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钟声共敲响七次,金石余音犹在耳畔。
突然间,谢燃骤觉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劈中了屋顶。然后,他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一道霹雳自天而降,声势震耳欲聋。他们在地宫之中看不见外面,但犹能感到这裂空般的声势。
而与此同时,身下地面竟然也随之一震,摇晃起来。
谢燃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上一沉,已被赵浔压在了身下护住,地宫屋顶崩塌的土石擦着他们身侧落下。
那摇晃足足持续了十几瞬,才渐渐平息下来。
“咳……”谢燃挥散眼前密布的灰尘,呛咳着,看着同样灰头土脸的赵浔,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忽然想到了多年前曾在杂书古籍中看过的一句话:若有逆天之行,妖物出世,自会上应天象,电闪雷鸣。
谢燃心中苦笑,现下我算是妖物了吗?倒也不算错。死者复生,不遵天道。笑疫诅咒,连累苍生。我这一生真是个烂摊子,初心是无愧黎民社稷,如今却成了万恶百灾之源。
赵浔眸光锐利,忽然寒声道:“谢燃,你在想什么?”
他话音落下,谢燃却已率先出手,去夺赵浔放在胸口的匕首。若是平时并不好得手,但刚才赵浔为了挡落石而手臂擦伤,动作便缓了片刻。
谢燃攥住匕首,用刀尖抵住自己的咽喉:“你为何这样逼我?我若复生,笑疫重现——”
“你又为何这样逼我?”赵浔冷笑着打断道。
他们二人说服不了彼此。
谢燃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皱眉阂目,将匕首送入了自己的心脏!
但随之而来的竟然不是剧痛和鲜血,而是赵浔骤然逼近的脸。
年轻的帝王攥住了他的咽喉,冷冷笑道:“老师,你猜……同一个错误,朕会犯几次?”
“这叫“自惜”,很好听的名字,是吗?和’笑疫’的风格还有几分相似,因为这也是异族的咒法,”赵浔笑着说:“你走后,我将和你相关的东西都研究了透。机缘巧合下,找到了这个非常适合你的咒法。这两年来,每当我想起你死时那幕,痛不欲生时,便会用我的血将这个咒语’缝’进你的尸身内。”
“它的效果是……不能自裁,自伤,自残,哪怕有一点念头都不行——真的非常适合老师您这样无私无我的人呢。”
谢燃还维持着握住匕首的姿势,神情狰狞,握住刀柄的虎口处都因用力太大,而渗出血来,但古怪的是,仿佛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和他自己角力,刀尖竟不能前进半分!
谢燃手都在发抖,头一次这么失态,对赵浔嘶声怒吼道:“你已经做了皇帝,如今就连我的生死都要掌握吗?”
赵浔走过去,漠然从他手中夺走匕首,扔在地上:“老师,你说反了。我只在乎你的生死,也只想掌握你一人而已。”
荒唐。愤怒。
谢燃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怒火燃烧着他的理智。而更让他羞愤的事情接踵而来,赵浔握住他的咽喉,撬开他的唇齿,将流血的手腕抵在他唇间,逼迫他喝下更多的血。
谢燃偏头闪躲时,赵浔也不阻止,只是将手抵在了他的后脊,笑道:“谢大人,你若是再躲,朕就要认为你又想要选另一种办法了。”
电光火石间,谢燃脑海中闪过那些难以出口的片段,寝宫中的交缠,垫高的腰,遮住的眼。
谢燃想,赵浔是疯了。
疯子忽然笑了:“谢燃,你是不是不舍得我流血?”
这似乎是一个提问,但谢燃没有回答。
不流血,那自然只有另一种更隐秘不得启齿的交融之法了。
地宫门禁紧闭,无人靠近,唯有他们二人,但里面储存了足够的干粮,显然赵浔早有准备。他们纠缠了整整两个日夜,仿佛苟且偷生于天地覆灭之后的一隅之地。
谢燃的血和心也渐渐凉了下来。
第二日深夜,他随便清理了一下自己,使内里不至流出,便披衣撑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包赵浔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口,哑声道:“……够了吗?”
赵浔此时已经脸色苍白如纸,眉眼间却带着抹不掉的暧昧春色:“抱歉,疼吗?许久没有……你恐怕吃不消,流血了,等出去后便给你用药。”
谢燃:“…………”
赵浔看出他神色危险,这才正经回答:“从复活祭礼需要交融的量来说,差不多了。不过……如果谢大人还想要,也可以继续——”
谢燃没有丝毫和他调情的兴致:“那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赵浔不置可否:“可能还有个几柱香时间?——老师,下棋吗?”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了那个自己亲手打磨的棋盒。
谢燃:“……”
他被赵浔的跳跃思维弄得愣了几秒,难以理解地问:“‘可能还有几柱香时间’?什么意思?你不能自己开门出去吗?”
