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律报名了,他工工整整地填了报名表。
周眠洋也报名了,他报的是化学,他数学一般,化学比较拔尖。面对别人的询问,他振振有词:“我英语是一般,但是咱重在参与,赢了就是去比赛,为校争光,输了就是出国旅游,总归不亏!”这乐观豁达的话,似乎给了旁人启发,班里不少同学都被鼓动出了莫名勇气,真去报名了。
报名表一传十,十传百。
夏天来了,班级氛围热火朝天。
江雪律注意到,周眠洋的手机屏幕页面没停留在M国竞赛官网上,他根本没有刷题库,直接搜起了当地旅游美食攻略。
手指不停地在草稿本上书写,似乎在标记一些景点。
班长沈明谦神色透露出几分为难,江雪律看得出,沈明谦没有特别想参赛的意思。奈何姚老师说,各科老师可能会找一些同学商量,这居然不是一句空话。
接下来两天时间内,数理化三科老师陆续找了沈明谦,鼓励他去参赛,作动员工作。
沈明谦作为班长,面对来自多科老师的拳拳厚爱,他根本无法拒绝。不止一些成绩好的苗子,江雪律本人也处在漩涡之中,他不仅被数学老师约谈,刚走出办公室,物理老师朝他亲切招手,开口就是替他惋惜,“数学这个项目竞争太激烈了,你要不要换一下科目。”
“名单还没交上去,你想换随时可以,老师在物理班里等你。”
数学老师正好走出办公室就听到了这番话,见自己看中的香饽饽被堵走廊,被同事撬墙角,少年黑湛湛的目光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动摇,这一刻数学老师动手杀人的心都有了。
曲蔓枝、江雪律和沈明谦,是多科拔尖选手,自然成了老师激烈争夺的焦点。如果不是一名选手只能报名一个科目,老师们都希望江雪律能多报几门,奖项拿个手软。
封阳没有这样的烦恼,笑死,根本没有老师要他。
他想倒贴报名费,老师都说,“学校名额有限,你就别凑热闹了。”
与他交情好的狐朋狗友也笑道:“封哥别闹了,这竞赛都是年级前十去的,跟我们这群学渣有什么关系?”
“我英语好,怎么不行?”封阳冷哼一声,少年黑发凌乱,眉梢挑得老高,他大手一挥填了英语,一手凌厉的字迹几乎穿透报名表。
狐朋狗友啧啧称奇,忽然感觉好友这打小养尊处优培养的自信骄傲放光芒性格,搞不好还挺适合参赛,起码作为参赛选手出了国,气势不会落于下乘。
他的眼光不错,封阳果然被选上了,他被选入了英语竞赛班。
—
周一到周五江雪律去上课,双休日到了,大家天然以为烈日炎炎的午后,学霸会坐在空调房里刷题,实际上江雪律乘坐公交车,他熟门熟路地等待公交车到站,走入了江州市公安局。
蒋飞早早在门口迎着了,见了他就笑,“今天你也来了!快找个地方把东西放下,今天我和你小齐警官一起教你!这一套动作很简单。”
江雪律点头,跟随众人去了训练场,那里早早铺了几层绿色软垫,方便他在哪里摔摔打打。
所到之处,每一名警官都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慈祥包容如上了年纪的长辈。
江雪律习惯了这样的态度,他也眉眼弯弯。
今天蒋飞教他,一上来就扣他的手腕,动作也不敢重了,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帧帧入微,讲解仔细,把所有动作如糕点一般掰碎了分析:“这一套擒拿格斗术,动作比较简单,你学了几天差不多领悟了吧,动作基本要领就是出其不意。”
江雪律点头,一双眼睛捕捉每一个动作。
蒋飞见他明白了,为他的冰雪聪明而心中欣喜,“那我要摔你了——”
有人提前预告,江雪律对于即将要发生什么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下一秒他果然摔倒在地,手肘先落在垫子上,紧随其后是后背。
蒋飞:“疼不疼?”
