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没立马回答,只是笑。
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愧疚?”
“你要对我使用心理战吗?”李子越皮笑肉不笑道,“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会把我想得很好。”
“好像我必须要舍己为人, 遇到他人死去就必须跪下来做自我谴责。”
他眼底抹上一层异样的神色,眸色愈深, 浓长的睫颤动。
嘴角勾了半边,看似在笑, 眼神却无一点善意。
“毯子是他硬要我给他的,你也听他说了,我不同意他会杀死我。”他音调淡淡,染上一点不近人情的慵懒, “我能怎么办。”
“如果没人站出来灭火, 所有玩家都会死,总有人要站出来灭火,总有人会因为这件事死。”
“我烂人一个不假,”李子越垂眸看他, “你呢,你没有刻意引诱吗。”
他眉眼弯了起来,像是在微笑。
“其他假意和他抢这个任务的人呢。”
“怎么,光我愧疚, 你们就不愧疚吗。”
季明蕴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子越。
他的瞳孔较一般人更大些, 此刻眼神阴沉,睫毛下垂,阴影使得他的眸颜色更深,像两块望不到底的黑洞。
面对李子越的挑衅, 他却无头无尾说道:“我知道。”
李子越挑眉看他,没吭声。
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话, 谁能知道你知道什么。
季明蕴轻蔑笑了一声,仿佛抓到了李子越的把柄般,意味深长道,“即使之前你的手还是干净的,过不了多久,你双手就会沾满鲜血。”
李子越心跳陡然快了几拍。
难道他……
面上表情却不变。
“我杀的人多了去了,”李子越眯眼笑,“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前几天我埋在后山的尸体。”
……
李子越手中捏着根半死不活的浅青色植物苗。
这东西长得诡异,乍一看像随处可见的杂草,然而它的根部却极其纤长,分虚多且杂乱,上面生出密密麻麻的刺,摸上去有种轻微触电的酸麻感。
而这不是最奇怪的,真正怪异点在于它似乎能像人一样自主活动,中间长了双圆滚滚的眼睛,缓慢眨动着。
此刻,它安静地躺在李子越掌心,与他大眼瞪小眼。
那差点被大火烧成流浪村民的老妇正捏着手帕对玩家哭诉:“没办法呀,干旱也得种庄稼,不种庄稼,大家都会死啊。”
闻言,李子越不自觉挑了眉。
这老妇最后一句话看似正常,实则不太符合人说话逻辑。
庄稼是拿来吃的,不种庄稼直接导致的是人饿死,如果是一般人会顺口说:“不种庄稼,大家都会饿死。”不会刻意省掉“饿”字。
大家都会死?怎么死?难道……不是饿死这么简单?
玩家中间穿梭过几个带着黄草帽的村民,他们身形瘦弱,皮肤被炽热的日光晒得黝黑,饿到脊背凸起,根根骨头清晰可见,皮松垮地贴在上面,像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们手中同样捏着几株植物苗,另一只手无力地提着镰刀类尖锐工具,正弓着背缓慢往前走。
汗水滴在干涸的黄泥土上,又迅速被吞食。
李子越翻开刚才给的系统任务通知。
[恭喜玩家触发“谁是盘中餐”支线任务]
[任务难度:一星(拿锄头杀人很方便,拿锄头耕地可是不太容易了哩~)]
[任务要求:在日落前将植物苗埋入土地,是否正确埋入,将由系统界定。玩家可选择村中任意一片土地耕种]
[任务奖励:积分100(温馨提示,此为团队任务,如有人偷奸耍滑,夜晚来临时所有人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任务刚发布那刻就有玩家骂骂咧咧:“什么鬼,怎么进副本还要当农民耕地?”
