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敛和农户并非第一次见面。
他们第一次相遇, 是在天山副本中。
当时张敛得知农户曾见过李子越,便不由分说地往他身边寻去。
正好见到倒在血泊中的农户。
是的。
农户并不是一般NPC,他曾经也是玩家。
而李子越他们所在的《自杀的农民》副本, 正是以农户的虚拟世界为基础修改生成的。
农户曾问过张敛一个问题。
“你知道两个人在副本相遇的概率不到0.1%,你这样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张敛摇头:“只要不是0, 就会有找到他的那天。”
“你能活到那时候吗?”农户笑了声,“或者, 他能活到等你找到吗。”
张敛停了动作,他的眼眸被一旁的阴影遮住,农户见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瞥见他紧绷的下颚。
“他能活到。”
张敛缓慢地点头。
可他没回答农户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农户心知肚明:“我见到过他, 刚好在我通关的上个副本。”
张敛眼眸明亮了一瞬。
“他很好, 你不用担心,上个副本托了他的福,我们才能那么快破了主线。”
张敛没有说话,只是抿嘴微笑。
“好。”
过了半晌, 他轻轻说。
“你一直在找他吗?你找了他多久?”
张敛将绷带缠上农户流血的手臂,声音藏在纱布摩擦的声音中:“快要四年了。”
其实不对。
他和李子越分别,何止四年。
“……四年前他刚刚从积分榜第一的神坛掉下来,这一路……”农户止住了询问。
因为接下来的问题难免有些太残忍。
张敛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才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李子越永远不会知道, 这么久来他并非一个人在煎熬。
他像是一座已经昏暗的了灯塔,汹涌冰冷的波涛一次次撞击他已经开裂的地基,而在那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个人长久地弯着腰, 在填补那片缺口。
前两年,张敛基本没有听到好消息。
耳边响起的, 只是如刺刀般尖锐伤人的嘲笑。
“他?你是说‘第一’?”那人嫌恶地嚼着“第一”这个称谓,“前两天刚碰见,被人抓着拿去试副本机关,后来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机关上倒是沾着不少血呢。”
“什么仇不仇恨的,正儿八经说,李子越拿第一那会儿没惹过谁,但那又怎么样?”
“副本里面存在那么多需要人命来试探的规则,他早年风光,那么多人认识他,把他拿去试规则最好不过,试过去了就笑一句‘不愧是第一’,没试过去就说‘第一都过不了’大家要更小心。”
“拿他当挡箭牌、试验品最好不过了,副本里谁给你讲那么多温情,嫉妒倒是横生。”
当张敛反应过来时,那人脖子已经被他狠力掐在手心。
对方脸红肿到认不出样貌,口中还在辱骂:“你……你杀了我又如何……有本事你进去把那些人都杀……”
“我会的。”张敛冷着眸色,手逐渐脱力,他还在一字一句重复。
“我会的。”
过了许久,他用没有温度的手心覆上自己的眼眸。
身体沉默地颤抖。
出于特殊原因,小时候的张敛食量大得吓人,身体力量虽强,体质却格外虚弱。
冰冷厚重的雪花和饥饿曾千万次企图把他永久埋在地下,是李子越用被冻得红肿的双手把他一点点从雪地里救出来。
温水、柔软的面包屑、发烧时那双替他整理被角的手。
冰天雪地对两个只能互相拥抱取暖的孩子过于残忍,喂给张敛的食物和药物需要李子越将所有骄傲垫在下跪的膝盖上才能换来。
李子越从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那个漫长的冬季,他哑着声音流泪太久。
大多是心疼张敛,剩下的一点,是责怪自己的残忍与无能。
张敛身体虚,少有活泼的时候,经常发烧卧病在床,一躺就是一整天。
半夜听到有人在小声叫他的名字,张敛迷迷糊糊醒来,见李子越疲倦地合上眼,靠在他身边,手贴在床边轻轻牵着他。
雪夜极少见明亮的月,那晚月光格外皎洁,月色入户,落到李子越柔软的黑发上,使那边闪烁一点莹亮温柔的光。
他的睫毛在月下微微颤抖。
张敛长久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独属于他的月光。
张敛曾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追逐着这抹虽微弱却温柔的月光,尔后。
雪夜还未停歇,春日未曾吐芽,他们就来了。
他的月光被残忍地关进了另一道暗门。
