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傍晚, 冬日的橘红太阳逐渐降落,地面厚实的白雪在最后一点没有温度的光照下显得如黄澄的宝石。
枝丫上端偶尔有积雪落下,发出细小的“吱呀”声。
雪块砸到地面, “砰”一声炸成几团小花。
李子越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依稀记得自己跳下了窗户, 陷入了一群丧尸堆里,还未彻底使用道具, 便于尸潮中见到一人。
见到谁了?
李子越每想到这个问题,大脑便会像被撕开般疼痛。
他只记得自己看到那人后好像突然如释重负,整个人脱了力气,直往下倒去。
能让他放下紧绷的神经, 那人他应该非常熟悉和信任。
但是……
据他自我认知, 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应该都死了。
李子越摇了摇头,暂且把上述疑问压下来。
他只手撑着古式的竹伞,安静地站在原地。
怪异的是,虽然身处雪地, 他身上却并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被一团暖意裹着。
这让他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夜色逐渐咽下黄昏,晚风加急,柔软的雪花盖了伞身一层, 这时, 他听到另一边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抬眼望过去,只看到个黑长条物体在移动。
又过了两分钟,待那踩雪声愈近, 才发现原来是个身形消瘦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奇怪,里面套了一层红一层紫, 外面又裹了个厚重的墨绿色长棉衣,三件皆是破破烂烂,估计是在哪个垃圾堆里捡的,却被他洗得干净。
然而老旧的棉服实在厚重,把他围成了一个球,少年只能缩在雪地里慢腾腾走,难怪先前李子越看不见他。
少年的脸埋在几层衣服里,李子越只看到他一头毛茸茸的发,看着少年走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身后还跟了一人。
那人身形要比前面的矮一截,小脸被风雪冻得红扑扑,看样子约摸只有13、4岁。
他穿得倒是正常,无奈腿长确实差前面少年一点,逐渐被落在后面。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到李子越面前一间矮小的破房子跟前,只见前面那个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艰难地转过身去,对后面的小孩喊道:“你别跟着我!”
后面的孩子瞬间停住了脚步,头耷拉了下来,一副犯错悔过的委屈模样。
前面的少年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然而他还是转身过去,双手抵在面前生锈的铁门上。
旁边有积雪,再加上铁门本身就厚重,少年推了两回硬是没推出一道缝隙,李子越刚准备上前去帮忙,却见后面那个小团子开开心心地跑过去。
他年龄虽然小一截,力气却更大,他只手探了过去,微微发力,门便应声而开。
门上端的积雪因为门的动作而瞬间落下,砸了小团子一身。
小团子将脸从雪里扒拉出来,不哭也不闹,只是对着面前的少年兴奋地眨眼睛。
少年当然知道他眨眼睛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拖后腿,你可以带着我。】
但他难为情地别过头去,不愿意承认自己比眼前这个小不点力气差。
心里虽是感激,说话却又伤人:“不会让你进来。”
“你回去。”
小团子缩了缩身子,哑着声音喃喃道:“我没家。”
少年一怔,随即压着声音冷漠地回了一声:“……关我什么事情。”
少年将小团子推到墙边:“就站在这里,不许动。”
小团子呆愣地埋下了头,依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他艰难地走进屋子里,从房间角落摸出一小块硬黑的馒头,生硬地塞到小团子怀里。
“吃了。”
小团子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将馒头捏在手里,随即靠在墙边,身体往下缩,蜷成一个小球,双手捧着馒头,在听话地小口啃。
少年慢慢往屋里走去,冷风刮来他毫无感情的话语:“吃了就走。”
一把闪着锋利光芒的弯刀被他握在手心,他并未回头:“如果还不走,我会杀了你。”
语气强硬,不像是在开玩笑。
即使少年看不见,小团子还是认真地点头,他似乎并不惧怕少年的威胁。
