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徐老师?有两名警察找我们家明明?”电话那头女声高亢尖锐,语气十分不敢置信,“警察找明明干什么,都不通知我们家长。谢谢你徐老师,非常感谢你,否则我们都不知道呢。”
“不用谢的罗明家长。”徐老师捂了捂耳朵,她感觉自己耳膜要被吼穿了,“那两位警察同志是来调查昨天公园一起死亡事故,找上罗明。”
昨天公园?一起死亡事故?找上了罗明?
时间地点事情经过和人物,要素全齐了。罗母不是普通的中年妇女,很快明白应该是怎么回事了,她脸色微微一变:“那跟我们家明明有什么关系,我们家明明听话又懂事,从不会跑小公园。这年头警察真的是,办案不找成年人,怎么找上孩子了呢。”
罗父正在旁边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看报纸,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知子莫若父母。
他们一下子想起了孩子昨日的反常表现,精神恍惚,脚步神游,饭都端到了面前只艰涩地吃了几口。早上起来眼皮下青黑加重,脸色憔悴,疑似一夜未眠,种种迹象表明……
昨天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
再联系警方找上了孩子,两位家长心里蓦地划过一个不好的预感。
下一次问话是在放学后,除了打扫卫生留守校园的值日生,绝大多数学生们都散了。这时候警方找一个学生继续问话,不算打扰教学秩序。
秦居烈和蒋飞再一次踏入校园。
这一次问话,留了两名不着急回家的年轻老师和班主任徐老师。除了老师们,罗明的父母也杀到了。
罗明还是坐在那个板凳上,他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坐了板凳的三分之一部分,充分说明了少年的不安和戒心。
少年脸部肌肉紧绷,他无法形容这一天他的精神状态,真的是十分糟糕——什么课都听不进去,人在课堂上枯坐着,神魂已经出窍。在他尚未脱轨的十七年人生,他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没想到,自己会跟“杀人犯”、“警方询问”这些东西扯上钩。
他满心满眼都是懊悔,心里不断想:如果有时光机器就好了,他绝对、一辈子都不会踏入那个公园。
一看孩子那样,两位家长心里一紧,不妙的预感已经证实了,第一反应是心疼。
经过一整个白天,罗父罗母早已有所准备。他们是社会人士,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多方打听之下,总算明白了昨日公园里发生了什么,周遭环境是什么样,具体案件细节如何。
当蒋飞掏出笔录本再一次询问,罗明昨日一整天的行程时,罗母迫不及待地打断道:“明明!昨日傍晚六点,公园里有一个男人在吊环上摔死了,疑似意外,附近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警方如果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嗯……”罗明小声。
蒋飞无奈地捂住额头,他就知道会这样!未成年人老实,很大可能会自首坦白,可成年人一个个都是人精。
你们都把案件细节都告诉他了,干脆也代替对方发言好了。
“小罗同学,你能回忆一遍,你昨天下午放学后到晚上八点的行踪吗?”
罗明低下头:“我昨天放学后……”
罗母立刻打断道:“明明,你快告诉警察同志,你昨天放学后去书店买书了,然后我给你打了一通电话后,六点过你就在家了。”
罗父也催促道:“是啊明明,你把你昨天买的书拿出来,给警察同志看。”
罗明没有说什么话,把书包里一堆辅导书翻了出来,放在两位警官面前,全都是封皮崭新的书。这一点似乎能证明什么。
“请问你六点过在家,有什么能证明吗?”
其实罗母打过去的那通电话,如果去查电话信号,确定接电话的地点到底是公园还是书店,便一目了然。
可这个案子比较特殊,案发者是一个少年,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比较重要。局长说了,希望采取怀柔手段,希望少年自己交代清楚。不到最后关头,这些证据会压而不放。
毕竟电话信号不是决定性证据,只能证明案发时,罗明人在公园,有一定嫌疑,可不代表每一个在公园的人,都是犯人。
“我和妻子能够证明。”罗父微笑道,“孩子早早就回家了,跟平常一样,我们一家三口上桌吃饭,还其乐融融地一起看了电视。”
蒋飞:“……”
他可是办案多年的老刑警了,怎么会信这种话?
