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口谕是内侍大太监张真亲自来宣的。旨意下来后,教养李小灯等人的大宫女有些忐忑。
其实这种忐忑自从教养这六名少年开始便有了,即使对下面人严令守口如瓶,但谢燃毕竟死了没两年,他死前那些年,又曾异常频繁地出入宫禁。所以,许多宫女内监都是认识他的。
于是,自然也知道——被帝王养在西园的年轻男孩子们,肖似谢侯。
这诡异的事情还是在宫中无声无息的传开了,长公主到访并提及谢侯,便是个验证。
赵如意走后,负责西园的大宫女便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要被灭口,结果得到没有,还等来了这样一番春意盎然的圣旨。
大宫女在宫中二十余载,见多了宫帷秘史,狎玩娈童也并不少见。立刻多想了许多。
于是,她在死里逃生之余喜出望外,决定好好表现。
具体在……侍寝的常见动作,沐浴焚香。
她甚至赶着时间给这获圣眷的少年李小灯专门烧了桶洗澡水,准备了香粉皂子,还专门留了个独院,让几名宫女太监侍奉沐浴。
于是,廿一不用去那弄堂司下饺子了。
他才刚刚慢条斯理地理完棋盘,便被带去小院沐浴。
想着这是个乡下来的,为了让他知道轻重,大宫女一开始便和他说了帝王夜召之事。
原先这些宫女太监还担心这少年粗野不配合,误了时辰,却没想到他倒是大大方方,顺从的很。
——脱衣沐浴都举止流畅,对澡豆兰汤之流也不见陌生,倒像被伺候惯了的风流世家公子似的。
锦衣之下的少年身体单薄干瘦,皮肤泛黄,还有淤青痕迹,一看便不是养尊处优的家世。
但不知怎的,他的气度又给人截然相反的印象。
热水雾气升腾,他微微阂目,像在闭目养神,又像在出神细思。
修长的睫毛入雀羽般投下清透的影。水汽氤氲地盖住身下肌肤,只露出一段修长颈项和嶙峋的喉结。
有一瞬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侍者们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年轻人举止安静,姿态从容,当真像个贵族似的,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尴尬处境和卑贱身份。
沐浴完,廿一被围着穿上一袭红袍。
他微微挑眉,有些讶异。
因为这颜色太艳,其实容易出错。
若本就是浓艳相貌,容易显得俗。
但寻常清冷气质,却又不易压住,恐显得寡淡……除非宫人们觉得皇帝定会喜欢这个颜色。
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自己死时穿的那身深红官袍。
宫人帮他整理完对襟时进来后鱼贯退出。那大宫女走了进来,她掩了屋门,然后神情严肃地递了本书。
廿一低眉接过,一看上书写着《龙阳秘史》四个字。
廿一:“……”
那边大宫女已经口若悬河起来,简单的说就是一些房中事的断袖秘闻版。
他心下无奈的同时,也知道这些宫人如此大胆还有一个原因。
——现在内宫规矩远不如前朝森严,因为严格来说,这宫里根本没有女主人。
帝王无后无妃,原本这么瞎来,礼部折子都该把赵浔寝殿给淹了。
但怕就怕在,赵浔实在够疯。
第一位上奏的是年过六旬的白胡子礼部侍郎,陛下在朝会上笑道:“老爷子是想献身为妃,亲自为朕充实后宫吗?”
老头一口血还没来得及吐出来,陛下又道:“恐怕要让卿失望了,朕不喜卿。”
第二位上奏的是位老国舅爷,先帝母族旁支,原本远得不能再远的亲缘关系,但因赵氏皇族竟除赵浔外无一生者,这老爷子就成了皇帝罕见的便宜长辈,也不知受了谁的鼓舞,倚老卖老,送了一叠秀女名册。
隔了几天,老头死在了家里。还被查出一堆足以把九族杀几轮的贪腐重罪,算是晚节不保。
即使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此事与赵浔有关,草木皆兵的大臣们还是闭了嘴。
第三次……敢上奏的便只有先帝师,谢燃了。
谢侯的事似乎是宫里最大的禁忌。大宫女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而是令他好好看那本秘书。
“听懂了吗?”大宫女威严道:“男子与男子间不同女子,侍驾前需作好准备,不要让陛下龙体不愉。”
她的手里甚至拿了瓶香膏,恐怕就是她说的准备。
托她的福,陛下还没感到不适,廿一已有错觉身后某个位置仿佛隐隐不适。
他虽然没记忆,却总觉得要是生前,自己恐怕并受不得这等折辱。
但现在自觉死都死了,什么都得放得开看得开,于是施施然地顺从接过香膏,琢磨此物看这也值点银子,到手卖了送了都行。
事情都交代完了,大宫女正要满意离开,却听身后少年忽然讷讷问道:“姑姑,那位谢侯……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大宫女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
她想,乡下来的果然没见识。长公主都说到那份上了,这小子居然还敢提这个名字。
这宫女转过脸,定定看着廿一,皱纹在灯下像刻在脸上的伤疤,她一字一顿道:“李小灯你听好了,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谢大人。”
廿一神色平静无辜,像是一点没被她吓到:“为什么啊?似乎他是个大官呢,陛下召见我就是因为他吧?”