“意思就是,谢侯爷,我是您教的,不能不提防你,为了防止你有什么手段让外面的人进来或者自己跑出去。所以任何人都没有随时打开地宫的办法,包括我,”赵浔现在心情似乎很好,笑着指着地宫大门给他看,还轻轻扣了两下。
“来,老师你听,这是石门,千斤重。用人力根本无法打开,我做了个机关,我来和你说一下原理——”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谢燃面无表情地听赵浔说完了他如何利用滴水做了个类似能控制石门定时打开的机关。
末了,陛下还兴高采烈地补充道:“咱们关在地宫里也不知具体时辰,不过我估计得应该是大差不差的,请老师再等一时半刻。”
谢燃:“……这个机关做完后你试过吗?”
赵浔愉快地笑道:“没有啊。没必要,若和你就这么关在一起,也是不错。”
谢燃:“……………………”
谢燃按着眉心,试图把话题拉回正常的地方,唤过赵浔的理智:“那你离开这么久,朝堂不会乱吗!”
赵浔却依然笑着:“这点谢大人就更不必费心了。即便我此刻死在这里,也不影响你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
谢燃不喜欢听他说“死”字,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很简单,就和你当年一样,”赵浔轻描淡写道:“只要怀着随时赴死的心思,处理政务时自然便会留够退路,只是当初你选择把一切丢给我,而我则丢给其他更恒定的东西。”
“……更恒定的东西?”谢燃皱起了眉。
“没错。君王治国,有‘人治’……哦,我说的就是咱们那位庆利先帝,像个守财奴一样把所有东西都攥在手里,最后被权利和欲望生生拖死。有他这样的,便自然有另一种方法。”
“……何法?”
“自然是更简单、更适合我这种爱偷懒之人的方法,”赵浔笑道:“说来简单,只要各部司其职,权利制衡,做到国有法度,依法而行。少数律法难以界定之社稷大事,又有真的能担事话事之人,以规治国,若有犯罪,王室同责,自然皇帝便能轻松多了。”
谢燃从小受的便是正统儒家教育,君臣父子,从未想过要将所谓的法治凌驾于君权之上,一时竟怔住了。
赵浔看他神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帮谢燃拂开鬓角乱发:“老师,我近年有时也会想,过盈则亏。你一生为社稷江山呕心沥血,自然值得钦佩,但有时无为或许也算一种作为。我有时候觉得,所谓的‘国家’是一台有生命的能自己修复的机器,只要赋予它严密的规则,再定期护理,处理超出规则外的少数大事,便够了。”
谢燃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一时也说不出对错,但只觉头脑嗡然,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他想到了自己短暂一生的几个重要节点。
当年,他少年气盛,公开了多少权贵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匪寇国舅一党,因此让定军侯府和国舅党结仇,使庆利帝坐收渔翁之利。
但盛京郊区的安防和百姓民生有更好吗?
开始几年,的确如此。
但又五年过去,新的权贵出现,他们虽然不敢再像国舅那般飞扬跋扈,但依然有人居高临下,鱼肉乡里。
谢燃即使当时大权在握。但他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更何况,即使是阳光也不可能普照每个晦暗的角落。
欲望和恶本身是不能被根治的,只能被规则惩罚和规治。
几个惊才绝艳之人或许能救世,却不一定能治世。
谢燃忽然有些迷茫。
他这一生都疲于奔命,解决一个个的问题和烂摊子。定军侯府的仇,庆利帝暴政导致的民生财政千疮百孔,异族灵姝留下的笑疫诅咒……他未曾为自己而活,同时忽然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
谢燃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一力承担,没有将这些软弱的想法宣之于口。
赵浔看着他,却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使命。”
谢燃抬头望他。
“治世或许以法治理更简单方便,”赵浔缓缓道:“但若无平安盛世,何以为治?若无人拨乱反正,又何来平安?救世也有救世的方法。然,世有君子不惜身,无论荣耀骂名,生前死后,一肩担之,我深感佩。”
——不惜己身,我深感佩。
赵浔说这句话时,目光灼然望着谢燃。
他爱谢燃,爱的既是少年时的一盏孤灯,也爱谢燃的抱负和执着。
他既爱谢燃潇潇君子不惜身的无私,又恨谢燃的无私无我无情。
赵浔母亲鸳娘的死其实只是一条导火索,将埋藏已久的观念冲突和矛盾推到了极点。
这种复杂的爱恨,只有血才能书写。或许也只有这种超越知己、私情、欲望的情感,才能穿越生死,权位、一切世俗的欲望,以血为镣,将他们二人紧紧绑在一起。
良久,谢燃缓缓道:“阿浔,其实你真的很适合做一国之君。”
不知有多少年,他没再用“阿浔”这个称呼。经年物是人非,话出口,竟也有几分怅然。
赵浔笑了,靠坐在地,得寸进尺地展臂招呼谢燃:“难得我们谢大人这么肯定学生,那能再给点奖励吗?失血太多,啊……好痛。”
谢燃:“……但是没有药,现在只能这样。所以我想快点出去传太医包扎。”
赵浔轻轻“啧”了声,表达对谢大人这种不解风情无趣行为的不满,用手腕伤处轻轻蹭着谢燃的衣摆,笑道:“那倒也不必,我只是忽然头晕站不起来啦,只要定军侯大人抱我站起来就好了~”
谢燃:“………………”
刚才那点怅然感慨情怀立时烟消云散。内心无数吐槽呼啸而去。
——他想说,动不了?那先前你折腾我时那样……生龙活虎???现在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被我……
赵浔维持着等待拥抱的姿势,笑盈盈的:“老师,你想说什么?”
