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章行止思忖了半秒, “你的意思是……”
李子越从旁边办公桌上拿出一张A4纸来,又在上面画了6个黑点:“此刻它很扁平,6个点全在一面上。”
他手指微动, 纸张撕裂的“沙沙”声音在安静房间响起,几秒后, A4纸被折成3D立方体。
“通过折叠,它成为更加具体的立体图形, 6个点转到6个不同方位上。”李子越又将纸摊开,“但实际上只需要去掉框架,它们还是在同一个面。”
“结合系统设定和合理猜测,理论上我们可以在一个面上消灭6个方位的温床。”
李子越将视频暂停:“只需要投影, 立方体前后两个面会重叠形成一个面, 而周围四个面则转为四条线。”
“我们可以看到,已经成型的异兽不会转为2D,所以天空和地面还需要人格外注意,”李子越思考了半晌, 这才轻抬眉,“张敛,你留在这里守地面袭来的异兽。”
“……刘煜澈,天空拜托你。”
“最后, ”他咳嗽了声, “章行止,你和我去北方。”
……
室外阳光尚好,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风雪却依然肆虐,夹着如刀般易伤人的冰渣, 李子越被张敛像裹煎饼一样裹成有他本人两倍宽的长条,脖子上围着张敛先前给他绕好的围巾, 耳朵也被张敛安置在里面。
何见山一直处于昏头转向状态,好在安排防守时清醒了一瞬。
李子越在动物园走了一圈,见幸存的玩家大部分身上已经受了伤,不过园区各个角落都有休息御寒的地方,再加上研究所提供的武器,总体不算太糟糕。
刚在园长办公室感觉还不明显,一出来他便发现整个动物园建造十分奇怪。
除开办公室那片区域,园外园内都没有任何墙壁。
原本应该圈养动物的区域只用细线围了起来,人待在里面,像是被孙悟空安排在地圈结界里的唐僧。
没墙壁带来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夜晚异兽来袭时无处躲避。
难怪人员伤亡如此严重。
而整个园区最怪异的地方并不在此。
李子越小幅度仰头,见顶上结了冰条的巨型圆灯。
“轰隆”声响起,灯泡快速闪动了两下,随即亮起一圈泛黄的光来。
此时阳光还算明亮,见不出这灯具体能照耀多远。
视频里的光源是这东西吗。
有光源才能见到那黑幕,黑幕实在奇怪,李子越不认为这灯只是拿来夜晚照明用的。
别在耳侧的耳机里响起章行止的声音:“这边已经安排好,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子越缓慢往房区走,半道撞上一人,是出来找他的张敛。
刚见面,还没说上话,张敛先把他衣服再紧了一圈,又理好了围巾,把李子越大半张脸都藏到围巾里。
末了,向李子越伸出手来。
李子越自觉地把手贴上去,张敛摸到李子越手是暖的便知道他不冷了。
李子越声音透过围巾传出来,嗡嗡的:“……张敛,我要被闷死了。”
张敛便将围巾往下拉了点,露出李子越一小截略显尖瘦的下巴。
再抬头时,见李子越耳朵又红了。
张敛眉眼柔了些,手轻轻勾住李子越上衣尾,将他往前带。
李子越有时候觉得张敛很奇怪。
天虽在飘雪,但园区时常有人清理,地面只留一点被人踩灰的冰片,他不需要张敛拉着走。
退一步讲,张敛拉他就算了,只勾住他上衣是几个意思。
牵手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吗。
李子越后知后觉地想起张敛曾多次认真向他说过喜欢他。
如果这样……还真不能牵手。
他头微低下去,自觉将厚围巾往上扯,遮住红到发烫的耳。
他从未问过张敛喜欢他什么。
李子越其实很忐忑张敛的回答。
张敛若夸他好,他会觉得张敛骗人,张敛若一句不说,他又觉得这样的喜欢太虚无渺茫。
仿佛一阵风吹过,来时猛烈,去时也不留恋。
李子越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奇怪。
张敛喜欢他,而他对张敛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既然这样,为什么每次面对张敛真诚袒露的感情时,他总是下意识回避呢。
临近傍晚,雪却不再急促,风扰动他眼前的黑发。
是他潜意识觉得自己活不久,所以才不给张敛回应吗?
