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赐封,一切都十五岁的赵浔而言,都如同一场幻梦。他从一个贫民少年被装进金玉砌成的郡王壳子里,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祭祀宗庙的仪式,远远遥望御座之上的皇帝。
其实庆利帝并没有民间谣传那般欣喜,事实上,帝王已有五名正经皇嗣,并不多将这个民间的便宜儿子放在心上。虽然好不容易忆起自己十几年前是宠幸过一个宫女,却甚至懒得将疯了的鸳娘接回宫里。这郡王的虚衔册封,还多少有些看在谢燃的面上。
赵浔尚未成年,便这样突兀地离开母亲,以郁郡王的身份入了宫。
他一无母族依凭,二不懂皇室理解权利交叠,在宫中过的并不好,但他始终开心着、满怀希望。
因为他以为,这样便离谢燃更近了些。
自己终于成了老师所说的,有利用价值的人。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开心的太早了。
赵浔成为皇子后,和谢燃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一方面是因为外臣时常入宫毕竟不合礼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避嫌。
谢燃说,藏在暗处的刀才是利器,暴露在明面上的只是伶人戏作的可笑假把式罢了。
谢燃这么说,赵浔便信了。
他日以继夜地读书,练习骑射,学习政史策论,想成为一颗对谢燃有用的棋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过了四年。
当时,他十九岁,谢燃二十四岁。
那几年,谢燃和赵浔明面和暗处的往来都越来越少,后来往来书信也几近于无。
赵浔便沉默着、在宫廷的挤压中自己学会了那些冷酷又有用的手段,在外朝安插自己的人手,才逐渐知道了谢燃究竟在做些什么。
最开始,赵浔想,谢燃身负血仇,一定有许多事要做,自己既然有了这皇子的身份,便合该成为他最好的助力。
少年人嘛,如今的赵浔正是谢燃当年最意气风发,被誉为“君子如晖”的年纪,这么大的年轻人,总是乐观自信,有用不完的信心和力气。
赵浔也的确有天赋,他的天赋却和谢燃不同。
无论琴棋书画、政事武功,谢公子在各方面都近乎完美,没有人能说出谢明烛什么是有所欠缺的,正如也没人能说出谢公子在众多优点中又最擅长、最喜欢什么。
谢燃就像一块玉,圆润清澈、毫无瑕疵。
而赵浔则完全不同。
他出身市井,做过最卑微下贱的事,在礼仪等贵族公子的教养上一窍不通,偏偏还不以为耻,完全没有学习的动力。
——据说郁郡王殿下之字,草的别具一格,抽象得只能连蒙带猜,基本把国子监的老太傅气的吐血。
但赵浔的“天赋”也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
这位郡王的特长竟然就在于——他看的开,做得出,偏偏又做得到。
无论别人明里嘲弄还是暗中讥讽使绊子,这位郁郡王殿下总是笑眯眯的,我行我素。
曾有皇子觉得他好性子好欺负,使了些弄脏他卷子,扔走他文具之类的下作手段,还在下学时围堵他,想逼他跪下来舔一名伯府世子的靴子。
听说赵浔当时当真单膝跪地,那群世家子弟先是一惊,因为到底是凤子皇孙,他们没想过真能给他们跪下。
惊过之后,那所谓的伯府世子又忽然浑身血液沸腾,燃起一种诡异的兴奋。
他笑容扭曲地将靴子又抬的高一些,想踩上赵浔的脸,说:“听说郡王殿下是乡里找到的,怕是没见过盛京的繁华,本世子让你亲近亲近这片尊贵的土地。”
然后,那位公子动不了了。
因为他的靴尖被一根手指轻轻压住了。
赵浔笑着,半跪着,仿佛十分好奇地捏着这位世子的靴子,端详着上面的花纹,笑道:“盛京的确繁华,连阁下这种货色都能登堂入室,有这一席之地。”
周围人均是脸色一变,那伯府世子正要发作,却忽觉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半路郡王手劲大的离谱,只这两根手指,微微一甩,竟直接将这人高马大的世子掀了个趔趄。
那世子涨红了脸,甩着胳膊就要朝着赵浔抡过去,他那些小弟也不甘示弱,一拥而上,眼看就要用人海战术将赵浔埋了。
若只是这样,倒便罢了,赵浔无非是挨一顿打,庆利帝这位陛下爱四处留情,皇子皇女洒的遍地都是,多是不受宠活的还不如一个得脸宫人的。
但郁郡王殿下却偏偏做的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没松开那人的靴子,另一只还握着毛笔的手反转手腕,竟将那笔根部深深插入那伯府世子的脚背之上!
刹那血如泉涌。
所有人都呆住了。
也就在这时,有一苍老声音喝道:“何事喧哗!”
