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像被人灌满了水泥, 泥土和胃酸的腥味搅合在一起，他被压得无法行走，只能扶着卫生间的墙面, 止不住地呕吐。

孙远诚艰难地喘息着，脑中闪过无数个画面。

短短几小时内发生的一切让他大脑过度负载, 小时被各种潜藏危险惊吓地难以睡着的他仿佛再度掌管了孙远诚的身体。

害怕、胆怯、懦弱。

那时弱小的他折辱自己的尊严以换得一点可耻的安全，而现在, 逃避只有死路一条。

选房间时李子越对他说的话还响在他耳边。

“如果后续没有人来，那么你所在的8号房间在今晚是绝对安全的，”他沉声，“如果你能活过第二天, 第三天不要选3/9/6/12, 2和8两个房间最多住两人，4和10最多两人，以此类推。”

“根据房间规则，第三天晚上最多8个人存活, 而这8人里可能会藏伪人，留给玩家的生存空间更小了，到时候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要随机应变。”

这段话听起来像是临终前托孤的遗言, 孙远诚当场着急：“不是, 哥，你说啥呢。”

“这次的高级伪人副本同六年前又有太多不同，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李子越看了眼时间, “什么样的副本能让无数届积分榜前十全军覆没，你应该也有初步想法。”

“碍于我的一些猜测, 我不能告诉你太多。”

李子越搭上他的肩膀，郑重道：“你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的思维一定要简单。”

“你是我们这群人里最适合的，你副本经验很少，天赋却很高，我们已经被副本困成它希望的思维方式了，你这张白纸却能看到很多我们凭借‘经验’下意识忽略的东西。”

他手捏了下孙远诚的耳朵：“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说你很像我。你很像以前那个有勇气尝试一切的我，我自己的这部分早死了。而现在，它会在你身上再度复活。我相信你。”

离十二点还不到十分钟，夜空已经累满了乌云，空气愈发湿润，鼻腔中晃荡着冷意。

“自从来到这个副本，我把每一次的分别都当作永远，原谅我今晚话有些多，”李子越目光柔和，“孙远诚，你曾经因为你的天赋受到打压，但你没有自暴自弃，没有草率结束生命，你靠自己走了出来，走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之后几个副本我都带着你，你很早就发现我靠着别人对我的依赖而活，因此你努力扮演一个‘爱说闲话又需要保护’的菜鸟，直到《暴风雪山庄》副本，你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很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李子越笑着。

孙远诚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说话断断续续：“你不怀疑我……”

其实孙远诚心里清楚，李子越十分谨慎，先前说的‘三个真人’里不一定包括孙远诚。

李子越只是摇头：“没关系。”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真人还是伪人，我都想告诉你这些。”

“时间过得好快，”李子越垂眸，“总觉得初级伪人副本是昨天的事情，今天再见你，就要分别了。”

“不……”孙远诚哽咽道。

“谢谢你，”李子越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从未觉得你是拖累，我很高兴能和你通关这些副本。”

孙远诚的心跳很快，逐渐与远处的闷雷声混杂在一起。

李子越的神情和空气中的湿冷让他想起在《自杀的农民》副本中的雨夜。

那时的李子越将他护在伞下，任带有腐蚀性的雨水灼烧自己的后背。

孙远诚在走廊看着因为雨水而发烧的李子越，李子越已经意识恍惚，眼眸将合未合，上半身湿透，雨水顺着他额前碎发往下滴。

他的长睫似脆弱的蝴蝶，在雨夜悄然扇动翅膀。

孙远诚一次又一次唤着他的名字。

李子越的身体在孙远诚手中摇晃。

怎么也唤不醒。

孙远诚好像看到一只即将溺死在水中的憔悴蝴蝶，它的翅膀已经破烂，再也飞不起来。

那时的孙远诚是什么心情呢。

现在的孙远诚是什么心情呢。

李子越语气变缓，他抚上孙远诚的头，嘴角上扬，露出个情感复杂的微笑：“初级伪人副本的时候，你给自己的剧本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笨蛋’。”

“这个副本，你需要扮演是‘瞧不起所有关卡的天才’，只有这样，我们才有一点通关的可能。”

孙远诚怔在原地。

天才。

所有人都期望成为万里挑一的天才，唯独孙远诚害怕成为天才。

“对不起，擅自让你承担这么多。”

李子越声音逐渐沙哑：“如果可以……”

他的唇吐露出几个字，可是当时突然一道惊雷劈过，声响淹没了李子越最后那句话。

孙远诚没听到，只看见李子越在光亮下流露出的那种表情。

那是深沉雨夜眺望远方仅亮起一点光芒灯塔的孤寂，他的眼眸细长，里面含着上下起伏的清泉。

孙远诚的心随着夜晚的风颤动，他不知道自己不受控制地拉住李子越的手腕，他张嘴说着什么，李子越却不回应。

他只看到李子越和他告别。

李子越说的是“晚安”。

不是“再见”。

……

李子越缩在狭小的过道角落，捂住嘴，强行将痛苦的咳压下去。

身侧刘煜澈还在喘息，他刚给她喝了点药，离她恢复体力还要等一段时间。

李子越确实猜错了 ，但他从来不做只有一套预选方案的事。

自步入三楼开始，他就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墙角不符合水正常流向的潮湿、只剩下半截的蜘蛛网、混在浑浊液体中的另一道血腥味……

