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痛哭流涕。
真正击败他的不是报案人,是报案人戳破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隐秘,信中预言里所刻画的他内心里的恶魔,还有那个糟糕透顶的未来。
一开始他还心神不安,不知道那个报案人要跟自己说什么,父母忧心文字里有陷阱,他也难以避免……隐隐有些忐忑。
直到他看了第一句,他神色愣了一下。
【罗明你好】
他傻了,这个人在向他问好。这是一手凌厉又漂亮的字迹,第一眼就令人心生赏心悦目之感。
【罗明,其实你本性不坏,恰恰相反,你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第二句话让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继续看了下去。
【人常常有时候都会有一瞬间的恶意,区别在于,是否会释放,于一念之间堕入幽暗。万幸的是,大多数人都有自控的能力。】
【你是否时常疑惑,你内心深处时常涌现的残暴和恶意,其实那是因为你——】
阅读到这些话,罗明心里震颤,这个报案人居然知道!这些都是他内心深处的隐秘,应该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阳光正烈,透过接待室的窗户照了进来,照在少年清瘦分明的脊背上,勾勒出一道长长的黢黑的影子。罗明在不知不觉间,捏着信纸的手泛白,他似乎在竭力控制某种情绪,这个报案人懂他、对方居然懂他。
即使站在阳光下,他也常常不受控制,太阳明明那般炙热温暖,自己内心却十足阴暗。越是明亮耀眼的东西,越是让他自惭形秽,明明他不是这样的!原本的他不是这样的!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凶兽,双臂抱住头罗明在心底痛苦地呐喊。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报案人告诉他。
【你父母爱你,你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可这份溺爱和包庇,如果毫无节制,将会孵化出了一个恶魔】
【他不是内心保有良知的你,他享受这种刺激,一开始危机降临时衍生恐惧,他有所收敛,受到父母庇佑后,他开始食髓知味。你会为错事羞愧懊悔,他不会】
在阅读到这一行时,罗明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绷断了。
【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公园事件中你的父母庇护了你。这件事后你们好似忘记了一切,回归了正常的一家三口生活,可你内心的自责创伤始终没有平复,你开始变得弱势】
【十八岁那年,你上了大学,无法适应宿舍生活,你搬了出去。父母为你操劳忙碌,周末时常来探望你,直到他们在你的出租屋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冷冻冰柜,打开柜门,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女同学的尸体,从此你和父母的人生走向了一条深渊不归路】
【他们比你还痛不欲生,可你是他们的宝贝,他们泯灭三观、无视法律都要帮你毁尸灭迹。我看到了,他们连夜帮你销毁一切罪证,为你做不在场证明,为你瞒过警方的视线】
【他们以为这是你的第一起也是最后一起,可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在十七岁那年的小公园,你早就实现了,从0到1的改变】
【0到1是最艰难的积累,更别提一开始就没有受到惩罚。一旦心里迈过那道坎,从1到2不过是再次举起屠刀罢了,一个恶魔彻底释放】
【每一次你犯下恶行,你的父母都在身后为你忙前忙后,一大把年纪了,还为你学习刑侦知识,为你清除痕迹,他们在一错再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们比你还害怕暴露……可是天网恢恢,罪行真的没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吗?】
罗明浑身颤抖,有身临其境之感。是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疯狂的杀戮怎么可能不引起警方怀疑?报案人下一句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没错,你暴露了,警方抓捕了你。】
【你的事迹惊动了全国,所有媒体记者都淹没了你们,你微笑着拒不认罪,媒体给你冠以冷血恶魔的称号。你的父母终于无法无动于衷了,年迈的他们颤颤巍巍地弯下了膝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所有记者和围观群众道歉。】
【可道歉有用吗?道歉能换回被你掠夺走的人命吗,愤怒的民众包围了他们,撕扯他们发白的头发,对他们拳打脚踢,还有人质问他们,为什么要下跪,是想用舆论博取同情吗?他们痛不欲生,无言以对】
【心理专家连夜剖析,认为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你的父母被千夫所指,上了极端反面教材,恶魔一家人是全国民众对你们一家三口的称呼】
【他逃脱了法律制裁,可你的父母被判处了死刑。在临刑前,你父母一直在反思后悔,心想一切的根源来源于何处。可能是那一年,你17岁时,你明明做错事,你的身上出现了问题,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帮忙隐瞒,而不是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毫无条件包容你的所有吧……】
【他们对着警察和记者流下眼泪,说后悔了,说早从17岁那年,就该劝你自首,可惜木已成舟】
【这一切是你和他的未来,现在为时不晚】
