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在地上, 针管沿着他细小的血管刺进去,液体推入的瞬间血管肿胀起来,他的唇愈发惨白。
好在今天后侧脊椎骨只裂了小半, 打三针强化修复即可。
还有一针。
他心里默默数着,视线落在染了他鲜血的灰白地板上, 那些液体仿佛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静静盯着, 看着那染着朦胧的血红东西越长越大,最后被灰黑色的拖布直接卷走。
地面又恢复原样。
尖锐的针头再次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身体,他一声不吭,好似没有半点生气的毛绒玩具, 针扎在身上就如自然滴落在地板的淤血一样轻巧。
然后他听到身体传来异样的声音。
“咔嚓。”
断裂的骨以常人难以忍受的速度强行融在一起, 骨的生长修复犹如无数把尖刀,要在他体内脆弱的器官和血肉中划开无数道沉重的伤口。
他的胸腔猛地抽搐了两回,上半身无法控制地弯曲起来。
被人由内到外千刀万剐的滋味不过如此。
鲜血又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垂着头,安静地坐在角落, 像一只乖巧懂事的标本,等研究人员来帮他完成最后一项任务——记录他此次受伤、修复过程中产生的血氧、激素等数据。
隐约好像听到前面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在哭,那小孩也是实验体之一,不过他已经接受药物注射许久, 小孩才被灌药, 比他忍耐力要小些,自被带到这片区域便一直哭。
或许在哭吧。
他手指不自觉抖了两下。
不知道。
因为今天他的两边耳朵都被怪给啃食了,新的耳朵还没生长出来,他有些听不清。
眼珠也被掏出来一个, 他不太想抬头见强光。
不过那些都无所谓。
一切都无所谓。
他活,或者死, 都无所谓。
“少爷,您很乖。”
研究人员为他清理嘴角那抹红。
新生的耳朵刚被包扎好,他只能听清研究人员在说什么,视线还是一片灰暗,他甚至不确定那边是否坐着一个哭闹的小孩。
不过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来这里的人很快就死了,即使真的存在小孩,小孩明天也会死掉。
生命实在脆弱。
而他已经不算正常生命体了,所以心脏还能一直跳动。
砰。
砰。
砰。
他想到刚才被他拖到角落的怪物,它的胸膛被他划开一条半米长的口子,森然的骨头将那颗丑陋的心脏保护起来,即使它脸已经缺了大半,可怜的血肉还在不自觉抖动,发出弱小的哀嚎。
因为自小被药物养大,他的身体恢复很快,在返回房间的走廊上他便能听声辨物了。
可这时他却觉得一辈子当个聋子瞎子哑巴是最好的事。
“那是谁?”
有人问身边同伴。
“张敛,也就是少爷。”
“哎哟,怎么成这样了。”
“嘘,小声点,他耳朵好着呢。”
“这……他几岁啊?”
“四五岁,别看他年龄小,已经测到二十三轮了。”
“二十三轮?”那人声音里带着警惕,“我和你说,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心理都不健康,前段时间我在分区遇到个十五六岁小孩,叫什么张……止……?三个字名字,具体我给忘了。”
“那孩子是分区第一名,但精神早烂了,见到人就砍,最后像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禁闭,我去看的时候他就缩在笼子角落,远没有半年前拿第一时威风,啧,真可怜。”
张敛眼神微动,止住脚步,抬起头来看了边缘议论的两人一眼。
那两人仿佛被什么东西拧住后颈一般,登时冷汗全流,身体紧贴在墙边,嘴巴闭得死死的。
张敛心里没有半点愤怒,只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先前家里许久没有出能扛过所有测试的孩子,坚持测试的张敛母亲在家里地位愈低,虽然所有人碍于情面要恭敬喊张敛一声少爷,实际内心或多或少因为瞧不起他母亲而瞧不起他。
谁想张敛是史无前例的年龄小却挺过诸多测试的绝佳实验体,他们在瞧不起的同时心里还压着难以遮掩的恐惧。
太可怕了。
一个刚满五岁的孩子,怎么能做到在比他身体高大许多的怪物前面无表情,又怎么和那些怪物厮杀,最后淋一身血从测试箱里出来。
张敛自幼沉默寡言,即使断了条胳膊也不哭不闹,人们几乎没有见过张敛露出恐惧的表情。
或者说,张敛没有任何感情。
人不知喜怒哀乐和畏惧,那还是人吗?