“入乡随俗啦,不耕地哪里来的饭吃。”
“就是,总比你一踏进副本就被一群奇形怪状NPC追杀好吧,耕地怎么了,我就爱耕地,用劳动换生存不丢脸嗷。”
然而,很快玩家就笑不出来了。
这里的土地生态实在太差,常年干旱让地上全是聚不起来的沙尘,而更下方泥土硬如钢铁,锐器猛砸了几下,器具尖端弯曲了,那土只凹了一指甲盖大小的坑。
纵有大力士硬生生挖出了个能容植物苗的坑,下一个问题却又来了——不灌水将松动的泥土湿润,那植物苗也立不起来,系统不会判通过。
综上,这项任务看似简单,实际所要付出的比大家想象中多得多。
体力大量消耗,水资源匮乏,近39℃高温曝晒下玩家身体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已经有人开始感到头晕脑胀,四肢乏力,贴在滚烫的墙面暂且休息。
黄土堆成的墙将他的半边身体烫成不健康的桃红,而他本人似乎毫无知觉。
通常喜欢先把任务做完的李子越此刻却不慌不忙地在村里闲逛起来。
他并非不着急,时间是这个任务的软条件,虽然不知道如果玩家没有完成这项任务会遇到什么,但李子越觉得系统的提醒偶尔还是可以听一听。
然而有时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个任务如何完成,一眼就能看明——锄地然后浇水。
但系统表示土地可以随意选择,有可能就是变样的提示——虽然目前看不到,但应该存在比较松软的土地。
上述仅是原因一,他四处走动,还有与他本人相关的原因二。
他“杀人”的场景中存在几个关键点。
杀的谁?红衣女(身体娇小,头上别了支银钗)。
什么时候?下雨的夜晚。
在哪里?貌似寺庙,红衣女旁边有尊大佛,他身后有扇窗户,能听到钟声。
基于上述,汇总提炼关键点:红衣女(小,银钗)、下雨、夜晚、寺庙、佛像、身后的窗户、钟声响。
想要避免他意外“杀人”,就要把他陷入“杀人”场景的原因搞清楚,再一一规避。
然而,在看完一圈房屋后,李子越意识到这村子给他带来的莫名诡异感并非空穴来风。
村里好像只存在成年人,不见任何小孩,也没有任何小孩生活必需品,偶尔有屋子开了缝隙,李子越也上前查看过一番。
没有。
村子里所有孩子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种现象放在现实生活中肯定异常,但在无限流副本中并不少见,不至于让李子越吓一跳。
但配合上他的额外任务,就奇怪了。
鲜血长流,穿红衣的娇小女子倒在大佛旁边,她身体缩成小小一团,那尺寸不似正常女生,应该是个孩子。
可哪里来的孩子。
李子越眉头轻蹙。
他想错了?
应该没有。
李子越站在某扇大门前,看着上端挂着的,烂了半截的“XX希望小学”木牌,他眼眸微眯,抬脚走了进去,却又在迈出第二步时突然顿了脚。
“季明蕴。”他冷淡地喊了一声。
季明蕴眸光微闪:“怎么,这地方就你能来?”
“不是,”李子越和蔼一笑,“我就是叫你一声,你紧张什么。”
季明蕴不听他的玩笑:“我是不紧张,紧张的另有其人。”
李子越装聋作哑,那季明蕴又添了一把火:“你不随大流,偷偷一人走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是的。”俗话说脸皮厚的人哪里都能吃香,李子越一本正经地顺着他的话说。
“那你跟着我来又是干什么?是想看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想对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轻飘飘回了一句,“人心隔肚皮,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男同。”
季明蕴被说的面色愈白,在强烈日光下,他眼窝又黑,一时间竟像冥堂立着的纸人。
他还没说话,李子越便自顾自抬脚走了。
这村子穷苦,希望小学也修建差,只有个破烂的土大门,进去后能看到个没挂旗的升旗台,铁杆从中间折断,刚好落到这学校唯一一间教室门前。
师资严重缺乏的情况下,一个班级里会塞不同年龄的学生,让一个老师同时教学。
有的正在念五年级,有的才刚开始拼音启蒙,李子越看着写在黑板上的各年级作业,微微发怔。
指腹在粗糙的黑板墙上摩擦,刮落一片白粉笔灰,指尖最终停留在某个日期处——2X23年6月3日。
三个月前。
教室不小,课桌却不少,从教室前端挤到了后角,说明学生并不少,但为何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看到?
三个月前还有孩子,那些孩子去了哪里?又是发生了怎样的变故让孩子从村里消失?