现实中常常出现家属包庇的情况,所以家属的口供可以参考,但在刑事案件上,可信度极低。
不等两人再问,罗父罗母急急忙忙打断道:“警察同志,我家孩子性格比较内向,你们不要再问了。他还要赶回家学习呢。”
他们迫不及待就想拉起孩子离开。
罗明整个人就像一具提线木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弱不禁风的他,还是被父母从板凳上拉起,踉踉跄跄迈开腿跟着走。
这时候,一名高大的警官拦住了他们。秦居烈是刑警支队长,气质冷然,气势惊人。当他低头看人时,瞳孔黑沉沉,一种强烈锐利的压迫感挥之不去,两位家长有所收敛。
“两位家长,当事人是孩子,你们有权庇护他,公安局是行政司法机关,也有权对他进行询问。”
罗父迟疑了片刻,“好吧警察同志,可你也看到了。我家孩子今天上了一天的课,他看上去实在太累了,你们即使问他话,他也说不出什么。而且你们警察,也不能无缘无故审问一个人吧。”
“有人报案,说是一名高中生作案。”秦居烈平静地望过去,眼中毫无情绪,话言尽于此。
罗家父母一瞬间脸色剧变。
他们是有点手段,可这个细节他们没打探到,原来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却有报案人吗?
不是打电话报警的那个人,而是提供一定线索的人。
罗父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敢问警察同志,报案人说了什么,对方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吧。警方随便诬蔑一个无辜的学生,这种话传出去不太好听。”
“报案人指认了您家孩子。”
“……”沉默是一种暂时的应对方式,“警察同志,等我们周末亲自去警察局跟你们详谈好吗?孩子他太累了。”
这一次说话,罗父的口气十分诚恳。
大家一致看向罗明,罗明脸色发白,看上去果然十分憔悴,魂不守舍的状态。
这一次,秦居烈给两位父母让了行。
罗父罗母连忙拉着孩子走了,两方人马堪堪擦肩而过,彼此心知肚明,罗明身上确实有情况。
可他们的出发点并不一致,警方接下来要抓紧时间找出线索,而罗父罗母则是要争分夺秒毁灭线索。
“哎,真放他们走了?”蒋飞收起笔录本,口气有点不满意,他们才踏入校园,刚坐下没十分钟吧?他笔刚掏出来,才写几个字,沙发还没坐热乎呢,人就走了。
“他们拒绝配合,再怎么问,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等周末吧。”秦居烈也收了本子,未成年人的案子,永远不是好审的。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另一边,罗明一家三口回了家。他们仔细询问了罗明昨天的事。心里清楚怎么样也瞒不过,罗明大哭着老实交代。
交代自己昨天确实去了公园,书店是事后补去的。
父母二人心头倏地一紧。他们早有猜测,可是当罗明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们心口高悬的那块巨石才彻底落下。
两人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紧攥着双手,心里思索该怎么办。
孩子肯定要包庇的。
这可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且不说罗明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犯了错,就算不是鬼迷心窍,他们也要帮忙隐瞒。
“怎么会那么巧……我打探到的消息是没有监控、暂时没有目击者。”怎么看都是意外的案子,却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报案人,对方指名道姓说了是明明。
这个人到底是谁,真碍事啊!
也不知道向警方透露了什么,警方今天就找上门来。罗母不顾自己今天受到冲击的心情,先心疼地摸着孩子毫无血色的脸,今天一定吓坏了吧。
“爸妈,我还是去自首吧。”
少年疲惫道,他抹了把脸,嗓子干涩得厉害。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对他一个没经历什么事的高中生来说,肩膀压了太多负担,无异于毁天灭地。他精神高度紧绷,满脑子想着那句话“你还年轻,自首坦白的话法律有宽恕的机会。”
“怎么可以!你才十七岁!”罗母一听炸了,坚决反对去自首,“警方说不定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去自首不是自投罗网吗?”
孩子大好的人生就这样没了呢!
她还指望明明十八岁上大学,二十五六结婚生子,她则在六十多岁含饴弄孙,这些美好的生活,一旦孩子入狱了,就彻底毁灭了!
罗父一听这话,眉头紧皱几乎拧成了死结,也坚决不同意。夫妻二人隔着儿子对视了一眼,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双目染上一层坚毅。
“爸妈,你们不要这样。”
熬了一晚上,罗明双目爬上红血丝,他快急哭了。他大声喊道:“警方说不定手里有证据呢!”
他这个人已经染黑了,为什么还要拖两个无辜的家长下水。
他很懊悔昨天的所作所为。
那个报案人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
可对方既然出现了,说明这一切都是天意,让他坦白,让一切急刹车的天意。
罗母将他枯瘦的手轻轻捧在手心里,徐徐安慰道:“小傻瓜,你在说什么呢,没有证据,法律也无法判处你有罪。”
罗母年轻时可是江大高材生,罗父也是硕士毕业,当他们想坚决维护自己孩子时,那股力量不可小觑。
“没有证据吗?”