“不疼。”江雪律轻声道,他很快爬起来,除了裤子上有点灰尘,除此之外毫无感觉。
蒋飞心里也清楚,怎么会疼呢,他手都没舍得使劲儿,“那我再陪你练一下,教学是相互的,这一次轮你摔我,我看你长进没有。”
江雪律很认真,一听这话,真上手了。
“蒋哥,那我要摔你了,如果疼,请你告诉我。”少年声音如泉水一般,干净透彻又嗓音清越,他特别擅长照本宣科。
“好嘞,你来吧。”蒋飞感觉,一只细白的手伸了过来,按照他的要求锁喉擒拿,他已经努力故作严肃,奈何少年这软绵绵的力道,堪比挠痒痒的力气,差点没让他绷不住沉稳的表情,直接笑出声,“没错,你的动作很标准,就是这样,如果我是犯罪分子,现在我已经不能动弹了,对对对我会这样摔在地上……”
话音落地,蒋飞就仿佛导演喊了咔一声,颤颤巍巍倒在地上。
仿佛一名犯罪分子,真被江雪律抓到了。
江雪律很认真,他记住了动作要领和人体弱点,唯独没想到实际上手异常艰难,成年人块头大,他拧腕滑落,也擒不住对方的胳膊。
他踉跄了两下,摔在垫子上,膝盖先着地。
没过几分钟,他乌黑的头发丝下渗出了汗,整个人如同汤锅里捞出来的一颗饺子。
一瞅他出汗了,蒋飞连忙撤了手,心疼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这鬼天气这么热,如果受不住了,一会儿我请你吃雪糕。”见江雪律起不来,蒋飞也不忸怩,曲腿坐下,配合少年气喘吁吁地坐在绿色垫子上。
“你已经很厉害了,体能跟不上,但动作很标准。”
“真的?”
江雪律难免信以为真,实际上他已经学了快一周,每天回家也有录下教学视频努力复刻,他自我察觉,距离行云流水差了一些,也基本上把这个动作掌握得七七八八。
“没错,这套动作练熟,后面擒拿术都是简单的了。”
“你还有力气没有?接下来换齐警官教你。”
齐翎警校刚毕业,一年期将满,他马上要从见习警转正了,他与江雪律年龄只差几岁,训练时气氛更为融洽。江雪律会问他很多事情,当下就问警校生学什么。
齐翎先慢动作教了一套,随后道:“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刚毕业时警校要学枪械技能、警务格斗、擒敌术和散打自由搏击,什么都要学……现在市局不缺人手,想进有点困难,要么专业成绩第一,要么有学校推荐信,我要摔你了,痛了跟我说。”齐翎跟上司一起,收了许多力气。
按道理江雪律不会摔,只是他脚后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身子不受控制往后栽倒。
底下有垫子。
江雪律不是摔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仰躺在带着几分青草气息的绿色垫子上,所以他毫无感觉。
倒是齐翎看到他摔了,脸色白了一度,赶紧将人给扶起来,“没事吧?痛不痛?”
江雪律水润的黑眸茫然了一瞬,他应该痛吗?人的上限和下限似乎自己无法控制,被这样一问,江雪律明明是一个忍耐力极强的人,这一刻他也感觉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过他清楚知道,这似乎是心理作用。
他摇了摇头。
齐翎见状,松了一口气:“不疼就行,我们休息五分钟,来下一个动作。”
“……”
秦居烈在远处看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衫包裹着他高大的身躯,他五官冷冽,见到这一幕他英挺的眉宇紧皱着,深深压抑着某些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幕在他眼里像什么样子,几名警官在陪一个孩子过家家,一时之间他连手里的尸检报告都看不下去了。
他把报告随手递交给法医,便往外走了过去。
江雪律站起来时,发现身边站了人,他打了一声招呼,对上了一双淡漠冰冷的眼睛。
少年讶异。
秦居烈没有看他,他只盯着齐翎和蒋飞,目光深邃而犀利,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字——“你、们、在、瞎、搞、什、么”。
他冷冷诘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严厉?”
上个月时发生了什么。
办理出院手续时,蒋飞还跟张局信誓旦旦保证什么,说我办事您放心,我特别会教人。这原则还能一退再退的?