关门的时候少年又推不动,小团子抬起头来刚想去帮忙,却想起少年刚才威胁的不许动,于是便一脸难过地呆在原地干着急。
李子越无奈叹气,不知道眼前这两小孩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吵架了?又不太像。
他主动走到门角,对着少年道:“力气不够就不要硬推,先把卡在这里的积雪扫走。”
不料少年仿佛没听到他说话般,只是埋头使劲。
李子越蹙眉,觉得有一些不对。
他喊了一声:“喂,小孩。”
少年还是没听见。
怪事。
不对,好像他陷入这个场景开始,就没发生过让他想明白的事。
他的手在少年面前晃了两下,见少年依然没反应,心里顿时了然。
少年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但是。
李子越手握上门把手,稍微用力,门应声关闭。
他能触碰这些。
门奇迹般合上,少年有一瞬间的恍惚,见到关地严丝合缝的门,他却不如李子越想象中那么开心。
两个孩子隔着一扇门,皆是情绪低迷。
李子越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又在这破烂的屋里找了一圈发现只找到个不如先前馒头二分之一大小的干饼后,李子越更明白了。
这少年那把小团子赶到外面后只缩在家里偷偷难过,明明自己饿得像根火柴棍,却依然把大块食物分给了小团子。
典型的嘴硬心软,性格别扭。
李子越默默叹气。
天逐渐昏暗,外面却依然没有动静,想来小团子还不离开。
这么冷的天。
李子越看了眼缩在冰冷墙角的少年,他的皮肤大多都缩在了衣服里,只有脸颊一点露在外面,已经被冻得通红。
弯刀被他放在身侧,李子越这才看见弯刀刀尖已经弯曲,刀柄处凝了暗红的血污。
先前打过架吗?那些是谁的血?
他眼眸微眯。
寒风刮了三番,雪花飞舞。
门被悄然打开,借着还没完全消失的光,李子越依稀能看见有道黑团还安静地缩在墙边。
要说这团子不听话呢,少年叫他不动他就不动,要说这团子听话呢,即使少年威胁他说要杀了他,他还是呆在墙角不离开。
李子越缓慢走过去,想要看小团子是否死了,却在走进的那一瞬,看到孩子身体动了两下,随即孩子抬起头来。
小孩正处于发育阶段,脸上留了些圆润还未褪去,却已经初具漂亮眉眼,想来长大后样貌不会差。
李子越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哥哥。”
他听到小团子眨着漂亮的眼睛脆生生地喊他。
李子越一愣:“……你能看到我?”
小团子乖巧地点头,随即开心地眨了两道眼。
这习惯……倒是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李子越勾唇浅笑。
如果能看见,那说明是不是也能摸到?
他试探性道:“你冷吗?”
小团子此刻却不回答,只是垂了眼睫,很缓慢地眨了眼。
眨一次眼,表达的意思是“是”。
李子越只能按照那人习惯来猜。
“你把手伸出来。”
小团子乖巧把两只冻得通红的爪子伸了出来。
李子越用一只手将它们全包住,将自己身体的温暖传过去。
他将伞固定在一边,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了摸小团子的侧脸。
小团子心情明显好了起来,李子越眉眼也逐渐染上温柔。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毛病,他疑心病确实重,但只要对方叫他“哥哥”,他基本上没办法坐视不管。
他的全部善良都剩在“哥哥”这个称呼上了。
“你站起来。”李子越解了身上的大衣,将小团子塞进怀里,“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去。”
小团子情绪却骤然低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屋的方向:“他不会要我了。”
李子越怔住。
小孩心思最好猜。
里面少年只有两份食物,他却没犹豫地把大块给了小团子,说明他本身就是个对他人友好,对自己严苛的人。
现在只是在做思想挣扎罢了,时间推移,夜晚愈冷,少年只会更担心还在外面的小团子,出来是迟早的事。
李子越哄怀里难过的小不点:“他刚才赶走你的动作很迟疑,他会出来的。”
“那孩子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李子越与怀里小团子对视,漂亮的桃花眼微眯,弯成两道月牙:“你如果很喜欢他,请你等等他。”
“在此期间,我不会让你冷的。”
小团子呆了足足半分钟,他的小手不自觉地贴上李子越的侧脸,突然咧嘴笑了。
“哥哥,你和里面那个哥哥好像。”
李子越愣在原地:“……哪里像?”