……好吧,谢燃说不出口。
总之,他对于有人能把强势的疯子和撒娇的学生做到如此无缝切换,偏偏自己也不觉得脸红,感到分外震惊。
于是,在陛下期待的明媚笑容下,谢燃神色僵硬地站了一会,然后面无表情地弯腰,轻轻将手搭在了陛下的腰背位置。
那是一个搂抱相拥的姿势。
赵浔轻轻发出了一声谓叹,他将下颌搁在谢燃的颈窝,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发丝弄的谢燃很痒,这位疯得说一不二的陛下,此刻竟像只柔软的小动物。
谢燃抱住赵浔的瞬间,只觉得他身上热的很,仿佛抱住了一团火,他先是下意识地一惊,然后才想到,或许不是因为赵浔身上烫,而是他自己太冰冷僵硬了。
无论使了什么样的法术,死了就是死了,即便如今看着能说能动,一切如常,生死间的屏障不容打破。
谢燃手指微微一颤,轻轻松开赵浔。
下一个瞬间,却被那团火更紧地搂住,赵浔的手掌紧紧箍着谢燃的肩骨,仿佛要将他融入骨髓,合二为一。
“谢燃……”赵浔叹息着。
他们之间多是针锋相对,烈火交融,少有平静温情。于是,连谢燃都有片刻恍惚,安静地靠在赵浔肩头。
他忽然想到,有一些话,生前死后,自己始终没有对赵浔说出口。
赵浔只看到了他委身时的屈辱,自裁时的决然,还魂后的逃避。
却不知道,他曾经的确也那样……动过心。
“赵浔。”
时隔经年,跨越生死,谢燃喊出了他的陛下、他的学生、他的爱人的名字。
“我其实……”
——我其实没有那么不甘愿。我其实,也想你了。
我死时,自觉无愧尘世,唯独放不下你。
能还魂见你,我亦甚喜、甚慰。
但谢燃并没说出口。
因为也正是这个相拥姿势,让他看到了肝胆俱裂的一幕。
背对着赵浔,有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袖中箭对准赵浔的后心,倏然射出!
箭头闪过封喉的冷光,而那人脸上笑意阴冷癫狂。
谢燃和赵浔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以为地宫中只有他们二人,其实不是的。
——还有被谢燃附身前来的,李小灯。
*
人如果生来便在一点光都没有的地方生长,便像一株阴暗处的植物一样,有一点细微阳光投进来,便要拼命将自己全部的枝桠都挤过去,逐渐长成一种偏执的形状。
——偏执。若论起来,赵浔是,李小灯也是。
赵浔的光是谢燃,谢燃信君子死社稷,赵浔便也信。
而李小灯的光又是什么呢?
