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臣来的这一天不巧是探监日,他所在的大巴车坐满了许多沉默寡言的乘客。
巴士车行驶过程中,浓荫夹道,风景十分秀美,今日温度尚可,车内洋溢着闲适的氛围。蓝泊山监狱临湖靠山、天鹅振翅飞舞,早在上个世纪就存在了,一路经过青翠连绵公路,过了哨所、警署、山脚下的加油站还有几座旅馆,慢慢往山上驶。
这座监狱还有过一段传奇经历,据说在上个世纪江州市遭遇炮火洗礼时,蓝泊山监狱因为远离城市,反成为一片逃难人聚集的世外桃源,炮火无法波及。哪怕有敌人冲上山,那些身带枷锁的劳改犯,也勇敢地拿起武器御敌,可谓是“民风彪悍”。
在来之前,孟冬臣看过地图,这附近的地形属实有些复杂。
你也别说,正是这地形复杂,上个世纪才能跟人在树林里你来我往疯狂打游击。
一路沉闷,孟冬臣打量乘客,发现一位中年妇女叹气连连。她叹气声太大,苍老的眼神又忧郁,吸引了旁边人注意,“这位婶儿,你怎么了?”
“好妹子,每月一次的探监日,你莫要带情绪。”
虽然说每个月一次探监机会,可愿意去探监的,说明家属对监狱里的囚犯还有几分感情牵挂。真没感情恨不得断绝关系,一年到头都不会去见上一面,更不会出现在这辆巴士车上。
在巴士车一些乘客看来,这一个月一次的见面机会,交谈时长也就半小时到一个小时,要好好珍惜。
再一次见面,就是下个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烦心……”
一问一答间,中年女人自然地开启话匣子,“我情绪郁结,还不是因为我那该死的不孝子,过年期间我心疼他一个人,探监时给他带了一盆饺子,他跟我说,我煮的饺子没有监狱里的好吃……他还说,他在监狱里工作几年已经攒了两万块钱了,硬生生把我气笑了,真想数落他,早知当日何必当初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是什么意思?
妇女这番话,引起周围几位邻座乘客的好奇心,“你儿子是怎么进去的?”
“他啊当初好逸恶劳不愿意工作,每天晚上去小偷小摸,现在进去了,终于知道要通过劳动才能赚取钱财。天天在牢里踩缝纫机还不亦乐乎,探监那日还问我,妈,你佩戴的口罩是哪个工厂的,搞不好就是我和狱友代加工的,看他一脸自傲,可以被他气死……”
其他人也被逗乐了。
“我儿子更过分,他本来可以减刑提前出狱,我们都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了,结果一问才知道,他根本没去申请。”
“我们拼命骂他,他居然说,为什么要出去,外面人情社会复杂,还是监狱里的人虚头巴脑关系简单,他就喜欢在里面,还跟我们说‘监狱里到处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才不想出去’,他爸被气晕好几回……”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另一名乘客破口大骂道:“我女儿也差不多,可怜她江大毕业,当年高考难度不低,她很争气地考了全市第十,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可到头来,读那么多年书有什么用,全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其他人来劲了,连前座几个假装看风景的人都纷纷竖起耳朵。
“什么!?江大毕业,这可是顶级名校,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沦落至此?”
提起江州大学,其他人眼里流露出艳羡的神采,江大的含金量有多高呢?他们家里要是能出一个江大学子,祖坟铁定冒青烟了。
这劲爆程度相当于什么,相当于本该一毕业就走上人生巅峰的高校毕业生,一朝沦为铁窗泪中阶下囚。
“她哎……她给老板做假账的事情暴露了,警察问她怎么回事,她回说一时鬼迷心窍,都怪老板忽悠她,说就改几个数字,一些东西弄不清楚就粉饰一下。当时一群经侦闯入公司,把她和她老板一起带走了。”
“哎所以说得守住底线。”
这故事听得人唏嘘。
孟冬臣默默搜集素材,他记下后,合上笔记本。
一个回头,他注意到了一个看上去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对方脚下堆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这引起孟冬臣的好奇心。
他探头过去道:“这位叔,你是第一次探监吧,按照规定,这些东西是不能带进去的。”
孟冬臣好意提醒,实际操作上,这些东西狱警都要检查过一遍,符合规定的才允许进入。
看看这个男人带了什么,他居然带了最新款的游戏机、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市面零食,孟冬臣眼睛尖,还看到了一套价值五六位数的水乳护肤品,这是希望囚犯亲人在监狱里依然过得潇洒自由吗?