小团子只是看着他。
李子越刚想再问几句,却听到屋内传来有人走动的嘎吱声,他将怀里的小团子放下,没过几秒,就看到有人又在艰难地推门。
这次他倒是学聪明了,知道先把角落的积雪给挖走再推。
少年冷着脸朝小团子走来,夜晚光线昏暗,李子越只能看到少年消瘦的一小节下颏和紧绷的唇线。
有点熟悉。
他微微蹙眉,依然没想明白这股莫名的熟悉从何而来。
脚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嘎吱嘎吱,小团子眨巴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少年。
少年的脚步停在他跟前,头小幅度下垂,随后——
一阵冷风刮过,还沾着血的弯刀骤然贴在孩子脖上,少年半蹲着身体,话语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般:“我迟早会杀了你。”
小团子抿了嘴唇,并未说话。
少年带着寒意的手指捏住孩子的下巴,将其向上抬起,眼眸细眯:“你长得很漂亮,以后可以卖个好价钱。”
李子越阻拦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眉眼微垂,视线在少年身上打量了两下,嘴角轻扬。
有意思。
小团子仿佛听不懂人话般,此情此景,他却伸出手来拉住少年的上衣摆。
喊声在雪夜显得格外清脆。
“哥哥。”
逐渐走远的李子越停下了脚步,竹伞微斜,看见团子跟在少年身后进了屋。
并未出他意外。
早在少年用刀抵住小团子时他就放下心来——从未见人嘴上说狠话,却用刀背卡住他人喉咙的。
要杀早就杀了,要卖也不用这样大张旗鼓。
说到底还是嘴硬。
不过这少年到底是谁……
他蹙眉思索,不知觉间眼前场景骤变。
依然是雪夜,温度愈低,雪花如鹅毛飘下,李子越伸手接住一片晶莹,见它缓慢在自己掌心融化。
深冬了。
隐约听到另一边有低沉的敲门声,他微抬起头,视线看过去——
瘦弱的背影,依然挺立的脊背,踉跄的走姿,李子越眉头皱地愈发紧。
是那少年。
他无力地靠在一座装修华丽的洋房前,瘦到仿佛只有骨节的手抬起又落下,门发出道道“砰砰”声。
终于,门张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只老人年迈浑浊的眼眸。
李子越看到少年突然拽住老人的腿,随即“噗通”一声跪下。
李子越愣在原地,竹伞滚落在一边,雪花贴在他颤抖的眼睫上。
“我愿意……我愿意把我卖给您……”
少年沙哑的声音夹在呼啸的雪风里。
眼泪好像是刺人的冰刀,一下下切割着李子越的心脏。
“请您给我一些钱……我要去救他。”
“一个漂亮的孩子,”老人眼眸眯起来,他只手扯住少年的黑发,打量他的眼神像是在审查牲畜,“一个漂亮的孩子说要把自己卖给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子越的呼吸仿佛在此刻停止,喉咙哽咽,胃部抽搐着疼,无法抑制的热泪滚下。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似乎是想阻止,嘴微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浑身疼痛让他无法直起腰杆。
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液体凝成冷到极致的固态,门缓慢开了个发着橘光的口子,少年缓慢从地上爬起来,只手抓住门槛,吃力地迈步。
在即将关门的那刻,他难耐地转过头去,看向门外。
与那边的李子越长久对视。
盛满泪水的眼眶,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鼻尖,被寒冷刮伤的眉眼,薄凉的唇,已经瘦到皮包骨的下巴尖。
那是约摸只有17岁的李子越。
“不对……”
李子越倒在雪地,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不是我……我记忆中……我的17岁……我在学校正常上学……我没有……
我没有去过雪地……我也没有……
“哥,你发烧了。”
意识模糊中,有人在温柔地喊他。
随即温暖缓慢传到他的身上,他感觉到留有泪花的下眼睑在被人轻舔。
咸冷的眼泪被人耐心地吻去。
眼前的噩梦再次被关进了记忆的牢狱里。
他又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