【你可以把“我”当成未来那个善良的你,在向此刻的你发出呼救】毕竟,江雪律精神共振的对象是罗明,而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黑暗的面积目前只有一个墨点,在白纸上显得无比显眼,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要让它再扩大了】
这长长的一封信,罗明全部看完了,他内心所有防御崩塌,这信中描摹的未来清晰详细如同影像,他面前好似涌现无数的画面,四面八方席卷着他。他的泪水,顺着尚且清秀稚嫩的面容一颗颗滑下,尤其是当父母下跪那一幕出现时,他崩溃了。
他一点也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因此他不敢想象,他的未来会沦落到这地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罗明无法接受这个未来,因此他又疯又癫狂,既是痛苦又是愧疚地在警局里,替未来的自己给父母下跪。
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自己是一滩烂泥了,为什么还要拖别人下水,还是他最爱的父母。他是整个家庭性质的决定性因素,当他是好人时,父母也不会泯灭良知。当他坏事做尽时,父母为了他也被迫染黑。包括那个未来,凭什么“他”可以逃脱惩罚,父母却要背负一切?
罗明这一跪,惊动了无数不明所以的人,整个警局人仰马翻。更别提他说自己要自首了。父母不理解他,孩子怎么就承认了呢,警察也不明白,事态发展怎么变化了?
好半天过去,罗明才从惊悸抽搐、疯疯癫癫中恢复平静,他的额头此时肿胀不堪,浮现出无数的红血丝,所有看到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抽一口凉气。可少年喜欢这份疼痛,可以让他保持清醒,随时保持警惕,不要堕入深渊。
待一切安静,罗明才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声音沙哑如破锣:“报案人说,我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如果说刚刚局里的警察们还只是茫然,不明白罗明为什么突然发疯,现在他们完完全全被这个说法震惊到了。
解离性人格障碍,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疾病,狭义理解就是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患有此病的人,思维多混乱,心境抑郁,情绪波动频繁,常表现为患者身上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身份或人格,解离发作时会记忆断片、精神紊乱。①
“报案人说你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秦居烈一字一顿,慢慢反问道,男人英俊清冷的眉眼终于在一刻覆上了惊讶。
“报案人说你有分裂的人格?”蒋飞也不敢置信,声音拔高地重复第二遍。罗父罗母也傻了。
不怪刑警队惊讶,杀人后用精神病来推脱刑事责任的案子,他们经手了没有一百起,也有五十起了。他们还是新人警察时,初出茅庐经手的第一起大案,凶手落网后,也说自己患有严重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解离性人格障碍、癫痫等等,几乎把能想到的精神病说了一个遍,说自己无法控制,声称自己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仿佛恶魔低语,教唆着他动手。
说那么多,这些犯人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脱罪,想减轻惩罚。这都是刑事案件中的经典操作了。
导致刑警队的人一听精神病,心里有几分微妙,难免心生质疑。
“嗯,他是这样说的。”
报案人说,保有良知的你是天使,而阴暗残暴的他是个恶魔。这句话极大地安慰了罗明,让他眼眶发酸。
至于一个极善的灵魂中怎么分裂出一个极恶的人格尚且不知。只能知道,善恶无法友好相处,一个强大时,另一个就会衰败。
“齐翎,联系一下精神鉴定科。”秦居烈安排道,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未成年、真心自首加精神病症,很大可能得到法律的从宽处理。
法律戒尺并非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罗明要接受相关治疗和终身吃药了,关于受害者家属的赔偿也要落实。
下午三点四十分。
医院精神科的走廊光线极好,一群警察带着罗家三人步履匆匆地来到了这里。
几个小时后,初步的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了,罗明确实有精神病症,另一个人格具有极强的社会危害性,必须通过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努力控制病情的发展。
医生的诊断通知书一出,罗家父母狠狠呆滞在原地。
对他们而言,不知道儿子是杀人凶手这个事实让他们悲伤,还是儿子有潜在的精神疾病,这个事实更令他们痛苦。
一开始他们早已经想好了两种策略,一是疑罪从无,如果警方没有直接证据,他们就咬死了不承认。二是如果有证据,就去聘请一位专业的金牌律师,将未成年人的鬼迷心窍,解释为一时冲动行为。
结果这两个策略都派不上用场了。儿子还主动自首了,交代了一切犯罪经过,他美好光明的前途这是彻底毁了。
对此罗家父母感到痛苦又疲惫不堪,罗明却扯了扯嘴角,感觉一切如释重负,“爸妈,这样也好,其实我也意识到了我心理不健康……我以后会积极接受药物治疗。”他自首后,纵使一辈子都要活在精神医生的观察和警方的监管之下,也好过那糟糕透顶的未来。
“而且,报案人告诉我……”罗明将那封信里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母。他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
罗父罗母脸色都绷紧了,眼神里接连闪过惊诧、错愕等情绪,尤其是听到,孩子说他们帮忙毁尸灭迹时。
怎么可能?他们会是这样泯灭三观、不分善恶的人吗?
