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律这一段时间的反常,精神恍惚,应该是每天都在熬夜做题——这是一班同学近来心中悄悄浮现的猜测。
不然种种疲倦憔悴根本无法解释。
他们心想,不愧是学霸,一定是太努力了。
封阳一开始也这样认为,渐渐地他发现不对劲了。
高二第一轮月考,检测的是这一阶段的学习和高一所有知识复习。今天各科老师齐上阵,果然没有浪费时间抽背,嘴里说的都是明天的考试。
天气太热了,学校不给开空调,老风扇吱呀吱呀转,众人心里都烦闷燥热,可是根本不敢松懈。
按照老师说的,一个个老老实实呼啦啦地翻书找卷子,然后就被灌输了一堆东西,什么这个题型是历年考点必考,那道公式很重要,通篇下来,半本书都是考点。
这么多!怎么可能看得完!高一学的东西,经过一个暑假早忘记了!
封阳随便跟着翻了几页,最后烦躁地合上了书,决定摆烂。
他余光去瞄学霸,发现对方侧颜很安静,似乎岿然不动。
果然是学霸,这一次小小的月考自然不放在心上。他哼哼唧唧,心里划过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
这一段时间还天天熬夜学习了,这一次月考该不会在一鸣惊人的基础上又要更加令人震惊了吧?以往甩第二名二三十分,这一次打算甩几分?
作为一个家境优越的富二代,封阳很少佩服什么人,父母双亡却还成绩人品优秀到出类拔萃的江雪律是一个。
旁人以为江雪律胸有成竹。
可只有江雪律的前桌知道,他每一次转头看学霸,发现少年往日那双黑如浓墨的眼睛,空洞无神,一点亮光也没有……
他的目光下移,落到江雪律的手,更是心惊肉跳。
学生时期,前后桌和同桌关系是相当亲密的。江雪律的一些改变,逃不过前桌的眼。
前桌这就发现,少年最近瘦了很多,白色校服下那一截腕子,几乎快瘦出形了。
怎么回事,这也太瘦了。
这好像不是学习过度造成的……
注意到底下同学开小差,班主任姚老师拍了拍黑板,大巴掌激烈的动作震下了无数粉笔灰,他冷冷一笑:“都给我回神了!明天就考试了,你们背不下来也要背!以往小考不排名,这一次是开学第一场月考,会出成绩排名,成绩差的会叫家长,给你们紧紧皮!省得你们以为可以随便糊弄!”
话音刚落,班上同学没心思想别的了,开始拍桌子鬼哭狼嚎。
学渣在心里哀叹之后呼喊,那快点考吧!
虽然他们很不想考试,可学校考不考又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那干脆快点考!
不然他们背的公式快要忘了。今天晚上再睡一觉,明天都不知道能记住多少零碎的知识点。
一片鬼哭狼嚎中,江雪律安安静静,沉浸在一种孤绝的氛围中,好似与周遭格格不入。
最后一节课,老师道:“好了,大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不要留下任何书本习题,单号的同学留下一半的桌子,双号的把自己桌子搬到走廊。有力气的帮没力气的同学搬,大家都收拾完了才能走。”
“知道了。”班里立刻响起了拖拉桌椅的声音。
桌子较重,木腿在地板上摩擦出的声音尖锐,此起彼伏,混成了一首难听的曲子。
江雪律昏沉了半天的脑子忽然一惊。因为他想起,他梦到过一个外国男人用切割木头的锯子,切割一个受害者,把对方大卸八块。那一夜锯子的声音响到了天明。
他迅速回头,发现是搬桌子造成的声响,一瞬间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他是双号。他沉默下来,开始搬自己的桌子。
他桌上堆的都是教材试卷,他缓慢地将东西收入抽屉,然后搬起——
他在搬桌子。
可谁曾想,下一秒,他手里笨重的桌子忽然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行李箱,皮质老旧,边缘有磨损的痕迹。
随着他双手将行李箱搬起来的动作。
行李箱拉链部位,和四角边缘渗透出无数的血迹,好似里面藏了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人,那些温热的血落在他掌心里……是谁行李箱藏尸,而他搬的又是谁的行李箱!?