若张敛天生如此,那也算幸运,可悲的是他刚出生时哭声比谁都响亮。
随后那哭声却被人强行堵住。
母亲用冰冷的怀抱喂养他,用实验体编号称呼他,将他的所有分解成长串的数字,回归结果预测他将成长为最强大的实验体,由此张敛才得到活着的资格。
人没有情感确实危险,可张敛生来就被看作一把折断后马上扔去锤炼的刀。
刀不需要感情。
张敛若笑,那就给巴掌,张敛若哭,那就捂住嘴,张敛若是胆怯不敢前,那就让他明白他从未有允许他逃避的后路。
张敛的情绪被一次次打压,一次次逼回,结果确实皆大欢喜,张敛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预测曲线直逼向无穷。
周围人把张敛视作怪物,视作低劣的白鼠,却又不得不向张敛祈求庇佑。
怪物恶心、卑劣,但实在强大。
正常人或许会觉得这一切让人气愤,然而张敛只觉得无所谓。
他们讨厌他,喜欢他,仇恨他,又要如吸血虫一般蚕食他,这一切,都无所谓。
张敛机械般吃掉了今天送来的标准营养餐,又听身边的管家向母亲报告他今天测试的数据,母亲说:“今天只断了一点骨头?他成长确实比我想象中快,明天加大剂量,不要浪费他的天赋。”
营养餐非常难吃,但没关系。
因为味觉不影响战斗扛伤,他基本不被注射治疗舌头的药物,现在他的嘴里还包着血,食物染上血液再被他吞下去,这味道像在啃食生锈的钢铁,而他最熟悉这个味道,自然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
张敛平静地躺在床上,他连睡觉的姿势也是被安排好的,多动一下母亲那边都会发来提醒,如果他不回到正确姿势,便会迎来电击惩罚。
管家站在门口,冷漠地对他说:“少爷,明天早上四点我来叫醒您,请您乖巧度过您的夜晚。”
张敛向来很乖,通常管家来敲门时,张敛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他乖顺地接受了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怨言地扮演最完美的实验品。
张敛痛苦吗?
不痛苦。
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这样的日子他后来又重复了九年。
直到他十四岁那天,测试箱里的怪物意外暴走,整个场面一片混乱,由于他一直以来的听话,研究人员的心思都在压制怪物身上,没人注意他。
张敛孤零零地站在测试箱角落,仰头看今夜的月亮。
这是个飘雪天,道路结冰,片片雪花轻柔地落在人身上,有几朵在亲张敛被冻红的鼻子。
挂在深蓝夜幕上的月亮光芒柔和,润着圈圈奶黄的温暖。
很长一段时间张敛因为眼睛受伤而不能面对强光,无论是正午强烈的日光,还是房间明亮的人造灯,这些光芒都不接纳他,唯独柔和的月。
这是他唯一被允许偷窥的一点光亮。
今夜月色很美。
他说不清这个结论自己是怎么得出来的。
他的世界充斥着灰黑和血红,他说不出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恶。
张敛只觉得自己呆住了,心思全被天上的月亮给勾去了。
他不假思索地迈开步子,朝着天空那遥不可及的月亮追去。
张敛听过夸父逐日的故事,夸父跑了九天九夜终于追到太阳,最后却因为想要拥抱太阳而渴死。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张敛的心砰砰直跳。
彼此他的心跳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不再像测试箱里那些怪物临死前的喘息,他的心跳开始混乱,开始逃离母亲为他严格规定的心跳速率。
雪夜漫长,道路积雪太多,他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而此刻,层云刚好遮住了月亮,光泽在瞬间消散了许多,张敛抬眼再见不到月亮。
明明前方街道亮着昏黄的灯,张敛却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再度陷入了一片黑暗。
面前斜坡飞驰来一辆亮着刺眼惨白急灯的货车,张敛只是站在原地。
重物撞击是他最早接受的测试,那时候张敛还不到三岁,胆怯未从他身体里拔除,他被吓得不小心喊了句母亲,回答他的只有四面墙壁生出的巨型铁锤。
在这个很多人还在学说话的阶段,半个身体被压到血肉模糊的张敛躺在床上明白了沉默。
不要求救,因为无人会来救你。
而当现在的张敛能徒手轻易捏碎一辆失控的卡车时,他却被人猛地抱住。
两人翻滚到一旁雪堆里,那人身上带着血,四肢冰冷,却让张敛的脸贴着他唯一温热的胸膛。
张敛手指稍动。
他仰起头来,看到那人消瘦的脸庞和仿佛晕着月光的眼泪。
张敛又呆了。
沉默的雪夜,两人心跳的声音如天上闷雷。
打雷过后会下雨,雨过便天晴了。
张敛觉得心中好像埋了一枚圆润的蛋,而此刻,蛋壳裂出了一条缝隙,从里面冒出“惊讶”的情感。
他好像又能看见了,又能看见月亮了。
可天上云层愈厚,他看见的月亮又是谁呢。
蛋壳再度抖动,第二种情绪生出,那是一点小孩般的“好奇”。
他盯着那人泛红的鼻尖许久,看雪花落在上面又被体温融化,张敛不知道一种更为复杂神奇的感情已经伸出了一点枝丫,他此刻还不懂如何描述这种情感,他只知道自己想亲吻那人的鼻尖。