好像不是。
李子越抬眸,见张敛后边的黑发尾沾了一点不明显的洁白雪花,他下意识伸手将那点雪融去,刚一动作,却对上张敛转过来的眼。
两人默声对视,终究是李子越先别开视线。
张敛勾了唇,却听李子越问:“张敛,我忘记了很多事,我们以前……见过吗?”
张敛闷着声音。
“嗯。”
“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你对我很好。”
“……以前你对我不好吗?”
“我……总是生病,让你操心。”
“那我以前很……”李子越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后又紧急闭嘴。
“很什么?”张敛停下脚步。
李子越却自顾自往前走。
李子越永远不会告诉他人,他会在他人的请求中找寻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因此他有个不为人知的表达喜欢的方式:他越照顾谁,就越喜欢谁。
他或许会冷着脸和那人说话,但只要那人还需要他,李子越会默不吭声地替对方做好所有。
“哥。”
李子越下意识停住脚步,随后又强迫自己抬起来。
听不见,听不见。
“哥,”张敛从后面拉住他的手,“以前晚上我不睡觉的时候你都会对我说……”
李子越步速不变,却刻意留心张敛后续。
没想到这人真是可恶,光提个开头不接下文,李子越忍不住回头:“对你说什么?”
“所以,‘很’什么?”
张敛轻挑一边眉。
李子越:“……”
“我怎么知道,”他迈进建筑物走廊,开始即兴胡说,“我都忘记以前事情了,刚才只是顺口一说。”
“那我自己猜了。”
“你猜吧。”
你能猜出个什么来。
李子越走进园长办公室一侧的小隔间,找了个灯光还算明亮的地方坐好,又把围巾一圈圈绕出。
他还没脱下厚长的外套,此刻动作有些笨拙,张敛站在他身后,极为自然地替他把围巾解下来放好。
“你很喜欢我吗。”
张敛突然开口。
李子越被惊地整个人僵直。
“怎么可能,”还好背对着张敛,李子越说这段话时没有那么心虚,“你理顺你的思路,当时你经常发烧,很麻烦我,我怎么可能很喜欢你,我是有受虐倾……”
他话语突然卡住。
张敛手轻捏住李子越一边耳朵尖。
“哥,你耳朵好红,是被冻的吗?”
“但摸起来很烫。”
一股让人四肢无力的细小电流自耳尖流过,李子越甚至差点站不稳。
“那是因为我走进室内,周围温度突然变高,我有点不适应,所以……”
李子越从未想过他这辈子会毫无道理地胡说八道。
“哥,”张敛垂眸看他,随后牵住李子越垂在身侧的左手,将他手掌往上带,摸上自己的耳朵,“我的耳朵也很烫。”
温度传上李子越指尖。
李子越目瞪口呆。
张敛面上表情不变,一脸正经到仿佛只是很单纯地给李子越分享他耳朵烫这件事。
“我耳朵烫是因为很喜欢你,如果从个例到群体……
“砰!”
被李子越捶一顿后张敛明显老实了很多,人乖巧地像只笑眯眯招财猫,只坐在一旁看李子越写试卷。
如果不偶尔冒出一句:“哥,你这里选错了,应该这样……”就更乖了。
好在李子越在感情上炸毛归炸毛,对待知识还是十分严肃,张敛指一点他改一点。
李子越如释重负地叹气,先前和张敛一点暧昧的小插曲也被这神圣的试卷给抹去了。
张敛只手撑住下颚:“哥,你写语文和英语的时候很像被夺舍了。”
李子越:“……闭嘴。”
张敛听话闭嘴,但摸了张草稿纸,继续发言:“你做题思路非常混乱,和你平时说话一点不像,很奇怪,你是给自己下了什么咒术吗?”