感受到手掌心的黏腻,那血顺着他的手指尖不断往下滴落。
江雪律瞬间脸色煞白,将“行李箱”丢了过去。
“咚”地一声巨大声响,全班震惊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怎、怎么回事?
他们看到江学霸浑身僵硬,像是受惊过度一般嘴唇微张喘气,而他面前是被丢出去的课桌。桌子整个倾倒,抽屉里的试卷草稿纸全部散落一地。
天啊,学霸这是怎么了,这么暴力地把桌子丢出去。
他们后知后觉,这好像有点不正常——
江雪律心脏抽搐了几秒,片刻后回神,发现自己沐浴在同学惊恐疑惑的目光中,他狼狈地走过去,重新捡起东西。
我已经神经衰弱了,江雪律浑浑噩噩,初步判断。
——
第二天考试开始。
无数人再不情愿也拖拖拉拉地进入考场,封阳也是。他的座位正好在江雪律的左后方,一个视力好一点,就能完美地把对方和对方的卷子映入眼帘的绝佳宝座。
他很满意这个位子。
他坐下。
卷子还没发下来,很无聊,他目光只好往前看。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江雪律的样子。少年的黑眼圈比昨日还深,精致的五官难掩疲惫,眼睑微垂,一种难以形容的憔悴和死气蔓延出来。
对方看上去很困的样子。
……不是吧,今天要考试,昨天晚上又熬夜了吗?
封阳皱起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没见过这种狠命学习不要命的。他搞不懂,江雪律已经是年级第一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
如果他跟江雪律关系好一点,他一定得劝劝。偏偏他跟江雪律只是点头之交,互动比水还淡,他还常年是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下游的学渣。封阳脑子不傻,深知自己如果贸贸然去劝一名学霸不要刻苦学习,学霸一般不会听,搞不好还会以为他有什么居心。
可他又能有什么居心呢。
大少爷只是看不惯这种豁出命的学习方式。
他腹诽的时候,卷子发下来了,他只能暂且收回目光,他拿起笔开始做题,然后就是“卧槽什么鬼题目好难”。
这道题不会,那道题也不会……这道题的公式是什么,下一道题目都看不懂算了,这题才八分我不要了。
一场考试两个小时,才半小时他就结束了战斗。
他合上笔帽。
老师说了不能提前出考场,他只能发呆了。
在这时,封阳在心里悄悄道歉,学霸啊学霸,我不是故意看你的,谁让考场不能玩手机呢。
他理直气壮地往前方看去。
作为同窗一年的同学,封阳对江雪律的种种习惯如数家珍,比如知道江学霸草稿纸一般放左边,橡皮擦放右边,别人的草稿纸满满当当,可江雪律的草稿纸常常如他的脸一般干净。再比如江学霸打辅助线不用尺子,惯用笔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只喜欢0.5的孔庙祈福等等。
然后他就看到了这一场考试,江雪律的不对劲。
对方眼神下垂,浓密纤长的睫毛颤抖,像是在游神,依稀写了几行,最后似乎累极了,少年机械地找到笔帽合上,然后额头轻轻靠在左手臂,整个人安静地睡着了。
???
