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燃睁开眼来。
“多谢陛下。无碍,这伤是我自己刺的……不过对外做些样子罢了。”他平静道。
庆利帝仿佛来了兴趣:“哦?做什么样子?”
谢燃垂首道:“臣认为,谢氏灭门,唯余臣一人。此时军士动荡心疑。臣自残以表忠孝,只为收买谢门军心,为陛下效力。”
庆利帝像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给出这种解释,当下倒是一默,眯起眼睛打量着谢明烛。
谢燃后退一步,单膝跪地,两掌摊平,拱手呈上一物,状如猛虎,道:“虎符呈与陛下。臣只为替陛下收服军心,不敢僭越。”
庆利帝伸手接过,摩挲半晌。
谢燃保持跪姿,俯首以待。
庆利帝蓦然捏紧那虎符,大笑起来:“好好好!这么多年,兵权终究重归朕手!”
他声音忽而低沉“只是…… 谢氏不同于其他军旅世家,他们自太祖皇帝建国时便手握虎符,七成将军曾于谢氏旗下受训,明烛,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燃道:“臣不知。”
“这意味着,只要谢家还剩下一个人,他们就不会轻易效忠他人。”庆利帝声音嘶哑冰冷:“明烛,你做得对,现下,你可比虎符还管用。谢赫也算英雄一世,末了不仅替朕养了儿子,丢了性命,连谢氏兵权都一并拱手相让,当真可笑,可笑啊!”
在庆利帝的笑声中,谢燃沉默片刻,道:“臣定不负圣望。”
庆利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明烛,到现在还和朕如此拘谨。没人时便称朕父皇吧!你生母身份特殊,朕暂时不能认你,但只要你听话,给你的必然不会比你那些兄弟少,知道了么?”
谢燃垂首,道:“臣谢恩。”
……
谢燃忘了自己那日是如何压抑着滔天的杀意,走出的御书房。
只是许多事…… 只要踏出第一步,便会逐渐麻木,之后都会简单起来。
谢燃的七情六欲仿佛都连同明烛这个名字,被封在了那个大火之夜中。
接下来,他以谢氏唯一后人的身份安抚军心,对外重复着冠冕堂皇的废话,叩谢隆恩,扫除一切对皇室有害的流言。
在谢赫和镇国长公主下葬的一月后,外戚一脉被彻底拔除;百年望族王谢两家同时陨落,王皇后被废冷宫,王太后则被软禁幽于福寿宫,
太后与皇后,皆在此后一年先后因疾过世。
谢燃,献虎符,袭爵定军侯。
他依旧伴君身侧,有起草奏章之权。
此类官职多由贵族或皇室子弟担任,以示帝王尊宠。
虽然谢氏倒了,但谢燃依然受帝王宠幸,一时风头无俩。
但并非人人都傻得很。谢家军中更不是如此。
王氏已在剿匪一事中伤筋动骨,根本没必要也没力量在此时灭谢家满门。
其中疑点,再一看如今获利的便是那当朝帝王,庆利帝的狼子野心并不难猜到。
这时候,谢燃献出虎符,接受封号的行为,在谢家旧部看来,无疑是种背叛。
这位曾经明珠如辉的谢公子如今蒙了尘,人人都私下笑他是个空有脸的绣花枕头,没有脊梁的软脚虾。
清流世家既怕被谢氏连累,又看他不起。
谢家旧部只觉失望透顶,行伍人心直口快,说的再难听都有,有些甚至被编作街头谐语,传遍街头巷尾。
这些还只是不相关的。更何况,谢氏偌大盛族,即便是帝王要做到缜密无瑕,也需多方协作。
于是,更有许多人,曾做了庆利帝手中的刀。
谢家二十一口,每一滴血,都有这些人的份。
他们怕谢燃报仇,不愿他活着,想斩草除根。
一年过去,谢燃在盛京酒楼,已无人敢作陪。
少年盛景尽散,繁华犹如一梦。
又是两年,谢燃二十生辰,及冠。
这是男子一生最重之礼,尤胜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昔日谢明烛才名无双,高朋满座,出身贵胄,如今冠礼即将来临,竟无宾客宴席。
因为他的父母故长都死了,无人为他加冠。
“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谢燃舍弃明烛之字,枯坐一夜,晨起之时,为己束冠。
他就这样一日千里地走出了少年青年时光,不再偏爱明亮绚丽的事物,也不再爱热闹繁华喧奢侈。
他喝酒时也不再张扬地包上一层盛京最繁华的酒楼,再并上十艘画舫……而只是一个人坐在三楼窗边。
及冠当晚,谢燃点了几碟下酒菜,一壶酒,三个杯子。
他自己面前放了一杯,另两杯也盛满了,对面却并没有人。
谢燃将面前那酒一饮而尽,而后依次举起另两杯酒,倒于地面。
窗外依稀黄昏,摊贩归家,夫妇相携,小儿玩闹,一派烟火。
谢燃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
他摇了摇酒壶,发现已然空了,刚要唤小二,手腕却被一人握住了。
“老师……”阿浔的声音小心翼翼,却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腕:“你不能再喝了。”
谢燃抬了下眼睛,曲指在少年的手上轻轻敲了下,道:“叫着老师倒管起我来,今年都十五了吧,别动手动脚的乱撒娇。”他声音淡的很,因此听的人也分不出这到底是恼怒,还是纵容。
自谢家灭门,三年过去,当时那些围着谢燃的人都跑了,竟然只留下这个名叫“阿浔”的少年。
少年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出现在他身边,又总唤他老师。
阿浔勤奋,又聪敏异常。于是时间久了,谢燃便真的教了他读书识字、骑射礼仪。
聪敏异常,谢燃渐渐也把隔日的授课当做一桩解压闲事。
少年家贫,没有脩金,便在课后为谢燃做一餐饭,饭后陪谢燃下一局棋。
日以继日,竟不知不觉成了习惯。
他们竟然就这么相伴过了四年。只是少年从来看不清谢燃的心思和真实想法。
谢燃变得总是淡淡的,曾经那明亮的少年似乎早已死在了这具精美华贵的躯壳里,像火燃后的灰烬。
他似乎无可也无不可,即使每天都风雨无阻地来这里吃一顿饭,下一局棋,但没人看得出他有多留恋。
就像没人知道,他到底爱什么,还关心什么,又对何人有所眷恋。
他藏的太滴水不漏,连对方,甚至连他自己……或许都意识不到。
“今日没时间教你学棋了,”谢燃道:“我有事。”
阿浔便问:“那明日呢?”