当他在污泥中打滚,被人侮辱轻贱,又得知了自己才是凤子皇孙,他不会看到御座上的血与痛,只会恨,恨之入骨,想要对方不得好死,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这才是李小灯进宫的原因。
他宁愿冒生命危险用禁术,装作男宠献身爬赵浔的床,将性命、尊严、自由,全部弃之不顾,就是为此。
归根究底,一切在鸳娘盗取了当年被庆利帝临幸宫女的人生后,便注定了。
*
谢侯爷生前被人刺杀惯了,如今借尸还魂也习惯性贴身藏着袖箭,箭上还淬了封喉的剧毒。
如今,李小灯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接受了这具原本正属于他的躯壳,也直接接手了谢燃的凶器,而这凶器破空而出,要夺的是赵浔的命。
谢燃看到了那支毒箭。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凌乱的片段。
他想到李小灯先前应该就是被何囤阴差阳错召回了魂,或许一直伺机而动。
他想到李小灯一开始进宫应该的确就是为了杀赵浔,或者夺赵浔的命盘,只是这种禁术通常是寿命为祭的,反而让李小灯丧命,才有了自己附身。
他还在想……是谁告诉李小灯身世和这个半吊子法术的呢……
谢燃习惯性地克制和理性,死到临头也没有半点慌乱,直到心口传来的剧痛让他大脑刹那空白。
箭没有穿赵浔的心,而是刺穿了挡在他身前的谢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赵浔惊惧回头,反身搂住谢燃,而谢燃难以遏制地咳出大量的鲜血,染湿了他的外袍。
好在,冕袍原本就色泽赤红,虽看得出染了血,却并没那么明显可怖。
——谢侯爷的确死到临头没有半点慌乱,如果那是他自己去死的话。
在看到毒箭射向赵浔的瞬间,在脑海中理性生成任何想法之前,如同本能一般,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谢燃便扣紧赵浔迫他转身,然后——用自己的后心挡住了那支毒箭。
那支原本射向赵浔的箭。
这次摧肝裂胆般的痛楚,尤胜上次死亡。谢燃却强撑着意识,他还有事没做完。
“没事的,”他对赵浔说:“还记得吗?你对我下了“自惜”,我不会死的,你……”
——你,不要怕。
谢燃想这样对赵浔说,但他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颤音。
而另一边,李小灯发现箭射错了人,先是怔然,而后蓦然狂笑起来!
这幅因为同为庆利帝之子,而和谢燃有几分相似的皮相,如今已然五官错乱,面目全非,眼瞳泛白,显然已化作厉鬼!
“……好啊好啊,你们狼狈为奸,恶心得很,送你们一起归西,”他冷笑着抬手将袖箭又一次对准了赵浔。
但他还未来得及按下机关,面容却忽然剧烈扭曲起来!
与此同时,谢燃低不可闻道:“……绞!”
几日前,谢燃入梦见地府中人及中一,为防意外,请他们于身体下咒,绞杀魂魄。
而此时,正可借此除了已化作厉鬼的李小灯。
“绞”和“杀”其实是此咒的两部分。
现在,谢燃只用了“困咒”。
刹时一阵刺破耳膜的尖叫回荡在地宫空间内,李小灯只觉撕魂裂破,但更诡异的是,他的瞳孔化作越来越纯粹的白色,指甲也陡然变成!
他先前已是厉鬼,如今受了这摧魂的一击,却更深的加重了他的怨恨,那恨意通天彻地,竟隐隐有成魔之相。
“凭什么?为什么?”李小灯嘶吼着:“是你们对不起我!你们,一个人顶替我的皇子身份,高高在上登基称帝,而我却卑贱得像条狗一样!”
他指着赵浔。
“而你,死了附身我的身体,甚至还下了咒要对我的鬼魂赶尽杀绝!”
他又恶毒地瞪着谢燃。
“我在阴世漂流,因不甘心轮回转世,日日都要受薄皮拆骨的折磨,我吞噬了多少魂魄,害了多少生人才有了办法接近我自己的身体!”两行鲜血从李小灯的瞳孔中流了下来:“结果,我刚才好不容易进地这里,便听你们在说什么家国社稷?可笑!可笑!!”
“若你们当真治理好了这个国家,我的养父又为什么会死于笑疫?我生母生我时便难产过世了,是他一个善良朴实的庄稼人,一个瘸了腿腿的瘦弱中年汉子,一手把我养大,他做错了什么?”
他又质问:“若你们真的有那么慈悲良善,又怎么会把赵氏皇族赶尽杀绝?”
李小灯已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三殿下说的没错,你就是故意篡夺我的皇子之位,夺取我的人生……”
如果还有力气,他一定会用完所有的袖箭,将面前的仇人凌迟而死,却终究抵抗不住灭魂的强劲法术。只能面目狰狞地嘶吼。
谢燃忽然打断道:“三殿下?你说的是先帝在时的三皇子?”
早已化作厉鬼失去理智的李小灯没有回答他。但电光火石间,谢燃已自己想通了最后的关节。
当年找庆利帝揭露赵浔身世问题的是三皇子,而李小灯也说了出生时母亲便难产死了,因此他的身世应该就是三皇子告知。
李小灯初时或许还有犹豫,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在他养父死后,这种被鸠占鹊巢的愤恨就上升到了极点。
恨到他费尽心机进宫,妄想以禁术得到赵浔的帝运。
但其中有一个环节始终非常奇怪。
无论是李小灯还是三皇子,都只是普通人。他们是怎么获得盗取命盘的异族禁术呢?