从来没有过这么明目张胆的考场睡美人。
封阳和后面的同学都惊呆了。
……
江雪律握着笔,从考试铃响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自己完了。
他的状态很差,他的脑子仿佛蒙了一层雾,以往迅速看完、心中自然浮现答案的题目,他花了三四分钟才勉强捋清楚数字与数字之间的关系。
然后他迟疑地落下笔,甚至还用上了草稿纸,近乎麻木地在稿纸上越写越多,字迹越来越凌乱。
他人坐在椅子上,灵魂却好似被一个无形的黑洞窃取走了。
那些噩梦果然严重影响了他的状态,让他每一次提笔都心生茫然。好在这一次月考并不难,有一些题较为经典,他完全凭着肌肉记忆慢慢地答上了,然后他实在太困了,视线越来越恍惚。
“叮铃铃”尖锐刺耳的考场结束铃响起,象征着一切尘埃落定。
江雪律走出考场时,他苍白的脸颊有一层红印,是睡出来的。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他足足睡了一个小时。
另一边。
“雪律!”隔壁考场有人叫他。
那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个子也高,戴着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却遮不住那眼镜下俊逸灵动的双眸。
是周眠洋。
周眠洋跟江雪律是发小,两人一起长大感情很好。这一次月考不是很难,周眠洋酣畅淋漓地答完题,还有二十分钟能检查试卷,他自我感觉良好,所以一出考场想跟人对答案。
说实话这种行为很招人烦,如果不是他平时大大咧咧性格好,早收获一筐白眼了。
周眠洋笑容满面。
“律律律,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是不是根号二!肯定是根号二对不对!”他当然高兴了,最后一道大题可是十分!如果答对了,他的年级排名就要往上飞二三十名。
他为什么问江雪律。
他的好友可是学霸,不问他问谁。
“不对吧,我算了三遍,应该是二分之根号三。”另一个学霸推了推眼镜,走了过来,眸光尽显聪慧。
周眠洋:“不对,我算的是根号二,你的步骤有问题,你肯定第三步就错了。”
“怎么可能!我都说了,我算了三遍!”说着说着,周围聚集了一群人,全都是把最后一道大题做出来的大学霸。学渣们对这种人都是眼神幽怨羡慕然后敬而远之。
“怎么不可能,雪律,你告诉他!”周眠洋很不服,拉了一把好友,想让江雪律说出他的答案,到底是根号二还是二分之根号三!
在场人都知道,江雪律做出来的答案就是正确答案!
这一幕很常见,几乎每一次数学考试结束后都要出现。每一次江雪律淡定地说出答案时,另一波人都要哀嚎,心疼自己痛失十分。
偏偏这一次江雪律没有吭声,众人心生疑惑。
封阳走过,叹息了一声:你们的学霸不会回答你们的,他最后一面交了白卷。连题目都没看到,怎么可能知道正确答案。
几场考试下来,有人笑容满面,有人哀哀戚戚。江雪律之后再没有睡觉,他强打着精神完成了所有答卷,也因此他的脸色越发冷白,两颊泛着青。这时候,即使再迟钝的人,包括监考老师、同班同学乃至隔壁班同学都发现不对劲了。
等到考试成绩一出来,更是印证了他们的判断。
第一名:陈暮,总分716
第二名:唐季明,总分709
第三名:秦晓晓,总分701
第四名:薛子熙,总分689
第五名:江雪律,总分671……
嘶,众人倒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的天哪——
瞧瞧他们在竞争激烈的角逐中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到了全校排名,江雪律只排到了第五名,而且跟第六名只有一分的差距。
英华中学只是江州市的一所重点中学。
如果这一次成绩换成全市排名,他更要被淹没在人群里。
江雪律年年都是第一,无论是英华中学的考试,还是全市统考,他都像一个手握水晶权杖、沉稳睿智的少年国王,牢牢坐在他的王座上。无论第二名第三名是谁,厮杀如何激烈,名次怎么变动,他的王座自始至终都固若金汤。
什么九中、腾华其他学校的人也无法超过他。
有些人就是如此,从小到大优秀,拿奖拿到手软。
他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见证学神的陨落,他被人,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狼狈地扯了下来。
落入了凡人的地步。
前四名也在红榜前,他们也傻了,心中有自己成绩的欣喜,也有一种惴惴不安,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就把英华的神给拉下来了。
等成绩传回一班,更是全班哗然,有人惊叫:“怎么可能,他才考第五名?那前四名是什么怪物?”
