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张敛没有在14岁那个晚上出逃, 如果他没有遇见李子越,张敛的人生一眼便知尽头。
他会毫不知觉地走上母亲为他安排好的道路:活着的时候被打压成不知感情的机器,死后身体成为伟大的标本, 每一寸血肉、每一节骨头都会被人剁碎仔细研究。
李子越救了他,李子越把他当亲人对待。
可张敛如何回报的呢?
他将内心所有阴暗面都压在李子越身上, 使李子越成为他爱欲交织下诞生的圈套。
因此,尽管他已经到可以向李子越袒露一切的年纪, 张敛还是不敢。
爱与欲的树生出诸多果实:欣喜、嫉妒、期待、愤怒、善良……还有藏在最深处的懦弱和胆怯。
爱让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变得患得患失,让没有感情的人变得小心翼翼、自卑又笨拙。
李子越会因此厌恶他,就像他厌恶自己这些恶劣行径一般。
然而每一次对视,每一次触碰, 每一次借着玩笑说出的试探都得到了李子越近乎满分的回应。
你不应该这样。
张敛心里默默想着。
你应该远离我, 应该拒绝我,应该推开我,应该骂我打我仇恨我。
可你为什么允许我用这样的眼神看你,为什么允许我站在你身边, 为什么允许我在夜晚数你翘起来的睫毛。
为什么接受我卑劣的亲吻。
又为什么主动触碰我的伤口。
无数个夜,当李子越背对着他陷入熟睡时,张敛总会从后面很轻地揽着他,在被子中找李子越的手。
李子越不会知道张敛指尖抚上他的手腕是为了估计手铐的大小。
也不会知道之后张敛会触碰他的无名指。
然后小心翼翼地计算戒指的尺寸。
张敛难耐地咬住李子越耳尖, 他听到怀里的李子越无意识“哼”了声, 内心的欲至此才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疏解。
李子越问他为什么咬他?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张敛靠在李子越身上,等他用吹风将自己头发吹干,吹风机的声音沙沙,遮掩住他乱掉的心跳和呼吸。
李子越果然喜欢他装出来的样子。
这样纯良、温顺、又懵懂的样子。
张敛从未在这个问题上犯死脑筋, 尽管所有礼貌、淡然和无辜都是他装出来的,他从未觉得李子越对他的爱是虚假的, 不管怎样,李子越确实爱着他。
那他要这样装一辈子吗。
要是某一天他再也掩饰不住将所有丑陋都暴露出来,李子越又会如何看待他呢?
李子越会斥责他的欺骗,会幡然醒悟他的卑劣,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远离他。
张敛无法接受李子越会离开他这件事。
他想着或许提前将李子越困在屋内,或许将李子越永远藏在某个不见光的地下室,或许用什么东西将李子越和他绑定在一起……
甚至将李子越手脚折断,让他无法行走。
这个念头刚冒出时,张敛感到的不再是快意,而是彻骨的寒。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种淡然冷漠的表情像极了他以前刚屠完测试箱里怪物的模样。
不知何时,那些曾经被他杀死的怪物潜入了他的身体,在他意志脆弱的时候悄然啃食他的灵魂。
张敛靠在墙上咳嗽,他为自己更深的下贱而感到深恶痛绝。
张敛对李子越确实含有强烈的,难以压抑的欲望,这些欲望由爱生成,却始终无法战胜最纯洁的爱意。
强迫、压制、暴力……
当他还在测试箱里时他便知道一万种让比他弱小的事物听话于他的办法,十几年的训练已经让这些想法深深扎根在他的脑海,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忘记那些怪物在临死前的恐惧。
那样颤抖的眼神,那样可悲的境地。
张敛在测试箱里看着那些怪物,外面那些人通过测试箱的监控看着张敛。
他与那些怪物的境遇有何不同。
他逃出来是为了让这些事情二次发生吗。
水龙头打开,张敛身体逐渐下弯,让冰冷的水流冲击他的脸庞。
演下去吧。
如果这样李子越可以一直爱他。
那就演一辈子。
张敛这样想着的时候,高级伪人给了他转机。
绝大多数人害怕高级伪人副本,唯独张敛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可以假借伪人的身份向李子越坦白他所有的下作。
他担心李子越不会全部接受,所以即使在戴了伪人面具的情况下,他依然有所收敛。
才发现我是这样的人吗。
他心里轻声说。
你因为我说的话而感到惊讶,可那只是冰山一角,实际我比我表现出来的还要恶劣太多。
你讨厌我吗?