宫女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民间传言,谢侯是被陛下……凌辱而死。”
功高震主,帝与师失和,是史书上常见的故事,谢燃的死和赵浔有关,廿一倒是并不奇怪。
只是……这个“凌辱”的形容,似乎有点奇诡。
*
是夜,廿一遵旨再次来到了赵浔的寝殿。
他一进门便又闻到了那股浓郁的木质焚香气味,不难闻,但没来由的压的人心头一沉。
只是这次他又多想起来一些东西。
这香,名为安魂。能让人在梦中见到最刻骨铭心又痛苦的回忆。
最初这东西是被刺客当迷烟用的,后来不知怎的多了许多想不开的贵族,高价制作,当安神散用。
但前提都是极小剂量。因为这东西毕竟有毒,用多了恐怕轻则头痛欲裂,重则疯癫致死。
廿一从未听闻有人用这么重的安魂香。
帝王寝殿内依然是和昨晚一摸一样的景象。
相同的棋局,相同的冷茶,甚至乱得一摸一样的床榻帷帐。
这里的时间似乎停止了,停止在某个人离去的那一刻。
寝殿门是敞开的,廿一慢慢了走去。
但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经验,为了避免不破坏皇帝陛下的高级标本再被拉去斩首,他决定不和任何一个物品肢体接触,
于是,他一进门就直接席地而坐,仿佛坐在寝殿里参禅,一身红衣硬是给他穿成了袈裟的效果。
他对自己的应对非常满意,出于对仪态的习惯,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理了下衣襟和下摆。
结果一抬头,撞上了一个人的眼神。
赵浔可能刚批完奏折,抱着折子从偏殿御书房走出来,眉宇紧皱,甚至带着些戾气,就这么看到了正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卧室门口的廿一。
赵浔:“……”
那场景不知怎的,可能有点像穷苦老百姓等在宫门前告御状。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廿一十分识相,抢先移开目光,顺势起身侧立告罪。
赵浔抬起眼睛,皱了皱眉,却出乎意料地没像那日初见时阴晴不定、喊打喊杀,而是转身将折子放在茶案上,像是要专心和廿一交谈似的。
廿一眉头微动,感觉今日这位陛下和昨天不太一样。
衣着可能是一方面的原因。此刻赵浔冠冕整齐,一国之君尊荣令人不可逼视。
但细看起来,他的皮肤却异常苍白,眼下乌青,漆黑的瞳孔缠着血丝,看起来甚至比廿一这个鬼魂附身的……更像死人几分。
廿一蓦然觉得心头一痛。
这痛来的莫名其妙,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突然觉得皇帝此刻看起来……有点可怜。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强行按耐下那股莫名其妙地痛意,在心中自嘲道,我真是死得久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竟天真幼稚到快要信了所谓的帝王深情。
很显然,赵浔在等的人是谢燃,他死了的老师,权倾一时的定军侯。
那为什么传闻中皇帝对这位先帝师并不好,在死后却对人家这么深情缅怀?
道理很简单,对于大部分位高权重的人,所谓的情和利益是分的很开的东西。
喜欢归喜欢,触及利益的时候照砍。
——或者换个角度,有时候人死了不是更好吗?
毕竟活物会愤怒、会离开、会背叛,而死人永远会安安静静地待在时间的尽头。
就像这座冰冷的寝宫一样。
唯一有点让他不适的是,皇帝实在盯着他看得太久了。
廿一坐在地上时,那目光便挨在地上,他站起来,那目光就安安静静地跟着。
他先挪开目光——赵浔的视线却依然牢牢粘在他身上。
虽然没有记忆,但就常识来说,成年男子这样盯着对方看只有两种情况。
一,马上就要打起来,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二……
他脑中忽然又翻起一些碎片,似乎曾有人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明明在笑,眼里却燃着火和血的颜色,像是想要杀了他——但其实竟没有,那人低头凑近,然后化作一团火,从他的口舌间暴虐地穿行,占据……
廿一:“……”
他及时遏制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记忆碎片。
而同时,赵浔轻轻道:“陪我下棋。你用他惯用的黑子。”
他已经坐到案几边,却没碰那不知封存了多久的残局,而是另拿出一块新的棋盘。然后拿起了棋篓里的白子,自己先下了一目。
又是下棋。
……廿一低眉顺目地走到棋盘边。
他不能拒绝,因为太不符合身份了。一个乡下少年哪怕棋艺不佳也不可能因此直接抗命,反而因人生疑。
但他也不想好好下。对弈如对心。他自己尚且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敢对帝王坦诚显露心性。
自古帝王多疑,没什么臣子傻到真的纯粹下棋,无非看装的是否高明罢了。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廿一瞥了眼棋盘上锋芒毕露的黑子,这个谢燃倒应该是个意外。所以此人也并没有一个好下场。
赵浔依然目光紧紧凝在他身上,神情堪称固执,目光沉的异常……而落在廿一眼里简直就像一把沉甸甸的钢刀。
“坐。”赵浔道。
“草民不敢。”
赵浔皱了下眉,廿一便立刻麻溜坐下,然后顶着赵浔的目光下了第一子。
赵浔看着落子的位置:“……”
他眉皱的更深了,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也下了一目。
廿一又下了一子。
赵浔下子。
廿一下。
赵浔下。
……
赵浔终于下不下去了。
因为,十几轮过去,廿一用黑子从棋盘左下角开始,密密麻麻地整齐排队布了两行,正好形成了一块黑色方阵。