谢燃微微一顿,摇头道:“明日也不行。我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忙,可能会很少有时间见你。及冠后,我会奏请陛下入国子学教习皇子。”
少年微微一怔:“老师,是嫌我愚笨,要去教别人了吗?”他这些年和谢燃学礼知义,又毕竟已十五了,渐渐学会了委婉,不再像从前那般直来直去。
但那种藏起来的热切期待却又如同发酵熟了的美酒,另有了种勾人的意味。
从前的阿浔像只横冲直撞却满心热忱的小兽,如果野兽长大了,学会了藏起灼热的目的与爪牙,只有眉目流转间会泄露出几分隐秘的期待,说话时眼神氤氲,更让人心生怜惜。
谢燃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便多少比清醒时多情温柔些。
他闻言低低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择一皇子,以此为棋,博得对弈的资格,对我而言,是最便捷的选择……阿浔,我想做什么,你应该懂。”
少年果然懂了。
这段时间,谢燃不仅教他读书识字,也教他经世政治。
他知道对于臣子而言,选择一名君主并扶持其登上皇位,是获得权利最平稳的方式。
在阿浔更年少些时,常在谢燃房中读书至深夜。
有时候他不着痕迹地撒个娇,谢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在自己房里睡下。
公子哥的卧榻宽阔,当时阿浔身量也尚未长成。
于是,更偶尔一些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地靠在谢燃边上,一起入眠。
所以,他知道,谢燃这几年表面将往事抛诸脑后,其实常常在梦里喃喃低喊亡故父母,声音嘶哑凄恨,显然仇恨浸入骨髓,无法忘怀。
少年再说不出话,沉默片刻,只是道:“那老师,只一个时辰,可以吗?我学着做了桌菜,想为你庆生。”
谢燃这才想到,原来今日除了是父母祭日外,还是自己的生辰。
他随少年回去了。
三年过去,少年白日起早贪黑,终于租了间小院子,他那疯了的娘每日便搬了个小椅子,坐在那里拿花汁染指甲。
她其实并不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是虽然疯了,却还知道把自己打理得干净。
女人单薄的眼尾上挑,总是望着天边,仿佛在看一个十分向往的,却又总是够不着的地方。
谢燃只知道,她叫鸳娘。
这么几年来,他一一查探,却的确没发现有哪家丢了鸳娘这样的夫人或者侍妾,便也只得暂时搁置下来。
好在,最近一年,鸳娘的疯病似乎渐渐好了些,有时还能认得阿浔,帮忙料理家事。
少年将谢燃引入院中后,便请他在桌边坐下,
鸳娘已坐在另一边,低头玩着一个香囊大小的锦袋。
那袋不大,但绣工极其精美。
谢燃忽而心中一动,总觉得似曾相识。
但鸳娘终究是女眷,虽然年纪相差很大,同桌吃饭却已稍有不妥。
谢燃不便多看,收回目光,落在桌上菜式。
桌上共十个菜,荤素鱼肉皆有,已少年的境况来说,做这么一桌饭,恐得耗上母子二人月余口粮。
但让谢燃动容的并不止于此。
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注视着这十道菜。
其实,无非是大户人家宴饮的常规菜式,的确都是他最爱吃的,但前十六年人生里,他也从未特别注意过,但那晚开始,这些菜开始变得特殊了。
那是他和父母吃的最后一顿饭。那晚所有细节、包括菜式、歌舞、燃香的气味,他都记得。
因为他每晚都在无可解脱的噩梦中温习。
少年是在那日一片狼藉血海中,记住了被翻倒砸落于地的菜。
少年道:“我不知这样好不好……您,你喜不喜欢。”
谢燃的目光还落在那些菜上,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很喜欢。”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但似乎,再重不过这四字而已。
谢燃率先举箸,吃了起来。
饭后,他们甚至还喝了些酒,只是谢燃自知酒量不佳,又记得晚些有事面见庆利帝,不敢多饮——但即使如此,这竟成了四年间,他最开怀的一日,连即将面圣的恶心烦躁都似轻了些。
只是,临要走时,谢燃被一人叫住了。
竟不是阿浔,而是他的母亲,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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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照亮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