿着研究服的身影站在他身后，绿色的眼睛在雾气中微微发亮。
方栩予目光一颤。
“唐泽……”
唐泽静静地看着他。
“队长都知道了？”
“嗯……嗯。”
两个人都没有提到“知道了什么”，但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一个穿着普通的研究服，一个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就这样在污染的雾气中对视着。
许久之后，唐泽打破了沉默。
“队长……这是在做什么？”
方栩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都是搞研究的，就我什么都不会。”
“那我也不能一天天就闲着吧……所以我想，总有点我能干的事……”
唐泽的眼底泛起一丝笑意。
但转眼，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寻常那样冷淡的样子。
“那队长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方栩予的眼睛亮了一瞬。
“我可以吗？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唐泽看向他。
“你那时又不知道。”
方栩予的目光在护目镜后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分钟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朝唐泽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看到那漂亮的绿色瞳孔圆得像满月，这回正含着亮光，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
他忍不住朝那双眼睛伸出了手——
一个声音在他心头一闪而过。
“你会伤害他。”
方栩予的手猛地一颤，僵硬地停在了空中。
因为失忆了，因为不知道？
……不，你总是在一次次伤害他。
每一次，那个伤害他最深、几乎让他失去性命的人，都是你。
方栩予举着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他眼见着那道目光从期待到失落，再一点点变得冰冷，最后充满了疏离，甚至泛起了嘲讽和厌恶。
那样的目光让他感到一阵难忍的刺痛，却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
许久之后，他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即便唐泽能原谅他，他又怎么能原谅自己？
唐泽眼中的光亮消失了，目光满是疏离和冷漠，就像在看一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方栩予的心脏像被刀狠狠地绞了一道。
都是因为他，唐泽才会承受这么多，是因为他……
这目光是他该受的。
唐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去。
方栩予低着头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他突然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唐泽！”
唐泽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去。
“队长还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比经年的寒冰还冷。
“我……”
方栩予抑制住自己想要冲过去的脚步。
“……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我想知道刘姨和老常还好不好，如果首长想要迫害他们……”
“咳，我本来动过自己回去找他们的念头，但是一来我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状况能不能成功把他们救出来，二来我也不确定，把他们带出聚集区他们能不能在野外活下来。”
“毕竟你们研究室自己也……”
“方队长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危。”
唐泽冷淡地说道。
“戴蒙首长没有问出想要的东西，已经清洗了他们的记忆。现在他们已经在各自的岗位上重新开始了。”
“他们在A区是安全的。”
方栩予一怔。
“噢……那就好。”
“谢谢你……”
“方队长可以回去休息了，之后有什么问题直接和他们说就好，不需要做这种事来接近我。”
他指了指那堆异变物。
“这些东西，我自己捕要更快一点。”
方栩予的目光暗了下去。
他低着头，小心往后退了几步。
“好。”
唐泽咬紧了嘴唇。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化成了一阵烟雾，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