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和张敛打了几个晚上的程承并非真人, 而是近乎百分百模拟的人工智能时,李子越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他曾在观察室看过程承和张敛的打斗,无论张敛出手多重, 程承受伤的部分都在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痊愈。
张敛从小就接受了人体改造和近乎变态的特训,身体素质早就优于普通人一大截, 但程承痊愈的速度比张敛还要快几分。
实在奇怪。
这虚拟世界的科技水平正以火箭速度进步,机器拟人与真人在外观上基本看不出差别, 即使将机器人身体切开,看到的也是血淋淋的肉块和器官,而非大众想象中密密麻麻盘绕在一起的电线。
唯一让李子越诧异的是李宵灿对程承的态度。
在知道对方是个不存在理论意义上生命的冰冷机械后,李宵灿依然以对待朋友的方式和程承相处。
他们偶尔会一起切磋, 累了便去餐厅吃冰淇淋, 期间李宵灿也会损程承几句,一边叹气一边让坐程承身边的木川管管程承。
然而木川也是机器。
绝大多数机器必须依托于某个具体的功能需求才能被建造,而木川和程承不承担这片区域一点任务,他们仅作为他们自己而诞生, 行为举止、生活作息和真人没有区别。
既然如此,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李宵灿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毫无保留地将李子越带进主区最里面、被称为“数据坟墓”的房间。
房间整体构造虚化成一片纯白,人仿佛踏入天空云层里, 抬眼望去, 只见到似用浓雾遮挡的无尽屏障,数不尽的细小银色光芒在屏障内闪烁。
往脚下看,却是碧波荡漾,蔚蓝海水在脚底不停冲刷, 人神奇地感觉不到丝毫湿润凉意。
浓雾间隐约见数不清灰白色细长人形影子,然而当李子越试图朝那边靠近时, 影子又与他同步远离。
李宵灿对李子越摆摆手,他手里捏着三根无形的丝线,手指拉动其中两根,远处人影掀起一阵无声的碰撞摇晃,有两个影子往这边靠过来。
绕开浓雾,李子越见到影子真身——正是程承和木川。
他们腰侧以下的身体陷在浓雾中,上半身被浅蓝数据圈圈围绕,越往上,蓝色逐渐被肉色取代,到头颅位置便结成了与正常人类无异的头颅。
仿真人眼眸无神,瞳孔一片漆黑,头发湿漉漉,水滴顺着脸边弧度往下流动,唇瓣这些地方却透着生命的红润。
“出于某个原因,我的生命被无限延长,他们曾是我的朋友,真身死于五十六年前,”李宵灿轻声说,“他们死后,我在漫长的个人旅行中误打误撞进入了这个虚拟世界,在这里我找到了他们以数据的形式保留下来的‘遗体’,我借助科技,使他们也得到了‘永生’。”
“虽然我自作主张将他们‘复活’,但我完全尊重他们作为机械生命的意愿,”李宵灿轻点他们的眉间,使他们往后退去再度陷入层层浓雾中,“这个房间对他们也开放,程承第一次来这里时甚至笑着说‘好酷,这样受再重的伤也不会死了’。”
李宵灿眉眼稍柔和,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李子越长久注视着他。
“这里虽是保留他们本源的坟墓,但也是他们借以新生的场所。”
李宵灿收回丝线,与李子越目光相对。
李子越斟酌着开口:“他们始终是机器……你如何判断那是他们真实的反应而非死板计算后的结果?”
诞生于自然的生命体和能被无限次组建重生的机械仍有着本质的区别,这跨越了物种,自然很难让人完全接受。
“我一开始和你一样无法接受仿真机器人,总觉得无论多逼真,机器人总归不是人类,直到我遇到那个机器仿真人,”李宵灿很坦诚,“前几年,她每晚休息前都会看某人一段录像,然后哭着睡着。”
他低头,看向贴在一起的食指和拇指指腹:“某次我帮她关录像,靠近她时,她眼角滑下来的眼泪刚好落在我指尖。”
“那温热透明的液体在我手里安静挥发,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在一点点变轻,那是一个仿真人的悲伤,却与我的情感重叠。”
李子越发现李宵灿的手在发抖。
“人类从运行角度来说,也是制作精巧的计算机,”李宵灿头顶的燕子被他说话声吵醒,将圆滚滚脑袋往李宵灿发间缩,“新的程承和木川由一堆数据构成,而你我由一堆细胞构成,仅此而已。”
“如果不告诉你他们是机械,你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
“你如何看待真人?如何看待机械?”
他盯着李子越的眼眸,很认真地问:“你又如何看待生命?如何看待感情?”