这并不是李子越想要担心的问题,如果真的没有孩子,那即将“死”在他手中的红衣女又是……
季明蕴似乎没有自己要做的事,他只是跟着李子越,看李子越怎么行动。
这人也是奇怪。
李子越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在课桌里翻找。
里面还留有泛黄的草纸和只剩半个手指长的中华牌2B铅笔,灰黑的橡皮擦屑藏在缝隙中。
旁边是破烂的窗户,这里连蜘蛛都不存活,碎玻璃上只留厚重的黄沙,偶尔热浪吹过,风沙便卷到人眼眶中,让人掉眼泪。
李子越咳了几声,擦去眼角因生理反应溢出的泪水,视线抬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黄土平地,无任何作物,看上去和村子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然而……
他眼眸微眯。
反手拉出一张缺了腿的凳子,极其顺畅地坐了上去,再从背包里掏出必刷题,开始慢悠悠地写着。
站在一边的季明蕴面上终于有了点人该有的表情:“你这人真是奇怪,马上要日落了,你开始写作业了。”
“呃,”李子越很认真,“这村子穷困,基础设施落后,晚上有没有照明还不一定,现在不写,什么时候写?”
他嘴里念叨着:“文中一共出现了三次‘锄头’,请分析各有什么作用……”
“我怎么分析?”他无语道,“锄头就是锄头,除了拿来耕地还可以拿来杀人,还可以拿来……”
季明蕴实在不知道这人脑回路怎么转的,明明是问在文中起什么作用,他反而思考锄头的实际用途……而且,拿来杀人?也能写在答题册上算个答案?!
他上下打量了李子越一番,面上表情很难以形容。
李子越自然知道季明蕴心里怎么想的,他也不是非要现在做作业,只是因为他需要等待。
等着日落,验证他先前的猜测。
空气虽依然燥热,太阳却没有正午时猛烈,教室内的阳光被遮了小半,后方的墙壁逐渐淹没在暮色中。
时间不多了,快到晚上了。
李子越揉了揉发酸的后脑勺,喉咙愈紧,现在咽口水像是吞刀子般难受。
空气过于干燥,人已经出现缺水症状了。
他抬起眼眸,收拾好作业,却见后面昏暗的墙角,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隐约可以看出是几个黑框圆圈,周围染了点其他色彩,混在褐黄泥土中,让人不太能看明。
走近一看,李子越呼吸突然一滞,前个副本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哪里是几个圆。
那分明是上吊的人。
没有阳光的地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头彩绘,剃了短发、梳的麻花辫、蘑菇妹妹头……配着小小的头颅和断裂的身躯。
全是死孩子。
他们要么低垂着头,偶有抬头,面容也是一片诡异的模糊。
日光下沉,墙上的颜色渐渐生出血肉来,却无骨头,只是单纯的肉//体堆积,一坨接着一坨,虽是人肉,却实在干瘪,像是被某种吸血生物将血液全部吸干了般。
又像过年时挂在阳台静候风干的腊肉。
肉中冲出异味来,愈发浓烈,刺鼻又辣目,李子越将视线移到窗外。
果然。
窗外那片平地此刻生出了道道裂缝,一些白晃晃的东西悄然凸了出来,将那片泥土顶开。
屋内光线更差,气温却不降一点,那墙上的烂肉盛在空气中,堵住人的鼻腔。
季明蕴不留痕迹地皱眉。
却听到一旁李子越道:“等会儿墙上的孩子还会伸出手来把你抓住,然后对着你哭,对你嚎,对你说,‘好疼啊,求你救救我’……”
季明蕴动作明显一停顿,呼吸乱了几拍,刚想开口,李子越已经翻墙出去,到了外边的平地处。
先前那段话都是杜撰,李子越只是不喜欢季明蕴像看犯人一样监视他,索性乱说点话吓吓他。
季明蕴年龄不大,看样子没怎么混过无限流副本,空有一身本领,没有经验,对他打心理战才是最有意思的。
闹了一番,李子越没忘记正事。
他弯下身体,将脚下已经裂开的黄土掰开,然而,见到下方埋藏的物体时,他的动作罕见地僵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