想要自己的体温包裹对方。
刚开始张敛尚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被压抑到迟钝的青春期匆匆赶来,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心里那枚蛋的蛋壳已经碎成粉末,而那种奇怪的感情大树已经长得枝繁叶茂,树根细长,紧紧拽住他的心脏。
对张敛而言,喜欢的第一步不是“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而是想要将李子越彻底困在他身边的“占有”。
最初的表白只有两个字:我的。
这种感情成长的速度远超过张敛能承受的,一点喜欢的催化便能生出袒露的欲望,从精神到身体。
从他在清晨看到李子越在他身侧更换上衣那刻开始。
从他视线无法从李子越裸/露的肌肤上离开那刻开始。
从李子越明明穿戴齐全却在他眼里宛如赤身裸/体般开始。
李子越的眉眼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勾人的水雾,他的眸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润着晶莹水光,唇缀着浅红,而下方是他胜雪的肤色,透出一点薄汗。
阳光从窗入,落到李子越身上,他背对着张敛,光影亮了他半个身体,使得张敛见他隐在外衣下腰腹向里凹的曲线。
那里多柔软,只有张敛知道。
偶尔李子越身上留有屋外的冰渣,冰悄无声息地在他锁骨处融化,汇成一点叫人难以看见的水珠。
水珠顺着李子越光洁的胸膛滑下,直到被腰侧衣料吸收。
张敛甚至会去想象水珠最后的温度,他甚至会在看到李子越下装那刻感到莫名的烦躁。
他甚至会去嫉妒一颗消失的水珠。
现在在他心里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装满小小惊喜的蛋,而是藏着诸多强烈又恐怖感情的潘多拉魔盒。
恶劣。
下流。
可耻。
自小张敛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只当他是最佳实验品,周围人鲜有关心他,诸多恶意朝他袭来,为了自保,张敛只得将所有自然情绪压抑在内心深处,他变得麻木不仁,变得冷淡,变得如机械。
而这一切在遇到李子越那刻全部转变。
爱的欲/望似滔天火焰,又似迎面落下的万丈瀑布。
张敛无法处理如此复杂又繁多的感情,因为在他最应该学会“爱”的时候,在他几岁垂头坐在墙角的时候,没人伸手来教他。
因此张敛在处理对李子越产生的这些情愫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恶心。
他从未仇恨引发他生出这些感情的李子越,然而也未想过向李子越发出难以承受的求救。
张敛只有一遍遍再次压抑自己,再次厌恶自己。
他无助地坐在餐桌前,慢慢咽下名为患得患失的食物。
他的身体里好像长出了两个他,一个是乖顺的弟弟,只会对李子越歪头说不知道,一个是由情感魔盒生成的,想将李子越吃掉的欲/望怪物。
我想偷窥你。
我想触碰你。
我想亲吻你。
我想亲手脱去你的衣服。
我想把你压在身下。
我想接受你所有的引诱,吻你的眼泪,咬你的喉结,再在镜前让你看着我把你一点点吃掉。
我想把你禁锢起来,我想亲手拷住你的四肢,让你永远无法逃离我的身边。
我想你完完整整属于我,成为我一人的玩具,与此同时你还是我最圣洁的月亮,永远拥有让我俯首称臣的权利。
我想……
张敛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掌力度大到让他口腔溅出鲜血,血液的红刺痛他的眼,两行眼泪就这样滚下来。
在前面熬粥的李子越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怎么了?怎么咳出血了。”
“怎么还哭了。”
李子越把他抱住,轻拍他的后背:“没事没事,怎么了?哪里难受?”
这样好的人。
张敛下颌抵在李子越肩上,眼神阴翳。
这样好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怀疑刚才我是如何下流卑鄙无耻地折辱他。
所有情绪凝成张敛尖牙上的一点咬。
张敛轻轻咬了下李子越肩膀,又很乖巧地摇头:“我没关系。”
李子越叹气:“你才十四岁,没必要忍着,哪里疼就告诉我,我又不会骂你。”
十四岁。
张敛冷笑。
倘若我年龄再大一些。
倘若我真的不忍着。
倘若我真的……
他猛地咳嗽,脸色白如纸。
忽然想到五岁时他在走廊上碰到的那两人,在那般环境下长大,他心理果然出了毛病。
张敛喉咙哽咽着,只是靠在李子越颈边掉眼泪。
这眼泪混入的情绪实在过于复杂,李子越却简单以为张敛是被疼哭的。
张敛很腼腆地抿了抿唇,当李子越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张敛又变成了那个单纯懂事的小弟弟。
原本张敛以为这种肮脏的欲/望他能藏一辈子,或者随着时间过去,他对李子越的龌龊心思能少些,然而张敛苦心压抑近八年的情绪,在他22岁,在初级伪人副本与李子越再度相遇时又彻底碎成残渣。
星星之火遇到干柴。
烧得愈发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