罗母毫不犹豫就想反驳,随后她嘴张合了几次,如果、说的是如果……这件事真的落在罗明头上,她的孩子犯下恶行,她难道真的不会帮忙吗?
有一就会有二,她怎么能打包票呢?
恐怕真如那个未来里描述的一样,她撞见尸体,感到天要塌下来,天崩地裂后,冷静之后,真的会拿起清洁工具为儿子扫平一切嫌疑障碍吧。也许不是危言耸听,是一场可能发生的未来。
罗父罗母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心里犹有几分疑虑,“报案人是怎么知道的?”罗父罗母不是见识短浅的人,他们知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奇人异事,据说算命师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灵媒能沟通生死,神婆可以知晓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过这些奇人异事多是真假难分,他们以往对此多抱有将信将疑的审视态度,那个报案人是什么情况?
罗明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报案人给他的那封信,句句箴言。他望向了自己的母亲,郑重其事地说道:“妈,你如果爱我,以后就不要无条件包容我,因为……”他语调低沉了下去,缓缓说出那张信封上,他最记忆犹新的一句话,“爱是新生,也是毁灭。”
【爱是毁灭】
罗明母亲神色怔怔,这句话好似触动到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在不知不觉中,眼泪也掉了下来,砸在了地上。
“明明,对不起。”她鼻头发酸,忽然道。一家人抱在一起,他们走向警局,这一次他们去自首了。
为了那个一错再错的未来不再发生。
江州市警察局把行车记录仪收了,那上面一帧帧的影像,是一个男人伸长双臂,手脚并用在练习吊环,一个极为极限的动作,他挥汗如雨一刻也不敢分神。这时候,影像里一双少年的手伸向了他,少年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恶意的微笑,眉眼笼在阴影里十分可怖。
既然自首了,这段影像也派不上用场了。
半个月后。
“阿律,你知道吗,隔壁二中有一个年级前十的学霸休学了。二中群里都传疯了,好几天都在说这件事。”周眠洋拿笔戳了一下好友的后背。
江雪律本来趴着小憩,听到这话,他抬起了脑袋,舌尖滚动了两下,“休学了?”
“是啊!听说是学业压力太大了,为了身心健康着想,他爸妈向学校申请了休学。”周眠洋透露着打听来的消息,周围一群同学都听到了。一说起学业压力,大家格外有共鸣,深深地理解了那个休学的学霸,“好羡慕啊,我也想休学。”
“你可拉倒吧,人家二中学霸是太努力了,把自己折腾得压力大,你凑什么热闹。”
江雪律重新回过了头,他拿出一张纸,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犯罪中止已验证,可行。
只差一个“蝴蝶效应”了,他阻止了犯罪,一切就会发生好的改变吗?这恐怕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验证。
江雪律眉头轻蹙,不禁思考:假若那些犯罪本来就该发生,突然出现了一个他,这本身就是一种改变吧,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蝴蝶效应的一环。
任何事物发展均存在“定数”与“变数”,这本就混沌难辨,恰似一只蝴蝶掀动翅膀,微小的改变,却掀起了一场未知的飓风。他表面与那些犯罪分子毫无关系,可当他站出来指认时,改变已经发生了。
他也可以完全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案件发生,他能做到吗?