“……”蒋飞也想起了,登时气短,他说:“这不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其实他一开始也打算对孩子严厉一点,可一碰上对方,嘿你猜怎么着,百炼钢下意识就化为绕指柔,秋风扫落叶的态度变为柔和的春风,总想着把人摔坏了怎么办。
没错没错,小江同学能随便摔吗?齐翎有心想辩解两句,结果对上秦队那冰渣一般的视线,一时间震得没有下文。
江雪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擅长察言观色,敏锐感到气氛几分微妙。
秦居烈始终没有盯江雪律,语气微微下沉,仿佛在说一件公事公办的事项,“接下来我教他。”
这意思是换人。
“……”蒋飞神色犹豫踟蹰,“孩子还小,不能太严厉了!”
如果说,江雪律还猜不到,这一周的训练他被严重放水了,他枉为年级第一。纸片一般现实被戳破,只需要一分钟。
一开始他没有察觉。
秦居烈朝他走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近到突破心理防线。秦居烈面无表情,江雪律并不怕他,也不感到如何有威胁,顶多是被男人那双狭长的眼眸专注盯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作为一个审美正常的少年,他还抬头多看了两眼。
秦居烈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江雪律怔了一下,终于收回了视线,他不明所以,还认真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他大脑紧急调动,这一招他知道,接下来是他的腕骨。脖子、锁骨、膝关节、脚腕等地方都是人体致命弱点。
四目相对时,两人气息流转,少年眉宇还残留着几分天真。
以为会按照教科书一般的来。
下一秒,他:“?”
好一阵天旋地转,江雪律摔懵了,他目光微微凝滞,脊背摔在绿色的垫子上,浑身的茫然都被点燃了。
他感觉不对劲……
第二次,江雪律开始反抗了。
他再度被抓住手臂,这个快准狠的姿势,少年猝不及防,心中一处的警钟敲响。场景在短短瞬息间变幻,江雪律似乎回到了许久之前那狂风呼啸的茶楼天台,噩梦般的场景,他作为人质,被一名持枪匪徒指着脑袋,细瘦的脊骨差点被戳烂。
于浩俘虏他,只要对方想,高高扣下扳机,他会如何?他的耳膜会被震耳欲聋的枪响震破,他的鲜血恐怕会贯穿天地。
我该反抗——
江雪律心中凛然。
他这样想,不过落在实际行动,少年心性使然,微弱的搏击意识还是输给了情感,江雪律迟疑了,因为是熟人,他下不去手。
蒋飞教了他一周,明确告诉过他,如果遇到危险时,该如何自救抵挡。秦居烈手一伸过来,正常来说,少年第一反应该是用手肘虚挡,奈何江雪律心中一迟疑,便慢了一拍,没有动作,短短瞬息之中,自己的致命部位再度落入敌手。
于是他第二次被摔在地上。
江雪律乌黑柔软的头发朝后滑落,脖子也拉出一条脆弱的弧线。少年抿着唇,终于意识到其中差距……
蒋飞扣他的臂膀时,全程面带懒洋洋的痞气笑容,眼神充满温和,这种熟人亲近的愉悦感令他感到放松安全。当施教者换了人,面对的是冷酷无情的教官,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两道锋利英俊的剑眉之下是一双冰冷的眼,嘴唇略薄,没有任何弧度。
好像没有任何宽厚优待,他成了万千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江雪律感到无所适从。
秦居烈极有耐心,等着江雪律自己爬起来,全程一言不发。
江雪律被掼倒在垫子上,这一次不仅是衣服脏了,他的头发也脏了,形容有些狼狈。
他轻轻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与其说是他疼痛,不如说他有点难以招架。
——蒋飞听到这一声哼,心都要碎了。
“老秦!你这……你要悠着点啊!”
少年这一声轻轻如同幼兽的闷声,秦居烈自然也听到了,他站在原地,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眼神平静毫无波澜,他只宣布:“明天由我来教他。”说完,他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他摔了孩子两次,衣服没乱气也没喘,黑发一丝不苟,那张英俊冷酷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丝毫心软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