来人是国子监祭酒,姓徐,三朝元老,年过七旬。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赵浔完了。
徐老大人是出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曾做过太傅,连今上庆利帝这样的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又拿他没什么办法,这原本就是种莫大的成就。又桃李满天下,现在朝堂上的文臣有一多半都以师尊之。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多少皇子权贵都想拉拢这位徐太傅,却终究屈服于老头宁折不弯自视清高的怪脾气。
谁都知道,老头最恨不好好读书,同袍相斗之事。
而现在,赵浔手里握着全是血的毛笔,那伯府世子抱着腿在地上嗷嗷直叫。
赵浔被徐太傅带走了。据说太傅曾问赵浔三个问题,赵浔答了共六句话。
当夜起,赵浔被罚禁闭半旬,抄史静心。
老头之前还没罚的这么重过。
然而,令所有人震惊的事却在之后。
禁闭解除后,从来不涉足朝政的徐太傅竟然直接面圣举荐自己这名甚至尚未及冠的学生。
也是因此,赵浔终于初入朝堂,有了一官半职,虽然只是刑部虚衔,但是终于名正言顺地脱离内宫皇子的身份,真正有了理由结交朝臣,有了入这污糟棋局的入场券。
赵浔也变得忙碌起来。
白日里,他也有做不完的事。他喜欢做实事,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理一整天的文书。
但他也知道,不能只做喜欢的,想做的事。
赵浔知道,为了数年前对那人的承诺,自己需要结交朋党,需要笑,需要喜怒莫测。
而奇异的是,每当做这些不想做的事时,他总能想起谢燃。
赵浔开始能理解谢燃家破人亡后,与庆利帝虚与委蛇的无奈,也终于设身处地地理解了谢燃。
也因此,他更加无可抑制地去想谢燃。
不知何时起,谢燃对于赵浔而言,已非简单的恩人、老师抑或是友人可以概括……而变成了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旗帜,也是赵浔梦中的知音。
但赵浔同样知道,自从自己被证皇子身份后,谢燃便在刻意疏远自己。
*
庆利二十五年,谢燃入国子监教学,时人皆以其为二皇子党。但等一年后二皇子倒了,诸人才惊觉谢燃其实支持皇长子。
又一年过,皇长子母族因卖官鬻爵而倒,皇长子被发配偏远封地。诸人原以为这次谢燃要受牵连,却没想到,庆利帝仿佛毫无所觉,又给了谢燃执掌御林军的尊荣实权。
这时,明眼人才发现,四年来,有权势的皇子竟基本倒了个干净,剩下的是包括赵浔在内的三名不起眼的皇子,要么是母族卑微,要么是秉性驽钝。
谢燃先前几年常年外派地方整治贪污灾患,又带病打过几场边境的小打小闹,真正回盛京时,正好是帝王一年一度围猎的前几日。
*
赵浔在谢燃面见庆利帝出宫的路上堵到了他。
谢燃又变了很多。
不过四年,眉目自然还是当年的眉目,他却仿佛如同变了一个人。
剑眉如锋,眸光如箭,就如朝野中盛传的,如今的谢燃比起活人,更像是一把凶器,庆利帝手里的一把剑。
四年,他已经从人尽可欺的灭门遗孤,成了位高权重的当朝重臣,真正的新任定军侯。
那天的谢燃似乎心中有事,一直皱着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望向赵浔的目光也十分平静疏离,仿佛从前那么多次师生相称,同桌而饮,都是赵浔的幻觉。
谢燃道:“殿下找臣何事?”
殿下,臣,何事。
赵浔拦住他的地方偏僻,没有外人。但谢燃还是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回答。
四年来,赵浔每日每夜,流血流汗痛苦不甘的时候,总是喜欢想谢燃。
开始只是天真地想,觉得自己在一步步成为对老师有利用价值的人。
后来,他大一些了,也渐渐懂了朝局,便不再那么幼稚。逐渐明白了皇子众多,自己虽然听话,但出身太过卑微,对谢燃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备选项。
或许他能有这个身份,都只是谢燃怜悯。
慢慢地,情感便变了味,在一次次被拒绝和回避中,他开始猜测谢燃的态度,也开始动用自己一步步培养起来的暗桩,为谢燃查当年定军侯府灭门之事。
他想更了解谢燃。
他想谢燃需要他。只需要他。
于是,四年来的猜测慢慢成了执念,发芽变质。
这一刻,赵浔终于明白了,谢燃并不是真的想把他当作暗处的利刃,以期利用。
谢燃或许的确是不在意他。
谢燃对赵浔的态度,如同对任何一名普通皇子。
赵浔原本以为,多年后的第一面,他会欣喜或者怅然,却没想到,心中翻腾起的却是滔天的愤怒。
谢燃的平静,漠视,多年的冷淡……让赵浔非常,不甘心。
他忽然觉得……不够。
四年后相逢,赵浔已不再是懵懂卑微的少年,即将及冠的郡王殿下轻轻扣住了谢燃的肩。
这个动作其实还是克制的。
但谢燃这些天来,因许多诡异繁杂的噩梦而难以入睡,醒时不是幻听尸山血海的哭嚎,便是紧绷着神经应对庆利帝和政敌,体虚寒凉。
赵浔掌心的温度便显得尤其炙热,顺着他的肩头,爬到了朝服交领之下,裸露的苍白颈部竟无声无息地麻了一瞬,起了一片激灵。
谢燃皱了下眉。
赵浔笑着:“老师,没什么大事。只是好久不见,让我看看您。”
他仿佛看不懂谢燃眼色一般,上前一步,呼吸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