罗明被安抚了,他手脚有些僵硬,麻痹许久的心脏微微跳动,升起一丝微妙的侥幸心。
“是的明明,法律讲究疑罪从无。这件事过后,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当你的好孩子。”一时失误而已,事情解决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会重新回到正轨。
罗母问丈夫:“亲爱的,你不是有晏大律师的名片吗?能不能给他打一个电话,委托他出手相助。”
罗父也想到了对方,随即摇了摇头,否决道:“他的价格哪里是我们请得动的。”
晏律师是江州市法律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对方出道多年无一败绩,专为富豪阶层和娱乐明星辩护,无期被减刑,重罚被缓刑,更多的还是被判无罪。
所以常常会出现一个场面,媒体拍摄到辩护席上,被告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而晏律师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面无表情地收拾庭审资料。走出法院,面对记者采访,他的神色也淡淡,仿佛一场胜诉于他而言无足挂齿,是他履历中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一环。
“他的出手费是这个数。”罗父悄悄比了一个数字,罗母倒吸了一口凉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愧是专为富人辩护的精致利己主义律师,普通人根本请不动。他们把房子卖了都凑不够这个数。
他们只能自己来了。
感受到妻子心绪波涛起伏,罗父拍了拍她的手背,口气十分温柔:“没到那个最糟糕的时候呢。”
罗母:“我知道。”为母则刚,她才不会随意气馁。
两个父母撇开孩子,自己着手打算,他们通过手段,自己列了一切可能的证据线索。
首先受害人的尸检报告,是高空坠落,颈骨骨折摔裂而死,这不能证明是意外还是谋杀。警方不会拿这点说事。
其次是手机通话地点,是公园,不是书店。说明那时间敏感的案发时,孩子身在现场,而不是他在早上第一次问话口供时说的书店。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以为找了一家没有监控、没有收银台的书店,就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他很聪明,可惜太稚嫩了,浑然忘记了刑侦手段,能精准定位到通话坐标。
罗母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打那一通电话了,无形之中给孩子增加了嫌疑。
还好电话信号不是决定性证据。一个人出现在案发地,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恰好路过,只能证明孩子撒了谎,却不能说明他一定是杀人凶手。
如果拿电话信号说事,只能说明警方确实没证据,黔驴技穷了。这一刻警方和家属的思路诡异地重合了。
剩下的就是他们托人打探到的内幕了,“脚印和指纹也不能作为参考,因为无法证明沾上的时间。”
没有凶器,指纹和脚印也无法证明——这说明什么,确实没有直接证据,怎么能证明孩子有罪。
罗父罗母自己反复推演了一遍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起一件事,“目击证人呢?”
一提起这个,一直安静倾听的少年,像木头一般颤抖起来,他说:“我昨天从公园走出来时,撞上两个英华学生……”
如果是在书店撞上就好了,可惜是在公园里。他们算不算目击证人?
夫妻俩心里打了个突:“他们看到你正脸了吗?记得你吗?”
如果警方找到那两个人,这对孩子很不利,还是那句话,罗明出现在案发现场,不代表他就是凶手。可间接证据太多了,也会产生影响。
“我不知道……也许记得吧。”罗明欲哭无泪,少年人都是敏感脆弱的,他总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会放大,会被所有人记住。他也开始懊悔,昨天穿了那件毛衣,那件毛衣颜色太过显眼,就像一颗咸蛋黄。说不定那两名英华学生本来记不住他,却因那件毛衣把他记住了呢。
少年越咀嚼,心里越忐忑,神色凄然。
“明明别怕,那些都是路人,他们记不住你的。”罗母心疼极了,连忙上前将孩子抱入怀里。
“明明,你再回忆回忆,除了那两个英华的学生,现场还有什么——努力不要忽略一切细节,这些信息对爸爸妈妈很重要,也关系到你的以后。”
“还有……”
高中生陷入了回忆,努力让自身回到昨天那个公园里,探索起一切事物。
——
江雪律低低叹了一口气,即使他提前报案了,罗明的父母还是走上了那条包庇孩子、想要毁灭证物之路。果然当孩子这个软肋受到威胁时,任何一个爱子心切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希望他写的那些小字,能帮助到警方吧。
少年坐在自己的书桌,密密沉沉的长睫微垂,脸上有思考,这个场景落在同学眼里,一定会以为学霸在做题。实际上江雪律面前是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几个字。
“梦境”、“稳定性”、“闪回片段”、“蝴蝶效应(待验证)”、“犯罪中止(待验证)”……
稳定性一栏后,画了几个钩。
江雪律花了一段时间证明,这个能力天赋是稳定的,不是偶发性。
在六亿赎金案后,他一度想过,要不要向警方坦白一切,可随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群星症候”是国外那些狂热研究者提出来的概念,他们说:这是神赐的天赋,是一种精神共振能力。
注意,既然狂热信徒认为这是神赐。
维系一切的东西是神明,假设世界上有神,那是不是神明开心了能赐予你恩典,不开心将会收回你的一切。
江雪律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警方,是他担心,这种能力是昙花一现,似一个忽闪忽闪突然又熄灭的灯泡……如果他前脚告诉警方,警察叔叔我能看到凶手!