李子越在纸条下面回复:“大人写试卷,小孩别问。”
张敛换了个马甲:“好,我现在是你的同班同学‘张散’。”
李子越:“……”
他轻搁下笔,揉了揉眉间:“我读了8年高三。”
“我没有那么喜欢学习,但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学校能让我暂时忘记这是个虚构的世界,”李子越第一次明显露出疲惫,他头靠在桌面,面对着张敛,眼眸因困倦而小幅度眯起,“然而长时间待在学校,我也会觉得难受。”
“过去六年我的生活很单调,醒了就下副本,出了副本就躺床上疗伤发呆,”他合了眼,长卷的睫毛轻颤,“班上的人不会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翘课,我在副本里遭受的……一些事情,也不能告诉他们。”
“长时间课堂缺席,让我和他们有了看不见的隔阂。”
“我的世界有很多人,但只有我一个人。”
“有段时间我一做题就吐,”李子越无意识地往暖和地方缩了下,“同一张试卷,头次拿满会很高兴,但很多次拿满分后,人只会觉得疲惫。”
“那时候我成绩已经拉到大众理解中的天花板了,我不愿意再碰题,但我出不了校园,也做不了其他的,只能继续写卷子。”
“我很痛苦,只有让我忙碌起来,我才能暂时忘记痛苦。”
“我不能再多下副本了,我一周最多下过四次副本,最后出副本时我倒在厕所断断续续吐了一天,人没死在副本内,差点死在安全的虚拟世界。”
张敛伸手将李子越落到眼睫前的碎发往后收。
“有次我在语文试卷上遇到篇阅读理解,有两个人被压在建筑物下,时间有限,只能救一个人。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选择让另一个活下来,”李子越眼睫颤抖愈发厉害,“很简单的故事,我却一句解答也写不出来。我经常在想,我的学长和学姐们为什么用自己活下去的机会换我一个人存活。”
“我没有那么好,我也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厉害,我……确实是靠天选武器和学长学姐的帮助,没了这些,我只是一个很平庸的玩家。”
“人的情感是最复杂的东西,而这些情感构成了我们所见的文字,”李子越呼吸渐缓,“从此我将我自己困在文字的世界,在我的眼里,语文和英语试卷上的文字完全是乱序的,我要先把顺序找对,再谈理解,这非常花时间,需要我很认真地思考。”
“我很喜欢这样的复杂,”他嘴角轻轻上扬,“它们让我没时间痛苦,也让我枯燥无聊的时间过得很快。”
李子越意识逐渐模糊,张敛这才用轻抖着的指尖一点点揩去李子越睫上的泪珠。
手刚准备收回,手腕却被李子越抬手按住:“你还没说。”
自进了《暴风雪山庄》副本到现在,李子越几乎是连轴转,没半点休息。
强撑到现在,好不容易有空闲时间,他显然困极,却还是念着张敛刚说的半截话。
人困的时候说话会带着无意识的撒娇,张敛看了李子越很久,才缓慢开口。
“以前我不睡觉的时候,你会捏着我脸威胁我:张敛,再不睡觉把你丢外面去了。”
李子越倒是笑了:“……确实是我会说的话。”
可你威胁完我后,会在我合眼时亲我的额头。
现在也会这样吗。
李子越呼吸逐渐平缓,人显然已经睡着。
张敛轻柔地替他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他贴在自己怀里,随后头微微往下。
吻上他的额。
李子越无意识地往他颈那边蹭了一下,手抬起,再附上张敛额头。
“没发烧。”
他呢喃了句,稍皱在一起的眉毛终于舒展开。
李子越的掌心很暖,和那时候一样。
张敛还未动作,却又听李子越小声开口:“……张敛,我不是笨蛋,我能从你和章行止的反应中看出很多东西。”
“我一定忘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那份记忆与你有关,很可能让你和我都非常痛苦……”
张敛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李子越却在说完这段话后再无反应,人彻底熟睡过去。
张敛这才将他往自己怀里再带了带,随后掌心附上李子越侧脸。
他轻轻贴上李子越的唇角。
“这段记忆并不重要,都过去了,”张敛一点点亲他,“你现在只用记住。”
“你很好,也很厉害,你值得很多人爱你。”
“李子越,”他缓慢合上眼眸,声调沉沉,“你值得很多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