“我不知道,”李宵灿低垂着头,话语有了不正常的停顿,“我只知道在他们死后,我思念了他们很久,当在这个世界再次见到会说话的他们,而不是冰冷的坟墓时,我激动到……快要哭出来。”
李子越嘴唇微动,思忖了两番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出神地看着还留在李宵灿手中的最后一根牵引影子的丝线。
“这是我的答案。”
李宵灿抚摸着燕子柔软的拟造羽毛,却在问他:“你呢?李子越。”
李子越垂在身侧的手指很小幅度地往手心颤动,他面上表情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清的雾气,湿润的、带着似乎要凝出冰的冷。
“你不妨直白一点说明。”
李子越好似答非所问,李宵灿却心领神会地笑了。
“你这样问我,是因为你真的想过‘数字生命’这种事吗?你已经猜到想见你的人是谁了,对吧。”
……
所有人都知道大规模异变即将来袭,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原先异变仅存在于报废机器中,现在却以某种难以解释的理由迅速扩延,掀起一阵如蝗虫过境般的异变风潮。
最先是主区动物莫名失控,它们体内的异常自爆系统接连启动,路上多见莫名其妙拦腰折断的狮羊,飞鸟发疯般撞击高层建筑物,直到自身被反弹回来的冲击力彻底毁坏。
回收报废机械的小士兵已经忙不过来,路上、屋里、甚至狭窄小巷深处的废水沟里都滚着残缺破碎的金属片。
四处亮起红灯,这片区域安全警报声不绝。
“您正前方向西36°、距离您23.9米远的餐厅内部即将出现机械自爆,请您选择我为您规划的新线路。”
脑内AI提醒。
李子越手里还拧着只瘫痪的兔子,不住蹙眉。
手中兔子粉红的嘴里不断吐出的黑红油状浓稠液体,液体顺着李子越手的倾斜往下,滴落在地上,又被智能地毯很快吸收。
“液体报告已出,结果显示您手中的兔子已发生初步异化,请您尽快丢弃,”天花板处响起一道温柔女声,“我们会在一分钟内完成异化回收,您无需担心。”
李子越对这女声有印象,几天前他和张敛刚到这里时,她曾提醒李宵灿做来客登记。
后来从和李流交谈中李子越才得知,她便是这片区域的安全系统,现阶段正遭受严重的外部攻击,所以少在主区现身。
李子越摇了摇头,违背了脑中AI助手的提醒,径直朝它指示有机械自爆的区域走去。
他每迈一步,AI便重复提醒一次。
“请您改变方向,爆炸将在30秒后发生。”
“请您改变方向!爆炸即将在10秒后发生!!”
“止步!止步!”
AI提示声愈发狰狞和疯狂。
“还有3秒,你会被炸死!你会被炸死!”
“你的死状很凄惨……呵呵……我都看到了……”
AI骤然阴森下来,那些带有诅咒意味的低喃在李子越耳边徘徊,仿佛无数个刚脱离母亲腹部的夭折婴儿在他身边吵闹。
“你会得到和他们一样的死刑……你没忘吧……你也逃不了……”
AI在未得到他允许的前提下,读取了他的记忆。
李子越面色愈暗,他沉默着继续前进,同时心里倒数。
“3.”
“2.”
“1.”
他开启了餐厅大门,眼前场景却一片正常。
各区域帮忙的机械动物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完全没有AI所提醒的异变。
李子越暗自松了口气,上齿轻碰贴在舌尖上的那点灰色,再次想将AI助手关闭。
“抱歉,您的权限不够,无法关闭我。”
不出意外,对方再次弹出拒绝反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继外面动物失控后,大部分人脑中的AI助手也开始混乱,经常制造一些不存在的危险警告,李子越已经数不清这几个晚上他被脑内刺耳的机械尖叫声吵醒多少次。
近期机械异变影响很大,攻击者采取了一种类似精神攻击的入侵方式,能不留痕迹地“感染”正常机械,AI助手也受到了波及,它此时像个被母亲遗弃在外的几岁孩子,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它担惊受怕、魂不守舍。
同时它也在无意识吸收人类产生的负面情绪,厌倦、心慌、害怕、悲伤……种种痛苦被它转化成对主人的无差别辱骂,二次摧残其心理防线。
更糟糕的是,李子越无法强制关闭它,陷入休眠状态的它防火墙将变得非常脆弱,为了不进一步受到异变影响,它以一种人性化的求生本能拒绝李子越的关闭。
“很抱歉,”刚踏入餐厅,天花板女声再次响起,“我的孩子近期受到太多外来攻击,无法为您提供应有的帮助,我已动用管理员权限将其强制关闭。”
脑中发疯的AI终于静音。
“这波入侵已被初步破解,但由于区域异变机械太多,剩余劳动力无法支撑修复运转,我需要您的协助。”
“请程承、木川前往东门,李宵灿前往西门,李流留在中心,刘煜澈……”
等到最后,李子越才听到自己的任务,却十分奇怪——“李子越,请前往你的卧室休息。”
“请放心,我并非质疑您的能力,”那永远平静的女声终于有了起伏,话语也不再官方,“如果在这里还让你忧心,那我也太不合格了。”
李子越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亮起一层暖光的天花板。
“你……”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却卡在开头。
那一瞬间,他想说什么?
这轮异变入侵被顺利解决,李子越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了两小时。
卧室未点灯,窗帘被严密合上,四周一片漆黑。
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李子越才如梦初醒般惊了瞬。
是李宵灿。
他看着李子越:“走吧。”
李子越几乎忘记了前往那个房间期间的所有细节,他脑子很乱,想到飘雪或炎热的天气,想到摊在桌上写不完的习题,想到教室后排靠窗承住一半日光的木制课桌。
窗外是香樟叶的清香。
直到那扇门打开。
他的视线是那么小心,又那么胆怯,这几年磨出来的沉稳在一霎那化为虚无,留下的只是跟在他们后面被保护着的少年影子。
地板太光滑,上面倒映那人模糊的身形。
他听到自己声音在发抖。
牙齿上下碰撞,两个字从喉道里沙哑又急促地挤出来,混着鼻腔的酸涩和眼眶的红。
哑到不像话。
“……学姐。”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时候,所有人都还没死,所有人都还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