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番话,何囤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
他这一激灵,没留神身体一晃,把边上的茶案的布给扯地上了,布上放着一壶水,几个杯子,连带着碎了一地。
何囤:“……”天要亡我。
他快哭出来了,结结巴巴地告罪,蹲下来屁滚尿流地收拾。
他自己作死不要紧,只是这一矮身,终于露出了后头原本藏的很好的廿一。
廿一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低眉掩目,因为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出神。
其实,这么多长相相似的人站在一起,屋内光线昏暗,他又灰头土脸、带着脂粉,并不明显,甚至比其他几个少年看起来还要落魄可怜些。
但赵如意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此人第一次给了她一丝熟悉的感觉。不会是这张脸……这么多相似的脸一起出现在这里,她只觉得可笑。
那是什么?是剑一样笔直的脊背、微妙的神态……还是更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度?
不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快的像个幻觉,因为面前这小子忽然麻溜地双膝一软,讷讷告饶:“贵人华贵夺目,小的一时失神,罪该万死。”
……连自称都不伦不类,有股客栈跑堂的茶壶味。
赵如意立时将刚才那点怀疑抛诸脑后,她居然有个瞬间觉得这人有点像谢燃,真是快赶上自己那疯了的皇兄了。
但刚才,究竟是觉得他哪里像呢?
公主一旦不说话,这院子里的空气就和铁似的,沉沉地压下来,只剩下何囤抖抖索索地擦地上茶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如意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她微抬眉目,少时圆润的眼尾被胭脂斜红勾勒得艳丽凌厉,眉宇间只剩皇家威势。
“继续吧。”公主道。
跪在地上的两名教导女官对视一眼,不知要继续什么。
赵如意淡淡道:“我听闻皇兄还派了人给他们授课。既有圣命,此刻该做什么,该学什么,便照旧吧。”
她话音落下,侍女搬来一张红木椅,赵如意在椅上坐下,道:“本宫便就在这里看,你们随意罢。”
她说随意,却没人敢随意。
这日的晚间课程是棋艺。教授的是个太学里的老学究,姓方。原本都快告老还乡了,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同僚,这把年纪分到这么一份学生顽劣,还处处透着宫廷隐秘的工作。
他是在几年前祭礼时遥遥见过一次百官前列的谢侯的,自从看到眼前这几张临摹拷贝似的脸,就没一晚不做噩梦的。
而且他甚至不敢深想为什么皇帝要将这些少年收在宫里——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还没因为触犯贵人阴私被灭口,就先自己吓死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加上害怕,声音嘶哑,结结巴巴,讲局古棋谱都能把人听睡着。当然,现在场上无人敢睡。
这些少年大多出身平民,坐不住也没那个根基真的好好学,因此平日里从来听不进课,没个一会就要插科打诨。现在却个个安静如鸡。导致老头平时讲一炷香的内容,半柱香不到就讲完了。
讲完课,老人家懵了,下意识地看向长公主。
赵如意正垂眉拨弄着自己修长的宝石护甲,一言不发。
方老学究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道:“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对弈。如有疑窦,来问老夫。”
这是个临时救场的新项目,但哪怕再顽劣的少年也天生有着深刻的尊卑意识,并不敢在贵人面前造次。立刻安安静静地两两分好组。
廿一不出意料的和何囤被剩了下来。
何囤看着棋盘,动作僵硬地拿出一颗棋子放在棋盘。
“何兄,执白者先。”廿一好心提醒,顺便收起棋盘上被错下的黑棋,将自己边上的白棋篓换给他。
何囤:“……”
就这样,两人倒也乍看有来有回地下了起来。
廿一有一下没一下地喂着何囤棋,忽然有些走神。
因为似乎很久以前,他似乎也说过和刚才类似的话。
*
“黑棋须让,执白者先。”那时,他支着下颌,认真教导对面的少年人。
那少年没坐像地靠在椅上,看着懒散的很,还笑眯眯的,酒窝看起来甚至有点甜,眼神却很烈,凌厉逼人。
少年直勾勾地看着他,笑道:“为何要让?老师,您说’弈者,谋也。’我想要的东西死也不能放。如何能让?”
在这么个半大孩子说出你死我活时,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只是道:“孩子话。白者,皂也,寓白丁。而黑为正色,为贵族。白弱黑强,君子贵气度,如何不让?若要为人君,你首先要学的就是取舍和放手。”
当时少年是怎么答得?
他想不太起来了,如今刻在脑海里的只有少年那句“我想要的东西死也不能放”。
——竟然到他自己死了都记得。
廿一反应过来时,袖子已经被何囤扯了好几下。
“该你了,快下!”