随着大量失血的恍惚,谢燃强提心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久前的一个片段。
破异族那日,灵姝消失前,曾对他说:
“好儿子,阿燃,还没完儿呢,怎么能让我的儿子那么简单就去轮回往生呢……娘,会一直看着你。”
——轮回,往生。
当时,他就觉得此处用词隐有古怪。若再想深一重,即便有禁术出错走火入魔自己身死的,但像这般偏巧弄成谢燃魂魄附身,不觉得太蹊跷了吗?
可惜,但有些真相,恐怕注定永远无法证实,也没有意义追根究底了。
李小灯终究在撕裂魂魄的咒术中变得逐渐透明,但他仍在嘶吼着:“你们对得起我吗?天道公平吗?”
然而讽刺的是,他怨恨的对象,他想杀的人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
从始至终,赵浔根本都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瞳赤红地看谢燃胸口的伤。
谢燃却回答了。
他道:“天道不公。”
谢燃又道:“谢某在世,一不敢信天,二未敢称无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有以身为刃,反抗天道。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赵浔皇子身份是我呈上,笑疫因我而起,因果轮回,故而我曾因笑疫自裁,如今又轮到你杀我,够是不够?”
这段话谢燃说的断断续续,气息几难以为序。但奇特的是,明明如今的谢侯爷只是个气息奄奄,站也站不直的活死人,但这几句话语之间的气势,竟比如虹剑气还要锐利。
赵浔看着他。
他知道,谢燃这番话并不只是对李小灯在说,而是李小灯身后万千死于笑疫的黎民百姓,不得好死的赵氏皇族。
所以他不能阻止谢燃说下去,也知道谢燃其实并不想对李小灯动手。
李小灯盯着他,一言不发,锐利如鬼的指甲却在缓缓地恢复正常。
谢燃轻轻说道:“……既然事已至此,那便离开身体,离开阳世,去轮回吧,还来得及。”
他话音落下,那李小灯的魂魄就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李小灯的身体也迅速腐败,先前种种如同幻梦。
而巧合的是,这时只听那沉重石门发出沉闷声响,慢慢抬起,烟尘滚滚,竟正是之前自动开启地宫时间到了。
赵浔大喜,矮身抱起谢燃:“我们出去,找御医给你止血——”
地宫中只燃了几根蜡烛,随着时间推移光线愈发昏暗,只能对面隐约看清面容的程度。再加上谢燃袍色如血,赵浔先前始终没有看清谢燃具体伤处,又失了多少血。只是信了“自惜”有用,又见谢燃方才对话如常,才勉强按耐住焦躁。
而直到此刻地宫门开,光线透入,赵浔才缓缓怔住了。
这件帝师冕袍原本就有这么红吗?
鲜血顺着绶带和袍角滴下,盛开一朵血色的花。
自惜,惜己。只能阻止本人自戕,又怎挡得住他人一箭穿心的冷箭?
穿心,剧毒,断无生理。
赵浔怔然看着谢燃被血染红的唇色,他瞳孔红了,却不想落泪,只觉得荒唐。
世事荒唐,天意弄人,人间苦楚,未有尽时。
谢燃用尽全力扯了一下赵浔,低声道:“……等,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赵浔:“…… ”
“我不想听。”赵浔忽然异常强硬:“谢燃,我会救你,只要我在,无论是生死还是别的东西,都动不了你。”
于是,赵浔怀抱着他死而复生的爱人、他失而复得的亲长走出石门,地宫建造在地下,要彻底走出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67个台阶。
他们拾阶而上,帝王的长袍曳地,底色是怀中人留不尽的血。
“踏”,“踏”,“踏”……
走到最上方的台阶时,金色的阳光像一把温柔的穗子,悄无声息地笼罩着他们。谢燃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天空。
强光下,其实能清楚地看到谢燃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但他自己却慢慢勾起唇角,笑了。
“阿浔,我那天喝下毒酒时……其实很想见你,”谢燃笑着,喃喃道:“如今得偿所愿,很好……很好。”
人世三十载,长恨此身非我有,多怨多思多蹉跎。
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黄泉路近,得见故人,幸甚至哉。
……
指尖的温度一寸寸凉透了,赵浔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久到他忽然觉得……世事如大梦,万事一场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死生俱是梦,哀乐讵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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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放心HE,今天都会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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