他下棋不求吃子,不求苟活,只求一个人安安心心地把黑子排队玩,十分岁月静好——把赵浔原本打算下子的位置都给挤没了。
赵浔:“……”
年轻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启唇想说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面那人已然拜倒。
廿一俯首道:“草民有罪,不通棋艺,又恐伤陛下雅兴,便只敢在边角落子,请陛下容草民告退领罪。”
赵浔:“…………”他甚至还没开口。
他想看看下跪者的眼睛,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欺君,却发现那人头实在太低,他只能看到黑沉沉的眉宇。
磕头倒是磕的毫不含糊,一声声重重砸在深红的织锦地毯上,光听就疼。
赵浔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廿一原本是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两下,索性装晕了事。
毕竟从上次赵浔将手按上他的脖颈后,他似乎也晕了,再醒便是在自己屋里,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结果。而晕倒这事一回事二回熟,如法炮制就行。
他心里琢磨着戏做的差不多了,正打算倒头就晕,肩头忽然被人握住了。
一怔之下,他下意识地望去,和赵浔结结实实地对望了。
赵浔直勾勾地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停下。”
不知是不是灯火错觉,他的瞳孔深处像莫名又泛了点赤红。
“起身。”赵浔又道:“不必下了。”
廿一心中一喜,正打算告退,忽然见到赵浔笑了。
“既然你不喜欢下棋,那说点别的吧……你可知朕为何养这么多长相类似的人,包括你?”
这位陛下果然还是有些疯,他这一笑,简直莫名其妙。
廿一不自觉地谨慎起来:“草民不知。”
赵浔的目光笼罩着他:“你当真不知?朕以为你是知道了,昨夜才会那样言辞。没关系……那朕直接告诉你吧,因为尔等肖似谢侯。”
尔等肖似谢侯。
其实这件事廿一已经知道,但或许因为皇帝说这句话时,神情太过灼然,漆黑的眼瞳中燃着深渊般的光,让人心头一悸。
赵浔继续用一种平静到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朕得了个阵法,传闻可以招魂,只是需要以相似者作祭品,为引。”
廿一始终颤抖作态的手臂忽然停住了,然后,他的脊背挺直了。
明明只是个微不可见的动作,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他好像”沉“了下去,终于和赵浔认真地开始了对话。
“如何为祭为引?”他问。
“用血啊,”赵浔轻轻道:“运气好的话,一条命或许可以作法一次。但必须在人活着的时候存一鼎血,投入仪式所需的祭祀器皿青铜鼎中……”
他不是在开玩笑。
廿一抬目凝视他,问道:“若是不行呢?”
赵浔仿佛有些讶异:“那便继续试啊。七个杀完了,我还可以去民间再找,一直试,总能成功的。”
廿一合了下眼,像压下了某种情绪,然后问道:“我是说,若是谢燃的魂魄,就是召不回来呢?人死如灯灭,即使有魂魄,也大多早已往生。”
“怎么会?”赵浔竟然缓缓勾起了唇,笑了:“我隔日一碗心头血,用禁术留下了谢燃的魂魄,养着他的肉身……他投不了胎,登不了极乐的。”
“那若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愿回来,或是不愿见你呢?”
毕竟,听起来这位谢侯和皇帝死前关系并不如何好。
却没想到,赵浔竟然直接道:“他当然不愿意见我啊,但是没关系。”
年轻的皇帝轻轻笑着说:“我了解他,只要我因为他而杀的人够多,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的。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让他回来。”
“他这样的人啊……”帝王意味不明地叹息着。
原来,这才是他豢养那么多形似谢燃少年的原因了。
赵浔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替身,而是谢燃魂魄归来!
但你杀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子民。廿一想。
赵浔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十几岁时才被认回去的皇子,自幼流落民间,曾和难民一道流离失所,穷困苦寒,他不同于生来便珠玉在握的人,是曾切身体会过世道寒凉,人命如草芥的。
“你不会这么做的。”廿一忽然低声道。
赵浔像是有些惊讶地挑眉。
廿一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了什么,不觉皱眉。好在声音含糊,赵浔似乎也并未听真切。
他微一思索,然后看着赵浔道:“……便用我吧。”
“……你说什么?”
廿一也笑了,他道:“那就请陛下先用草民的血和命,看能否召回谢侯魂魄。”
赵浔竟然没有立刻应允,而是神情晦暗地看着他。
“祭品诚心,对陛下和谢大人来说,总是有利无弊的吧。君子无信不立,草民昨晚既然说了,能让陛下想的人回来。那便该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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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当替身,给自己献血,主打一个自产自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