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娘站起身,步履轻移,双手轻轻一绞,似是迟疑,然而最终还是将一个东西塞到谢燃怀里。
谢燃吃了一惊,低头看正是那刺绣锦袋。
此刻细看,他竟更觉得那锦囊眼熟,再看那花纹,竟像金龙腾云!
阿浔还以为是鸳娘今日疯病又重了些,忙扶着她坐下,熟练地给她拿出屋里那些哄孩子的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鸳娘看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假玉镯子,弯起眼睛,露出一个仿若少女的笑容,仿佛连眼角的皱纹都被熨平了。
这对母子仿佛反了,少年如家长般早早就独立谋生,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母亲却终日疯癫,打理妆发。
谢燃曾问少年,辛苦吗?
“从不觉得。因为以前我只有我娘啊,凡人做事,有了意义,便不苦,”少年理所应当地笑着说:“不过,现在我还有了老师您。您和我讲经史,我听了许多有大志向的人物,也知道您同是那类人,阿浔钦佩。但我不是,我不慕王权富贵,也不求建功立业。世界只有两个人大。惟愿身边人安好常在。”
阿浔安抚完鸳娘,便出来找谢燃,他还以为又是鸳娘疯癫,乱塞东西,告罪便要取那锦袋。
谢燃却没给他,反而拿在手中观察,当看到上面绣着的龙纹时,眉头渐渐皱起。
再翻过来对着灯光一看,底部竟然用金线绣了个微小的“庆”字。
“这是什么东西?”谢燃问道:“是你家的吗?”
这问题显得有些古怪,阿浔看了看那锦囊,回道:“是我出生时便见我娘带着的,我看绣工好,可能值钱,先前她病时,我想拿出去卖了,她却死也不愿。”
“为何不愿?”
阿浔笑了起来:“她说是能为我找爹用的。但这话她说了十几年啦,老师您不都尽力寻过,若真有,早就找到了。何况,我也并不像娘那般在意。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您和母亲,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别说一个虚无缥缈的血缘父亲了,我连自己的血和命都不在乎。”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低,犹如叹息,谢燃又深陷思绪,并未听清。
良久,谢燃道:“这次,恐怕是真要寻到了。”
谢燃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太久。阿浔便提醒他:“老师,今日还得入宫面圣聊入国子监之事。”
谢燃抬眼望着他,忽然道:“你之前说过,志向并不在王权功业权位,是吗?”
少年点头。
谢燃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给他看那锦袋,让他看其上龙纹:“龙纹民间不得用,只能御用。今上年号’庆利’,庆是首字,代表是皇帝贴身之物。祭礼时,我在当朝皇帝和几名嫔妃身上见过。”
阿浔落在那锦袋上的手指一动,立刻明白了谢燃的言外之意。
两人对视一瞬,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鸳娘在轻轻地哼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在衣带上绣一朵精致的红梅。
“云锦帕,云锦帕,女娘要那云锦帕,儿郎破屋逢漏雨,只得上阵把血流,三年徭役复三年,归来女娘已不在,入那大宅院,见了云锦帕,却未嫁作锦绣妇,而只作婢仆……”
没人听,也没人听得清她到底唱了些什么。
片刻沉默后,谢燃又问:“那如果眼下有个机会,可以让你彻底摆脱如今贫穷窘迫的环境,但有可能会被卷进无穷无尽的纷争,赢了便是万人之上,输了便是万劫不复,你愿一试吗?”
“这些都不重要,”阿浔说:“我不在意贫穷或者尊荣,但只要你需要,我什么都可以做。”
谢燃微微合目。明明事情还为定,他却已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昭示遍地鲜血荆棘的未来。
其实,无论从私心还是权衡利弊,那时的少年阿浔哪怕做了皇子,对谢燃来说都没什么利用价值。但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没有正面反驳少年如宣誓一般的诺言,反而故意将话说的冷酷无情。
谢燃道:“你知道,我有不择手段也要做的事,要的不是朋友,不是弟子,更不是相携相伴者,只是能为我达成目的的棋子。棋子,可以死,可以失,主要收益足够,便可以被我随意牺牲。”
阿浔毫不犹豫地笑了:“若能为你所执之子,是我之幸。”
那晚,谢燃还是照常入宫面见庆利帝。只是与往日十分不同的是,他还带了一人。
一月后,此人入宗室皇子玉碟,封郁郡王。
全名曰:赵浔。
*
皇室归宗,是大事,原不该如此轻松随意。
面见皇帝只是第一步,验证信物,出身时辰,内务府记录核验,甚至钦天监卜卦,每个环节都可能出错,都可能被怀疑,踏错一步,便是试图混淆皇室血脉,万劫不复。
许多年后,民间野史会有许多谣传佚文。大抵无非说赵浔与庆利帝容貌极像,天生龙颜,庆利帝一见赵浔,就哭着喊着要让这个天赋异禀的儿子认祖归宗。
当然是扯。
主要是因为庆利帝并没那么在意。
他当时还有好几个儿子尚在盛京,争斗得热闹。多赵浔一个不多,没准还能为帝王最爱的制衡事业添砖加瓦,只要证明赵浔的确是皇子,不让老皇帝当了便宜爹就行。
而内务府也的确按赵浔的生辰倒推,证实庆利帝的确曾在十六年前幸了一名无名宫女,当时庆利帝还一时兴起,为怜宫女长期思慕自己这个一国之君,许宫女,若怀胎龙子,赐名“寻”,封美人。
但宫女却没等到这一天。
几日后,一处宫苑着火,烧死了许多宫人,只是其中有几个找不到了,当时没有深究。如今一想,或许就是那名宫女不知何因,出宫跑去了民间。
办事的也找了鸳娘,但她早就疯了,疯的板上钉钉,时间悠久,街坊邻里都能做证。自然不可能让她对答当年宫中细节,更不可能让一个疯女人进宫和庆利帝对峙——除非这官不想做了。
于是,那当差的象征性地调查了了几次,便回了庆利帝,一切都对得上,没什么疑点。
庆利帝当时却忙得很,根本顾不上这事——他刚因为建新行宫,增了傜役,又因为想赶上祭拜,命这些百姓一月内完工,酷暑累死了数百人。
有文臣史官悍不畏死,怒斥圣上,被庆利帝一并下了狱,准备择日斩首。
原本国家腐乱成这样,敢死谏的万中无一,更别说在直臣下狱后,还有人敢说话的了,却没想到,那阵子朝臣不知一起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群起求情。
这样一来,庆利帝该罚都不知从谁罚起——要是都杀了,皇帝恐怕得自己撸袖子下场干活。
但若是真都放了,又下不来台。
赵浔这时候倒成了“雪中送炭”的好借口。
庆利帝在某位的建议下一琢磨,大笔一挥,竟还给了赵浔一个郡王的虚衔,借口大赦天下,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死了的平民自然不能复生,但或许百年后史书上好歹有人曾记得他们曾为何而死,也不知算不算幸运。
至于文臣们,传闻此事之后,他们络绎对定军侯府递过拜帖送过礼,有谣言说,从文臣群谏到郡王大赦,其后都有这位年前定军侯的影子。
不过,所有拜帖谢燃却一律以病推了。这些大臣对谢燃更为忌惮,认为其了解帝王,善于借势已到炉火纯青之势,又是后话了。
总之,从这一晚起,谢燃和赵浔的命运,也真正被绑在了一起。
而命运的摆弄却远不止于此。
彼时谢燃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赵浔其实并不是皇子。
他所谓的身世是一个延绵二十年谎言的结局,一切却远没有结束……一个更大谎言的开端正在悄然显现。
他们早已泥足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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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