后脚他的能力失灵了,他重新泯然众人了,他的处境便会尴尬起来。
所以江雪律第一时间打消了念头,决定试验一下,他的能力是短期还是长期。
在他努力自我验证的过程中,那个全球论坛里关于“群星症候”的新研究也出炉了。
【痛呼!我的天赋消失了!我与一个历史上有名的诗人精神共振,写下了许多诗篇,那个诗人想象奇诡,擅长写神神鬼鬼、幽冥世界,色彩极为浓烈,诗歌风格空灵冷诮、瑰丽奇险,他是谁,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在他的指导下,我签约了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诗集,可好景不长——可我的天赋消失了!我才知道,这个诗人在历史上英年早逝!他二十七岁就撒手人寰了!①】
【我今年正好二十七岁。】
此话一出,惊动了所有论坛人。
原来神赐的天赋会随着精神共振者的突然死亡或者人生落幕,得到终结。
江雪律心里也是一惊,那他梦中的“先贤”是……
也是因为这个天赋,他接收到无数犯罪信息。江雪律想过,大概世间规律离不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同类总会吸引同类。他能看到犯罪者也不奇怪。
如果这个天赋能够结束。
那快点把他的天赋收走吧!他不想做噩梦,不想时时刻刻面临深渊。可是很快,随着江雪律对开膛手杰克这个人的深入了解,他发现这不太可能。
历史上1888年开膛手杰克在混乱的白教堂地区,接连杀害了五名疑似妓女的女子后消失在雾蒙蒙的街道中,那些女子被开膛破肚,喉咙、肾脏、子宫等器官皆受到伤害,犯罪手法极为残忍恶劣,几乎震动了整个国家。
无数人在夜晚都提心吊胆着杀人狂魔,根本不敢入睡。他带给社会的影响巨大,开膛手因此臭名昭著。他活跃在那一年的8月到11月,可他一辈子没有落网,后续还有疑似他的人写信挑衅警方的无能。他给世人留下了无数阴影,偏偏在人类犯罪史上他熠熠生辉,光芒闪耀到了至今。
关于开膛手的年龄身份猜测众说纷纭,至今是一个谜团,笼罩在伦敦雾气之中。有人说他活了一百岁,有人说他活了五十三岁,总之大概率是一个长寿的人,而江雪律今年十六七岁。
这不是一个短期内可能结束的天赋,应该十分的稳定,不会昙花一现。
江雪律死了这颗心。
经过这段时间的测试,“稳定性”得到了验证。接下来是梦境和闪回片段,江雪律发现,如果是他做噩梦。梦境里一般是大案或者性质极为恶劣的大案。
而片段闪回,可能是见到了人或事物。他在孟冬臣和罗明身上,第一眼就看到了犯罪闪回。
孟冬臣身上只有一小片段闪回,罗明是一整段完整如同犯罪电影般的闪回。
江雪律昨天回到家后,努力思考其中的差别,他提笔写下个人的猜测:也许孟冬臣不是当事人,而罗明是当事人。
越是与案件有直接联系的人,犯罪信息越完整。
至于“犯罪中止”,这是昨天下了晚自习后,江雪律回到家沉吟许久的一点。
高中生的理解有三种意思,一种是命案将要发生,他前去提醒,比如陈莎莎案,他保住了那可怜女子的一条性命。
第二种是一个人他本性不坏,只是在逼迫中、无意中堕入了幽暗,如果江雪律及时阻止,也许悲剧就不会酿成。
最后一种是命案已经发生,他去信,可以防止对方一错再错。比如罗明的父母。
江雪律不知道,自己能否阻止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