所有人集体扭头去看少年,因为太震惊了,脖子几乎偏转了九十度。
少年整个人脸色空白,如一座雕塑静静坐在他的位子上,周围是真空地带。他沉默着,似乎没有被成绩击垮,更好似,他没听到自己的排名。
整个班都安静得诡异。
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考差的学霸,一时之间所有人的态度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有人不信邪,去老师办公室找具体的成绩单。
封阳把年级排名拿起来看,果然在第五名看到了江雪律的名字,再定睛一看数学,只有118分……
睡了一个小时能考118分,不知道算是厉害还是失误。不过其他科成绩也各有缺憾,拼凑起来只有六百多分。
这年级排名足足有三页。
封阳翻了一页找到了自己,自己在五百名开外,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就是如此才令人惋惜,有人一如既往的稳定,有人却严重发挥失误。
他心里有点为江雪律着急,这一次考试只是学校准备的开胃菜,很多人都随便应付的,一个多月后那一场考试才重要呢,全市统考,还要录入学籍。申请国外名牌大学或者申请保送时要参考,非常重要。
他看江雪律那憔悴状态下滑的样子,似乎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恢复的样子。
神是英明睿智的,任别人打生打死,他自岿然不动。神偶尔一次失误,众人不会感觉如何,可如果再一次失误,这个神恐怕就要被小觑了。
骄傲如那个少年,真的能忍受这个结果吗?
周眠洋也是这样想的,他坐过来,想安慰一下江雪律。他这时候才发现,江雪律脸色很糟糕,校服下那脊背都瘦出形状了。
“雪律,你最近怎么了,你真的在熬夜学习吗?”他忍不住关心道,他伸出手,想抱住自己的好友。大大咧咧的男生,手掌穿过脖子想拍肩膀。
可他手掌刚落下,少年忽然推开他,厉声道:“别碰我!”
他眼前闪过一幕——高大的男子,从身后掐住了被害人的脖子让对方失去知觉。脖子纤细又脆弱,是人体很重要的部位,一旦承受激烈的扼喉又不能迅速解脱,就会窒息而亡。
而那个梦中,被害人激烈反抗最终呼吸声微弱下去。
自从江雪律开始做梦,他发现人全身都是弱点,从眼睛、脖子、脊椎骨到膝关节、小腿处处都是弱点。眼睛被戳就会丧失行动力,膝关节受到猛击,就会丧失行动力无法站立,脊椎骨被击中,更是容易陷入瘫痪。
他条件反射地变得敏感防备。
我、我只是想搭你肩膀安慰你,好兄弟不都是这样吗……
周眠洋目瞪口呆,感觉好友身上散发着一种他很陌生的气质。他很懵,也有点受伤,“阿律,你最近怎么了?你变得好奇怪。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随便碰一下就这么反应过度,那力气好大,都要把他推下椅子了。
江雪律回过神,看着周眠洋受伤的小表情,他心里慢慢升腾起一种汹涌澎湃的烦躁和愧疚。
自责快把他淹没了。
尤其是周眠洋没有怪他,反而更加对他嘘寒问暖。
明明是他的错,他心理出现问题了。
也是这一刻,江雪律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这些该死的梦境如阴魂般缠绕,让他濒于毁灭,如果他再不自救,他的生活、朋友都会一一失去。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拿出手机,在网上找到了免费咨询热线,找了一名不要钱的心理医生,想初步了解一下自己的心理问题。
他斟酌语句,缓缓敲下键盘:“请问医生,梦是什么东西?”
这个负责网络咨询的心理医生似乎顿了顿,三分钟后告诉他,“这位患者,根据弗洛伊德的研究表示,梦是潜意识的反应。”
少年抿了抿唇,再一次慢慢打字,清脆的键盘声回荡在房间里。
“那……请问医生,如果有一个人,他时常梦到血腥暴力事件,他在梦中残忍地杀害了无数人,以至于白天精神恍惚常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请问这个人他是怎么了?”
“我梦到过我用很多种凶器,还把别人装入行李箱……还有……”
这句话一出,轮到心理医生愣住了。实不相瞒,他有点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