不行的,这些东西通不过检查就要被打回来。
男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孟冬臣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对方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品味出了一丝傲慢讥讽,年轻人来了脾气,“您试试就知道了,探监能带什么,一早就发了通知。”
男人不愿意多解释。
他沉默地戴上了墨镜。
孟冬臣感觉这个中年男人有几分眼熟,奈何他是不沾铜臭的大少爷,一向只看社会报,否则但凡打开过去几年的财经报纸,他就会惊呼此人的身份:孙迟鹏——
一路到了半山腰,湖水潮湿的水汽散了,绿意更加鲜嫩盎然。从高处眺望,还能看到农田和民房。
巴士停靠在监狱门口,陆续有人上车下车,孟冬臣这才看清了整个监狱外围的全貌。
高大的铁门后,是一片鳞次栉比的灰白色建筑群,孟冬臣忍不住挑剔了一下,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蓝泊山监狱虽然巍峨高耸,墙体看上去坚硬冰冷,奈何外墙内部实在老旧了,许多设施没跟上。
跟着他一路来的乘客纷纷下车,早已经熟门熟路地走过去,跟着狱警去专门的探监室。
“你好警察先生,我们是打过电话,约好今日探监的。没错是我,一月一次我每个月都来。”
“有些东西规定不能过,嗯嗯嗯我们都知道,这一次没有乱带了。”
“好好好我去登记处。”
一名负责的狱警专门登记。
孟冬臣注意到,乌泱泱的登记人中,那名大包小包的西装男人不见踪影。孟冬臣惊讶地左顾右盼,发现对方真不在了。
“孟先生,这里。”恰好此时,张如英伸出手臂,向他打招呼。
孟冬臣注意到,张如英身上全副武装并佩戴了枪,年轻警员棱角分明的脸上十分严肃。
“小张警官,你这是?”
“孟先生,您上山的时间点比较巧,赶上今天武警又送了一批新人过来。”
孟冬臣望过去发现还真是如此,一辆高大的白色大巴车正从远处缓缓驶过来,仔细看这辆大巴车,窗子被焊死,上面站了两名同样全副武装的高大武警。
几名剃了寸头、戴着手铐和脚镣的囚徒落寞地下了车,正在走收监移交程序。
“这几人好像有点眼熟。”孟冬臣随意感慨一句。
谁知道张如英道:“您眼熟也不奇怪,这些罪犯都是去年的案子,小江同学发现并举报的。”
“???”
“这些人之前在看守所等待判决,如今判决书下来了,部分移交我们监狱了。”
—
孙迟鹏不知道孟冬臣是谁,他不关心也不在乎,他今天专程来探望妻子和儿子。明鹤予被警察带来时,她心中满腹委屈,瞧瞧这段时间她在监狱里过着什么日子,每天从早到晚必须劳作,纤纤玉指都变得粗糙,指腹开始覆盖薄茧,而她之前呢?可是孙氏集团的董事长夫人。
在家里有保姆,出门有保镖。
她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婚后从未洗过一个碗、擦过地,整理过内勤。
她进监狱已经半个月了,勉强适应一点苦日子,每天睡醒白天的时间对她而言简直漫长,她的人生充满灰暗,一点光都见不到。
走向探监室时,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因为泪水在这半个月已经流干了。饶是如此,当她久违地见到丈夫那伟岸的身影,她发现自己松弛的眼皮下居然重新翻涌起热意。
这是一间没有隔着玻璃的特殊探监室。
“孙先生,按照规定,探监过程一般是会全程录音、录像,鉴于您……总之,您不要让我们难做。”一名狱警小心提醒。
孙迟鹏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那名狱警就贴心离开一个小时。
“最近过得怎么样?”
“亏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明鹤予身体颤抖,泣不成声。
她的眼泪一点一点砸下来,是难过和委屈。
看着眼前的女人,孙迟鹏也心情复杂,他的妻子一向珠光宝气趾高气扬,妆容精致得体,可如今……她不施粉黛全都是素颜,身上穿的也是女囚料子极差的衣服,一个包庇罪、行贿罪等罪名,让她变成一副饱受摧残折磨的样子,看上去如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女人,哪里有曾经集团女主人艳光四射的样子。
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迟鹏摘下一路佩戴的墨镜,露出眼周满面颓丧和风霜,他神色沉默又悲哀,“你这是什么话,这段时间我一直为你和宸儿奔波,为了你们母子俩四处求人。”
“好不容易才想了办法。”
此话一出,明鹤予浑浊的眼睛迸射出一点希冀的光彩,提起儿子,她更是不掉眼泪了,“我还没问你呢,楠宸怎么样?”