你害怕我吗?
比起那个乖巧的张敛,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没想到李子越给了他更好的回答。
厨房熬着汤,表面滚出咕噜咕噜响的气泡,淡淡的清香晕在空中。
“因为太容易信人,我上过太多当,吃过很多亏。”
“六年前也因为我的天真和自信,我所在的团队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从此不管遇到谁,我都先怀疑再相信。”
“可是你不一样,张敛,”李子越手覆上他的眉心,“在初级伪人副本再次相遇时,尽管我想不起来过去,但我潜意识相信你,我的感性很少战胜我的理性,你是罕见的例外。”
“我曾在高级伪人副本里被骗到一无所有,自然知道在副本里信人就等于把自己命交在别人手上,恰巧我怀疑的人也真的想要杀我,”李子越笑,“但在这个副本里我依然无条件相信你。”
“即使在我还不确定你是伪人还是真人时,我也未曾害怕你。”
李子越眼睛弯成很漂亮的月牙:“这是为什么呢,张敛。”
张敛将唇抿成一条长线。
李子越眉眼变得很柔和:“我和你第一次相遇的夜晚,我以为我为了争取活下去的机会杀了我的朋友,当时我内心除了死没有别的想法。”
“是你救了我,张敛。”
张敛怔然。
“你的出现让我觉得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你是我身上还存有一点善意的证明,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个冬夜了。”
“但后来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李子越只笑,“你不愿让我想起过去的事,于情于理我也应该对你突然的离开而感到愤怒,可我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所有。”
“这又是为什么呢?张敛。”
“把我关起来也好,想对我做什么也罢,就算一辈子只和你一个人说话也不是不行,你喜欢什么就去做吧,这些都没关系。你对我的感情并不肮脏,也绝非难以启齿,你只是很爱我,对么。”
张敛很早之前就觉得李子越的眼眸很漂亮,他笑起来时那双眼像天上月,平静时那里似乎有盛着一汪清澈的泉,纵然是愤怒,墨色的眸也缀着夜晚繁星闪烁的明亮。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还未达到极致。
张敛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此刻李子越看他的眼神。
那是高山清晨刚升起的一线月弧状的橘黄,晕在晨间淡薄的雾气里,空气是清凉的,卷着些许冷意,而那日光却染着温柔的热。
然后他听到李子越说。
“你从未主动伤害过我,所以这一切都没关系,不要谴责自己,”李子越手抚上他的后颈,“我喜欢你对我的爱,因为我也爱你,张敛。”
张敛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两下。
他声音翁着:“可我骗了你。”
“所以我才觉得我彻底没救了,”李子越嘴角微微上扬,“别人骗我,我会感到愤怒,但如果那个人是你。”
“我花了不到十秒接受你骗我的事实,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我都在想我自己的问题。”
“你为什么骗我,是因为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李子越舔了舔唇:“因为内心没有底气判断我是否会接受你认为的阴暗,所以你才藏到现在,对么。”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让你感觉到更多的爱就好了。”他眼眸明亮,“你就不会藏得这么痛苦了。”
他捧住张敛两边脸,声调压低:“对不起。”
张敛感觉额头被人很温柔地吻着,后颈正发热。
哪有被骗的人先道歉的。
张敛呆在原地半秒,随后下颚往上扬,让李子越碰上他的唇。
他手往李子越身后一勾,李子越瞬间失去平衡,被他半压着倒在沙发上。