这少年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公主贵人似乎也不是要吃人的老虎,渐渐放松了些,真全情投入地下起棋来,还洋洋自得地挤眉弄眼。
廿一有点佩服他的心态。这才稍微认真地扫了眼棋盘,顿觉头晕。
因为何囤居然还稍微会一点,但也仅限于了解规则,还自作聪明地抢了布局,其实首尾矛盾,难以为继。
廿一执黑,只需要最多三目,白棋便要溃不成军。
这死棋实在太过明显,死的太透,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救起。
——看来不仅雕花难,花雕久了忽然进入一个大菜园子,也会一头雾水发懵。
而就在他犹豫时,公主赵如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们旁边。
廿一顿觉不对,正想索性乱下一气,好歹为自己的烂棋篓子身份正名。
赵如意却忽然开口了。
“此局已完,白子无力回天了。”她的视线淡淡落在棋盘上,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然后,赵如意抬起下巴,看着廿一,道:“下一局,你和我下。”
屋中一静。
原本,这便只是个表面上的棋课,除了何囤这过分傻的,其实人人心神都系在这位突然驾临的长公主身上。现在,她突然发话,大家都下意识地提起精神,偷偷窥探。
廿一摸索着手里的棋子,没有说话。
方老学究却先坐不住了。他对这群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最心知肚明,而其中这个叫李小灯的,又是看着格外呆的,上课时总神情怨愤地出神,身上还总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十分不讨喜。
老夫子担心这小子没轻没重,自作聪明冲撞了公主,连累他授课不当的罪名。
方老学究颤巍巍地躬身对赵如意行了个礼:“公主殿下,老夫教导不利,李小灯这孩子初才学棋,技艺粗疏,怎配与您对弈。”
说罢,他吹胡子皱眉地瞪了廿一一眼,示意他一起请罪。
廿一像才反应过来,慢半拍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袍袖还狼狈地蹭到棋盘,看起来十分木讷地附和拜倒道:“啊,是啊,请殿下恕罪。”
这就没了。倒是就地取材,把何囤的傻学了个九成九。
赵如意遥遥一指棋盘:“本宫瞧这可不像初学。”
她话音落下,老头子便下意识的看过去了,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棋盘上就是非常坦荡清晰的菜鸡互啄场景。
李小灯所执黑子和何囤所执白子都烂的十分棋逢对手,看起来很能长厢厮守地拉扯下去,完全不是公主当时说的“此局已完”。
于是,他老人家半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既不好拆公主殿下的台,又因为本性太过淳朴,不知怎么睁眼说瞎话。
老头沉默的太久,赵如意也觉出不对,她低头一看棋盘,却怔住了。
——刚才,是这样的吗?
听闻有善弈者过目不忘,能记棋局,幼时教授赵如意棋艺那人也的确可以做到,而她虽不及那人惊才绝艳,却也能做到大体记忆。
因赵如意知道眼前这棋局与刚才看到的……似乎的确大体不差,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凝眉细思,终究不能确认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现在这棋盘上,并不是什么一方碾压的干净杀局,而是纠葛的初学者棋局。
是看错了吗?她想,应该是吧。除非眼前这少年能瞬息间改一子而扭转棋局生死胜负。
长公主戏谑想道,这种程度可能世上只有那人死而复生才能做到了吧。
赵如意将目光又落到那叫李小灯的少年身上。他躬身立在一旁,眉目收敛,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李小灯”似乎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讷讷道:“殿下,还要下吗?但我……不太会。”
赵如意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刚才想亲自和这李小灯对弈,是因为不知怎的,似乎从几目子下又感到了那种奇异的熟悉。
赵如意想道,这地方养了这些只有个模样的赝品,果然不吉利,呆久了可别变成赵浔那样的疯子。
还是走吧。
她起身,宽大罩袍上绣的金银丝鸾鸟摇曳于地。
众人见她像是要走,心中暗喜,忙起身恭送。
送至门口时,赵如意却突然停下,说了句话:“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宫便好意提点你等一句……别妄想学谢侯。”
风吹动她簪上坠着的细金流苏,这窸窣的轻响在异常的宁静中都仿佛一场密语。
“天下只有一个谢明烛,”她轻轻说道:“但他的确该死。他死了……是好事。”
公主离开了。
她最后留下的话语焉不详,听的人毛骨悚然,在场的都是小人物,万没有窥探隐秘的胆子,只怕自己知道的更多死的更快。
*
赵如意走后,连同方老学究带宫女内监都做鸟兽散,连其他少年都没顾上再找“李小灯”和何囤的麻烦。
何囤倒记的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许的愿,既然活了下来,就想顺便拉李小灯这傻大胆一把,便提醒他道:“天晚了,咱们快去弄堂司洗浴吧,等会儿就宵禁了。”
廿一这晚上的反应都像慢半拍似的,过了会才抬头笑道:“你先去,我坐会再去。”
何囤“嘁”地耻笑他:“不会是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吧?”
廿一好脾气地点头:“是啊。”
何囤原本虽然进了宫,但因为始终偏安一隅,对皇宫和贵人没什么实感,反而更担心会不会被其他人欺负吃不饱饭之类的。
直到刚才长公主的出现,才实实在在地唤起少年对这些生杀予夺高位者的恐惧,也对所谓的宫规戒律更加谨小慎微起来。
因此他的确是怕误了宵禁,也不再和廿一废话,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也因为此,他自然也不会看到,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廿一从袖中好整以暇地拿出一目漆黑棋子。
他静静地坐着那里,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深邃眉眼投下透明的阴影,让这原本年纪不大的皮相看起来竟有了几分阴郁。
——动一目而逆棋局,的确是可以做到的。
这是廿一附身还阳后的第二个夜晚,这一天,他下了一局棋。还十分荒诞地混在陛下的“男宠”堆里,见着了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自古尊卑分明,公主是云,他们这些人是泥。泥连看一眼都仿佛污了眼,又何必刻意停留,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呢?
赵如意刻意驾临,又提到谢燃,倒更像是别有目的。
另外,他又想起了一点生前的记忆。虽然只是一桩小事。
廿一想起:自己喜欢下棋。
他喜欢下棋,倒不是因为喜欢博弈,喜欢你死我活,而是因为棋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可以在棋盘上,也可以在棋盘外。
但直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比如此刻,就在廿一已经心中渐渐有了些朦胧猜测时,一道圣旨忽然降临。
帝王赵浔宣他今夜入寝宫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