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声音很低,其他人什么也没听见,只觉他们耳鬓厮磨,内心更是一番悚然。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分外古怪的氛围。
屈朴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学士,第一个看不下去了,他年纪大性子直,也不怕得罪皇帝,咳嗽两声,干巴巴道:“陛下。老臣这里,还在上课!”
赵浔这才缓缓松开廿一,只是眼睛还死死盯着廿一写的那几行字,也不知陛下看出了什么人生至理。
“多谢陛下夸赞。”廿一忽然扬声道。
赵浔注视他:“什么意思?”廿一道:“陛下,此课为书法,内容是临字帖。屈老先生,晚辈敢问,临的是哪位名家字帖?”
屈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一摸胡子,皱眉答道:“先定军侯、已故帝师谢明烛大人。”
廿一点头为礼,对赵浔不慌不忙道:“所以,陛下夸我的字像谢燃大人,便是说我临摹字帖做的不错,草民自然要谢恩。”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赵浔心绪翻涌,一片无知无觉。
赵浔缓缓皱起了眉。
他派人教这些少年,其实真实目的十分简单——古籍记载,青铜巨鼎血祭的确需要有一和“逝者相若”的人。这相若用词含糊,或许便不只是容貌相似。赵浔为保险起见,自然得多做考虑。
这些少年许多来自民间,字都不识几个,自然需要教导,便令人给他们开蒙,习君子六艺,自然也包括书法。
再加上现在流行的近代书法字帖,恐怕有一半都来自于谢侯爷,因此,临摹谢燃之字实在是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赵浔低声道:“真的很像。”
这时,屈朴也走到廿一身边,看到了赵浔手中的纸。
这老先生心中都是一惊,的确很像。若不是墨迹未干,几处笔锋又有些仓促,他险些以为就是自己发下去的字帖。
廿一十分坦然自信道:“都是学生夙兴夜寐,勤勉所致。”
屈朴:“…… ”
要真是努力,自己夸一夸也就罢了。偏生这李小灯先前上课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更是迟到才来,整个人和努力搭不上一点关系。
老人家不由胡思乱想道,难道他虽然不遵礼节,其实心里头竟特别崇拜谢侯,拿了字帖回去偷偷整夜不睡临摹,才能如此神似?
只有站在前桌,无意间听到一切的方臻无声无息地捏了把冷汗。
他不聪明,也没读过什么书。却至少知道自己神智清楚,不会产生什么幻觉。
那么,有两件事他就实在想不通了。
一、刚才他根本没有把字帖给李小灯,此人是怎么写出那完整的君子行?说实话,那里面有些字方臻甚至都不认识,抄也缺胳膊断腿的。
二、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告诉过李小灯,他们这堂课临的是定军侯的字。
其实,这背后只有一个最简单的,也是最让方臻难以置信的解释。
李小灯要么过目不忘,要么根本就对君子行倒背如流,才看了一眼题目。便能随手写出。
而他的字,也原本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并非临摹。
方臻只觉心跳如鼓,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其实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又有直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的部分。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从黑暗中露出一角。
他下意识地张嘴“啊”了一声,却正撞上李小灯平静如雪的眼神。
方臻忽然想到,刚才这人对他说:“放心,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宫了。”
——那人也说过,谨言。意思是,在宫里,说的太多,便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方臻闭上了嘴。
赵浔没再说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似乎
真的只是下朝路过,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这样没头没脑地问了几句话,便自己走了。
课后,人都走尽后,廿一将自己写的纸撕碎扔了。
然后,他走到前桌,拿起一张所谓“定军侯谢明烛”的字帖真迹,细细端详起来。
*
这日过后,西园的人都知道,接连几日,廿一日日去帝王寝殿侍奉。更不用提陛下还曾特意为他出头。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俨然是一副“宠妃”架势。
只是“宠妃”倒真不恃宠而骄,每日按时上课,倒成了课堂上最上进的学生。
这天又是棋艺课对弈。廿一托着下巴,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棋。
何囤却忽然不甘寂寞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不甘寂寞道:“李小灯,你真的去侍寝啦?”
自从那天书法课后,方臻等人对廿一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从见他就找茬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绕着走。连带着对河囤也小心起来。
这位何公子却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少根筋,一点也没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一个人大大咧咧的,“侍寝”也挂在嘴边,张口就来。
廿一:“…… ”
他有些无奈,但是也不知该心疼赵浔的名声还是李小灯的名声,只好索性继续下棋,当没听到。
何囤却以为这是默认,忍不住笑了几声,才压低声音道:“我看这几天大家都不欺负我们了,是因为你侍寝了,他们都怕你了吗?”
真是难能可贵,何公子竟然还意识到了最近比较太平,只是原因全错。
“李小灯,你说要罩着我,还算数吗?”没等回答,河囤又自己补全了:“那你说话肯定得算数。那天晚上你能偷偷溜出去,才有机会得进陛下的寝宫,这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廿一刚落下一枚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何意?”
何囤却当他要赖账,当下急了:“你怎么还真不认啊!那晚上可是我帮你引开了人,又偷了钥匙开了殿门,你才能跑出去!”
廿一目光一凝:“是我自己想要出西园,入的帝王寝宫?”
“是啊,不过,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敢去找皇帝老子……”何囤点头。
“我当时是怎么说,你才答应帮我的?”
这问题着实古怪,何囤原本不想回答。但视线相触的一刻。
不知为何,何囤忽然觉得这个印象里胆小怯懦的少年此刻的神情有些可怕。
最终,他讷讷道:“你说的特别扯,一听就说吹牛,我也记不很清楚。大概就是一些许诺,有点像你是什么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要去认亲。如果成了,会给我许多好处…… ”
……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认亲?
和谁?难道是……皇族?
有一瞬间,廿一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他还未及细想,便见门口来了两个内监,喊了李小灯的名字。
这是赵浔第一次在白日召他。廿一走在青色的宫道上,便已有了预感。
——那位陛下,恐怕是要他开始履约,给出血和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