江雪律做不到。
既然思虑再周全,蝴蝶效应怎么也避免不了,那干脆别验证了,不如遵从本心,不要再犹豫了,大胆去走这条路。
一旦选择遵循本性,江雪律的想法思路,更加清晰了。
三个小时后,他上了一辆公交车,这一站公交车上乘客不多,他很轻易就找到一个座位坐下。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窗外,而是紧紧盯着站点告示牌中的其中一站。
这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江州市公安局。
下了公交车后,天色已暗。深秋的寒风凛冽如刀,往高中生的脸上刮,刮出几分皮肉生疼。江雪律在警局门口驻足了一会儿,他对这里并不陌生,每一次寄信他都是戴着口罩帽子前来,唯独这一次截然不同。
警局大门对外敞开,里面气氛非常热闹,往来忙忙碌碌都是人。有家属崩溃的大哭:“警察同志,我家里死人了!”有接待员努力的安抚:“女士你别害怕,我们立刻出警。”有受害者歇斯底里的怒吼:“凶手就是他,你们怎么不抓他!”
对别人来说,踏入警局就是报个案。
对江雪律来说,这警局大门宛若一处通往异世界的入口,一旦走进这道门就没有回头路了。他注定要把所有秘密公之于众。
今日江州市局依然很忙得脚不沾地,刑警队成员看着桌上的卷宗文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近期两起疑似刑事的失踪案,三起恶性杀人案,都不是容易的案子,还在报纸媒体大肆渲染之下,闹得人心惶惶,张局没办法定了期限日期,为了今早破案,整个警局上下焦头烂额。
别说休假了,深夜不加班都不可能。蒋飞咬咬牙,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又去楼道里抽两支香烟提提神。
秦居烈也在。
男人鼻梁高挺,表情冷淡,穿着黑色衬衫,高挑的身子倚靠着窗,袖子随意卷了一半,露出线条分明、爆发力惊人的小臂。骨节分明的手指衔着一根香烟,眼睛半眯不眯,在朦胧的光线中,红点十分醒目。
蒋飞默契地走过去,自己也点了一根烟,跟着吞云吐雾。
这是他们要奋战到天明的表现。
蒋飞曾经看过一段矫情的文字,说香烟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浪漫,尼古丁的味道能安抚都市男人空虚寂寞的灵魂。对此蒋飞只想说,可拉倒吧。香烟这玩意儿摧毁健康,浪漫个屁。
如果不是为了提神,更好的熬夜奋斗,谁抽这玩意儿,嫌命太长了么?咖啡喝多了早没用了。想到晚上还有三个案子要处理,稍微想想他这个副支队长头都大了。
这个时候,前台一名警员激动地跑来,大声道:“秦队,有一个少年来报案,他说有重要线索要提供!”
男人眉头一凝,迅速把烟给掐了,往寒风中走了走,驱散身上一股尼古丁的味道,“把人请进接待室。”
“他有没有说,是哪个案子的重要线索?”蒋飞大喜过望,嘴里叼着烟,快速地翻阅手里的卷宗资料,他希望是目前他手头上最棘手的那个一家四口灭门案,实在不行,那起震惊全网的少女失踪案也可以。
“不知道!那个少年说要当面提及,他说怕被人知道。”
怕被人知道?
“大案!一定是大案!”蒋飞激动了,他立刻掐了烟,往接待室方向走。他没法不激动,刑警队都为这些案子熬夜好几个晚上了。
接待室里,坐了一个特殊的报案人。
这个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穿着黑色连帽卫衣。他半垂着头,乌眉长睫,浓墨般的黑发轻轻落在脖颈后侧,精致侧颜立体又出众,天然显出一份静谧。
这第一印象令许多人心生恍惚,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因为江雪律是来提供案件线索,接待室警员早早泡好了茶,准备好了笔录本,态度十分热情。
“这位小同学,你说要提供线索,请问你是目击证人或者特殊知情者吗,你要提供什么线索呢?”
“我要透露很多案子的线索。”少年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他只进过明达市警局和江州市警局,平心而论,他感觉江州市警局待客的茶水似乎更好喝一些。
“什么案?”负责笔录的女警没听清。
“很多案。”
“???”
两名负责笔录的警员,以为江雪律在开玩笑,直到少年开口,极其认真地向他们讲述了一些只有警局内部人员才可能知道的案件细节,他们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眼神也随之变化,变得不敢置信又高深莫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