所有的一切都向他表明先前猜测的错误。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等待，等待所谓的猎人变成猎物，落入他布下的蜘蛛网中。

情况比他想象中要糟糕。

趁着双胞胎凶手还未发现他们所在地，他检查过刘煜澈改造过的小范围狙击枪中剩余的子弹。

还剩四颗，多了一颗，说明之前李子越还在二楼时瞄准他的人并非刘煜澈。

换句话说，整个三楼还潜藏着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但这一切都不是当前重点。

李子越没忘记自己为什么冒险从房间里出来，他现在必须干掉双胞胎凶手，不然之后一切都无法实施。

刘煜澈现在已经有力气自己包扎伤口。

【恭喜您找到双胞胎凶手，‘老鼠吃掉猫’任务进展50%，请采取更多措施以增加您的探索度】

任务进度直接从20%提升到50%，却没有任何道具奖励和提示。

李子越反复揣摩着先前那几句话。

【任务提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双胞胎曾在广播里说过：你想把我们关进无止境的牢狱。

无尽……双胞胎……远近……

月光清冽，李子越面前有一小滩清澈的积水，借着光，他得以在水中看见自己的模样。

镜子。

李子越唇抿成一条直线。

“砰！”

刻意消音的枪声在夜空中响起，刘煜澈将没有子弹的手/枪扔在地上，她强行撑起半边身体，对李子越道：“走。”

李子越往身后看，一只银黑色的小蛇潜伏在浊水与墙之间的缝隙里，此刻蛇头炸开，已经没了生气。

他眉间轻动，拉住刘煜澈。

“等等。”

随后斜了半边身体，露出藏在蛇后方的双胞胎凶手之一。

那东西人头蛇身，可以借墙壁潜行，所过之处只有轻微的“沙沙”鳞片碰撞，要不是李子越听力强于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

“原来躲在这里。”

蛇人舔上流血的刀尖。

这一幕似曾相识。

李子越眉皱起来，想起《暴风雪山庄》中遇到过的蛇护士和熊医生。

巧合吗？

不。

李子越是故意躲在这边的，身后有小片区域墙体塌陷，在看到蛇人那一刻，他便带着刘煜澈从墙边破开的洞口钻进了房间。

房间内灰尘和潮湿的水珠混在一起，惹得人不住咳嗽。

下一瞬，两人都止了动作。

借着月光得以看见屋内有多余的脚印，脚印只有一小半，显然那人并不想留下踪迹，但碍于时间有限或者其他原因，没有办法边走边清理脚印。

脚印在房间卫生间处消失。

刘煜澈手中枪已经上膛。

“那人还在屋里。”她拉住李子越的衣服。

与此同时，房间各个角落莫名生出许多不断吐着蛇信的毒蛇，李子越手指稍动，一点液体自他指尖滴落，随后在地面生出诸多粘稠，它们往四处散开，迅速贴至蛇的七寸。

瞬间，屋内响起一连串劈里啪啦□□腐烂之声。

“雨的异能？！”

刘煜澈略微吃惊。

从未见李子越在副本中使用异能。

李子越只是点头，没说话。

还有一小股雨水顺着墙边缘往厕所贴近，李子越眼眸稍合，将视野与雨共享。

原来是他。

下一瞬间，李子越猛地拽住刘煜澈手臂，将她往床那边一推，地面在霎那间裂开，宽长的刀自下而上仿佛切软物般将地面划成一片废墟，壮似熊的双胞胎另一位从地面钻了出来。

还未等人喘息，天花板处骤然生出无数只蛇，蛇身绷直，高速往下坠。

李子越手贴在腰侧，在熊人即将朝他砍过来那刻，他将一枚破裂的镜子置在身前。

熊人仿佛与美杜莎对视，在看到镜中的自己时，瞬间僵硬了动作。

“你……”

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似乎惊讶于李子越的赌命。

李子越在蛇尸体堆积成的小山中喘息。

他的手被玻璃碎片划伤，鲜血直流。

李子越最厌恶的不过是在条件不足的情况下草率行动，高级伪人副本最让人恶心的一点就是它总让你觉得线索容易获得，却在关键时候让你摸不着头脑。

李子越刚才确实在赌博，他根据已有的信息进行了最简单的推论，得出所谓无尽牢狱是正相对的两面镜子。

镜子叠镜子，生出无数镜像。

而在这里，眼睛也是一面镜子。

正当此时，熊人脖子处突然被尖锐冰冷的物体刺入，他抖了抖发毛的身躯，冷哼一声，将尖冰从身上弹走。

果然，和当时蛇熊两个丧尸一样，一般的攻击根本无法破除怪物的防御。

李子越眼眸微眯。

“李子越！”

熟悉的声音传来，李子越抬头往卫生间那边看去。

那里，章行止露出了半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