在明鹤予心里,她是吃不了苦的,奈何儿子比她还娇贵,恐怕更不能吃苦。
“我已经拜托詹先生,没错就是前监狱长……还咨询过晏律师……如果能成功,宸儿应该十年就能出来,而你三年就能出来。”又一次运作,每一次都是踩准死线。
一提起晏律师,这些话让明鹤予死寂枯萎的心重新焕发出生机,“三年!?十年!?”
“那可太好了,老天保佑,我的儿子可是要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的!”
她完全不能接受,儿子因为随便打几个人,就坐牢二十年。
致人伤残、一辈子无法直立行走又怎么样,她不都赔钱了?她儿子甚至还进警察局自首了,这一切难道不能将功补过吗?
还有那什么全网唾骂的自导自演毒贩戏码,一提起这个明鹤予就来气。
她之前看过江州市公安局发布到一半的表彰通知,上面写着:“面对气焰嚣张的毒贩嫌疑人,孙楠宸先生不惧威胁,勇于斗争,展现了新时代青年的志气、勇气和骨气,为‘表彰先进,树立典型’,经禁毒支队会议决定,为孙楠宸先生申请……”
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明鹤予都记忆犹新,毕竟是夸奖她儿子的。
瞧瞧官方文书用词就是不一样,还盖了章,是红头通知,结果她还没看完,下一秒treasure就爆出真实内幕,电脑屏幕后似乎有网警,吓得这篇文章被他们紧急撤下了。
他们迅速出动,平息一切。
全网无法搜查。
明鹤予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们精心编排的一切,全部被treasure毁了——
她也丝毫不认为自己安排的自导自演骗取重大立功的事有什么错,错全部在那该死的网红treasure,对方为什么要揭露出来?
明明闹上热搜时,全网一片褒扬。谁知道那个treasure冒出来,画风急转直下。
更甚者,他儿子做过的事情、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她都用钱和势力一一摆平封口了,也被对方一一揭露。
想起那个人,明鹤予控制不住地咬牙切齿,如同遭遇了一生之敌、心腹大患,恨不得除之后快。
还有她在意一个点,“为什么还要十年?晏律师神通广大,他既然都为你指点迷津了,为什么不能再多说一点。”
说晏沉指点迷津,也许是他们自作多情了。
对方只是看在钱的份上,为他们指了一个方向,至于当事人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达到目的,精明优秀的律师绝对不会沾手,让自己引火烧身。
听到妻子不满的言论,孙迟鹏眉毛拧成死结,太阳穴附近的青筋血管一根根鼓动:“十年不错了!你还想要减刑多少?我们这是钻空子,你是不是想惊动上层,让中央、省厅派纪委组来调查我?”
保守估计他们运作下来,孙楠宸能减刑十年已经足够震撼人眼球,这还必须偷偷摸摸走。
二十年能运作变成十年,已经很不错了,明鹤予还不满意。难道她是想上天摘下星星月亮,全部塞给儿子才满意吗?
孙迟鹏也没想到,他已经足够溺爱孩子了,妻子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鹤予被凶了,她哭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老公,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为我们俩奔波,你也辛苦了。我只是担心儿子,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我担心他吃苦,为他感到难过,你肯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也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艰难,才一个月不见,你头发都白了。”
“……”能注意到这一点,不愧是他的发妻,孙迟鹏心软了,他声音艰涩喑哑:“你也憔悴了许多。”
“这一次我给你和儿子带了不少东西,都是你过去惯用的牌子,叫什么娇兰阿缇娜,你好好用。”
“老公你不会买,我给你列一个清单,你下次带进来。”
“好,你列吧。”
有了共同的敌人(treasure),有了共同想守护的对象(儿子),这对婚后多年早已情感淡薄的夫妻好似重回了往日的温情爱意。
一场探监结束,明鹤予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老公,下个月还要来看我,还有儿子。”
孙迟鹏:“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和儿子捞出来。”
而这个办法已经想好了。
Treasure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邪恶反派富豪夫妇关系的润滑剂。
两人一起骂他一顿,感情竟然升温不少。
远隔千里之外,江雪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片刻后他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