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原以为,那青铜鼎血祭估计会在什么地窖荒野之类的隐蔽之所。
却没想到,赵浔还是将他叫到了寝殿。
等到了寝殿,他又发现,自己也不算全错。因为那里只放了一个手掌大的金碗,边上一把匕首。
殿中无人,那位张公公深得宫中生存哲学,将他带进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便退了出去。
廿一拔了刀鞘,雪亮的锋刃照亮他的瞳孔。
他心下清楚,若真有什么能召回谢燃的法阵,一定是赵浔心上最要紧的东西,绝不会带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祭品围观。
现在这样也好,更简单干脆。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见到赵浔。却似乎并不是类似何囤畏惧帝王的恐惧,而只是纯粹害怕……看到赵浔的眼神。
那样绝望又炽热的神情,仿佛灵魂在岩浆中挣扎。
于是,趁着赵浔不在,廿一打算速战速决,放完血便自己离开。
他卷起袍袖,露出苍白腕部,毫不犹豫地就用刀刃割开了手腕。
刹时血如泉涌。
疼,疼自然是疼的。但是怎么也不会比死更疼。
这没什么。
他真的不喜欢的是那种仿佛骨髓泡在冰水里的凉意。
为了防止失血过多,真的一不小心死了,他割的时候用了技巧,只划破一部分筋脉,因此失血的速度不会太快,却反而让人更加难熬,那是种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
就好像他死去那段时间,久久浸泡在生死之间的长河里,不得解脱。
人永远不会熟悉死亡,即使已经死过一次。
当血液盛满三分之二碗时,殿门忽然打开了。
正午时分,殿外远比殿内亮堂,光线近乎刺目。廿一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赵浔走了进来,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赵浔背着光,廿一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投下的压迫感。
赵浔不知怎么的,声音哑的很。他低声问:“你在做什么?”
廿一觉得他在明知故问,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臣在给您弄血。”
他因失血而头昏脑胀,说出口才意识到自称用错了。
谁知此话出口,就像触动了赵浔身上的什么机关,廿一还没来得及告罪,便觉得腕部微微一紧。
赵浔蓦然捏住他的手腕,“嚓”地一声撕下袖子上的一缕明黄色布料,三两下包扎住了他的腕部伤口。
这些动作发生的很快,几乎像是本能条件反射。直到做完这些,帝王的神情竟然出现了一些迷茫,半晌,赵浔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瞳孔里漾开一片不祥的血红。
事情到现在,廿一哪怕再失血迟钝,也知道自己或许会错了意。
他试探地问赵浔:“陛下,这匕首和金碗不是给我用的?”
赵浔缓缓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态比冰雪还冷,偏偏瞳孔又是炽热的血色,直看的人心里发毛。
他看了廿一许久,像是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又像是认错了人,却还是缓缓作答道:“这是给我自己用的。召回谢燃的阵法需要主阵者的心头血,几日一碗,两年为期。谁都替不了。”
廿一攥着匕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难以遏制地将视线落在帝王苍白如纸的脸上。
难怪,堂堂一个皇帝,却就像个缺魂少魄的空壳。这么多碗心头血,伤口来不及愈合就要再次刺破,长期失血,手脚冰冷,体力不振……逆天之法,只有傻透了的人才会尝试。
谁都可能傻,但帝王不该傻。
他先前猜测,帝王怀念谢燃,只是镜花水月般的顾影自怜、自我感动。
却原来竟不是。
——怎么能不是?
一时间,廿一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失血加上精神的双重恍惚也让他没有注意赵浔,直到他被狠狠地按在矮榻上。
廿一先前便觉得,这位陛下有些不太正常,纯粹精神层面的。
陛下有好的时候,言语逻辑正常,神态冷静。
但更多是不正常的时候,比如当他笑的时候,瞳孔血红的时候,动不动掐人脖子把人往床上榻上按的时候……
比如现在。
赵浔将他按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手虚握住廿一的脖颈。
若说他没疯,光看他那似颠似狂的笑容便又些瘆人。
但若说他疯了,他却偏偏记得避开廿一手腕的伤口。
帝王维持着这个禁锢的姿势,俯身看着身下的人。
史书和群臣相传的那些关于他和谢燃的事,不是全部的真实,却也不是全部的谎言。帝王心里毫不怀疑,如果条件成熟,帝师会将刀捅进他的心口。
就像他们的第一次……帝师手中攥着匕首,刀尖向上,帝王俯身而下,发丝垂落,绕在帝师赤裸的颈侧。
他靠近谢侯一分,那刀便深入他的肺腑一寸。
谢侯那时对帝王说:“赵浔,我真后悔。”
登基后的两年……赵浔时常将人留在寝宫。
包括谢燃死前的那一夜。
最初,也的确是政见不合,朝堂争吵。然后……就和这几年的无数次一样,事情逐渐变了味儿。
他握住帝师的腕部,将人死死压在寝宫的床榻上。深红的公侯朝服带翻了烛台,茶案边的一局棋滚落在地。
一片狼藉。
他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笑着问:“老师,您的刀呢?”
帝王的手按在帝师赤裸的胸口,帝师手里攥着出鞘的匕首。
帝王的确常使帝师留宿宫中。但是,却有两点与大臣猜测不同。
其一,谢侯入宫,无需搜身退除利器。帝师出宫,无人可阻。
其二,谢侯在时,帝王寝宫不得入内服侍。
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刀尖在帝王的胸口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线,血的颜色在烛光下,竟然艳丽到有些夺目。
帝王笑了,他低下头,沾着自己心口的血,将殷红抹上帝师苍白的唇。
——那匕首落了地。
*
赵浔低头垂目,长久地看着廿一的眉目,仿佛要从全部相似的细节中,拼凑出另一个人。
那种缅怀的神态太过明显,廿一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改到屈辱和冒犯。但事实上,他竟只感到悲伤。
他为赵浔而悲伤。
他竟然在可怜将他生死捏于股掌的帝王。
真是奇怪,这种情绪,他活着时似乎都没体会过几次。
然后,赵浔低下头,他的发丝垂落在廿一心口,呼吸贴在廿一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那一瞬间,廿一只觉得自己浑身毛孔仿佛都炸开了。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混乱的碎片,见不得人到他自己都不想回想。
所以,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赵浔说了什么。
赵浔说的是,老师,我没找到那壶桂花酒。
廿一不该听懂赵浔在说什么,他的确也没有听懂,但这不妨碍那瞬间他感到难以呼吸。
“陛下,您认错人了。”他忽然不知哪里来了种无名的气性,猛的推开了赵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