张敛缓慢地眨眼,手指抚上李子越耳上一点柔软的发。
“哥。”
他就这样轻轻喊他。
在没有找到李子越的六年里,太多人不理解张敛的执着。
要怀着怎样强烈的感情才会一次又一次在危险的副本里大海捞针,要多喜欢才会明知有陷阱却因可能得到李子越一点消息而甘愿被人陷害。
张敛向来话少,只有在谈到李子越时他才会露出温和的那一面。
“你见过李子越就好了,”张敛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他的神情变得格外温柔,“你见过他,就不会再问我这些话了。”
……
张敛按住他的双手,身体下压,与他贴地极近:“你会后悔的。”
张敛哑着声音:“你会后悔说你爱我,也会后悔纵容我的。”
“我觉得我应该更爱你,你却觉得这种程度就算纵容了吗?”李子越失笑,“张敛,你真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张敛用缠绵的吻堵了回去,这不同于往日的浅尝辄止,也不同于前几日的急切,张敛放缓了节奏,允许他在中途喘气,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李子越被吻到发晕,连张敛的手已经伸进自己上衣都浑然不知。
张敛下意识想咬李子越发肿的下唇,那里还留着一道很浅的印子,是前几天张敛留下的,然而张敛却在贴近的那瞬间止住动作。
他缓缓收回尖牙,只伸出舌尖一点点舔那印子。
李子越不自觉嗯一声。
张敛被这声音刺激地差点完全压在李子越身上。
不能再继续了,再继续真没办法停了。
张敛靠在李子越肩上,眼眸缓慢合上。
此时厨房已经完全安静,只留下些许食物的清香。
“李子越,”他沙哑着声音,手抚上李子越的耳垂,或轻或重地揉着,“给我做饭吧。”
“什么?”
李子越微微喘着气,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吃,”张敛往他颈窝处蹭了蹭,“以前我生病时你给我熬的粥。很久没吃过了。”
李子越想了想:“你先起来,我去厨房看看。”
“不要现在,”张敛好像在闹脾气,“现在来不及了。”
“来得及。”李子越拍拍他。
张敛忽然撑起上半身,他自上而下深深看着李子越,却只是沉默。
李子越眉间轻动。
张敛却岔开了话题:“你还没去过我的世界,对吗。”
李子越似乎明白张敛到底想说什么,他动作僵硬了半秒,还是摇头。
“以后一起去吧。”张敛语调放缓。
李子越却只是看他。
“我的世界一直在下雪。”张敛让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你怕冷吗?我不会让你冷的。”
李子越抚上张敛后颈,那里有一节小幅度卷起来的发。
“你说你会更爱我。”张敛吻他的喉结,“对吗,李子越。”
“是。”李子越话语带了些许哽咽。
张敛便去吻他的眼尾,他唇往下,贴在李子越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话。
李子越呆愣地看着他。
张敛只笑:“我说了,我是个很卑鄙的人,卑鄙的人自然善于威胁他人。”
“张敛,我……”李子越话还未说完,却再被张敛吻住。
张敛闷着:“你说我幼稚也好,说我耍赖也罢,我不想听你现在的回答。”
李子越置在身侧的手微动。
他先是垂下眼睫,张敛见他如蝶翼的睫微微发着抖,随后便见他润着光泽的眼眸。
李子越会说出很多违心的话,唯独眼睛不会骗人。
不要听李子越说的话,要注视他的眼,观察他的行动,再听他的心跳。
李子越给张敛的回答是欲言又止。
张敛心里渐渐泛起难言的酸苦。
他忽然轻笑一声:“开玩笑的。”
张敛吻李子越的额头:“你不用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吃饭吧。”
他撑起身,刚想离开,身后李子越却拉住了他的衣尾。
然而当张敛视线再度与李子越相对时,李子越却又放手。
李子越只是很平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不出张敛话里意思。
“吃饭吧。”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