从此,天涯各一方,两人永隔。
张敛再次回到暗无天日的房间,训练、流血、被逼着吃改造身体的药物。
睁眼是挥刀,闭眼时温热的鲜血覆上他的脸庞。
流出的血会重新积攒,断了的四肢会被二次拼接。
遇到李子越前,这些残酷对张敛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畸形的训练让他的心灵麻木到生不出痛苦。
与李子越分开后,一切都变了。
张敛无数次痛苦地蹲在地下室角落呕吐。
他刚知道睁眼时可以看到那人抿嘴浅笑,闭眼闻到的不再是血腥,而是那人抚上他额头时手心传来的点点清香。
张敛倒在血泊中,听到身下怪物还未消散的心跳声。
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将荒唐的泪憋回去。
原来他是被爱过了。
被爱过后他才能意识到自己原来活在一个极度荒诞的世界,他才想要挣扎。
无数个漫长的寒夜,张敛隐约感觉那双温暖的手还在小心翼翼替他测量体温,他轻轻唤着他。
“张敛,醒过来。”
张敛满怀欣喜地睁开眼,却见狰狞的怪物张开獠牙,尖牙刺进他的小腿,鲜红的血液溅射。
怪物的尸体还是温热,张敛得了胜利,却不见任何欣喜,只是盯着它丑恶的身躯久久发呆。
张敛清楚认识到,李子越不在了。
李子越永远离开了。
张敛受了很多苦来到这里,迎来的不是再次见到李子越的欣喜。
却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抹原本就亮得很吃力的月光被他人蛮横地抹去光泽,揉碎了抛弃在肮脏的淤泥里。
能够相遇的概率带了点希望的温暖,过小的数字却冰冷。
副本的隐形屏障将两人彻底隔开,一个在泥潭中艰难地往上爬,一个在哑声逼迫自己咽下另一方的痛苦。
语言有时候过于残忍,而其中又加了张敛的想念和爱意。
爱很容易让人觉得另一方过于脆弱。
很长一段时间,张敛不与任何人交流,直到对方表示自己曾经遇到过李子越。
张敛那冷到已经凝固成石头的心,才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暗淡的眼眸终于亮起一丝属于人类的明光。
此后,每下一个副本,张敛就在积分商店买一只玩具小狗。
玩具小狗的四只爪子自带无法扯下的粘性。
张敛时常看着脚下一排排小狗发呆。
想着等他遇到李子越,他会将小狗贴在他身上。
然后永远粘着他。
就像小时候一样。
就像当初李子越在漫长冰冷的雪夜为他打开那道铁门般。
张敛积分上涨很快,得益于他几乎不休息地下副本。
只要进入副本,就能得到可以和李子越相遇的机会。
抱着这样简单的理由,他埋头深入,这一深入就是四年。
农户颤抖的手握住张敛帮他包扎的手腕:“我受了致命伤,活不了了。”
张敛没说话,动作却不停。
农户笑着摇头,他慈爱地望着张敛浓黑深邃的眼眸,声音轻柔。
“你找了他这么久……”
“不久。”张敛没有犹豫地回答,“如果能找到,多久都不算久。”
时间的长度在找到李子越的那刻就没有了意义。
张敛只会觉得自己来晚了。
“咳咳!”农户吐出一口淤血来,看着张敛的眼神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不久……”他喃喃自语,“我和一个人分别了太长时间……现在……终于能去见他了。”
农户打开系统背包,点击武器那栏,将亮着银光的长枪带出来。
[备注:自愿赠与]
张敛愣住。
农户笑了笑:“给你吧,孩子,祝你能早点找到李子越。”
“他是个很可爱的人。”
张敛闷着嗓子。
“嗯。”张敛一直知道。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觉得李子越可爱。
而距离此时的张敛找到李子越,还有两年之久。
七百多天的寂寞长夜和副本中的奔波,张敛握着孤独的长枪,向所有遇到过李子越的玩家认真打探李子越的一点消息。
他听到他深陷入淤泥,又听到他坚韧地一步步往上爬,听他从无人不知到隐匿于大众。
听他从副本中被折磨地伤痕累累到偶尔能露出一点轻松的笑。
李子越被失败和众人嘲讽的唾沫压弯的脊背,又被自己一点点缝补和支撑了起来。
无数个漫长寒冷的夜。
张敛望着飘雪的天空,嗓子眼在哽咽。
受小时候的训练所致,张敛很少有明显表露的情绪。
但他无不羡慕。
他羡慕每一个见过李子越的玩家。
好像周围所有人都在与李子越相遇。
就他遇不到。
这是为什么呢。
他想起在来到无限流副本前曾收到的所谓“命运纸条”。
“你放弃吧,”那人对他苦笑,“上面显示,你和他的交际就断在这里了,之后……再无可能。”
再无可能。
火焰将纸条烧成灰黑的碎片,随后风又将它卷上天空,消散在广阔天地间。
张敛拿着“不可能”的断绝书,走到了现在。
走到了初级伪人副本。
走到他攒了1076个玩具小狗后,命运的时针终于停下了旋转。
他与他早已断了的交际,又被张敛强行拼接在了一起。
他的世界再度亮起皎洁的月光。
雨声愈来愈大,刮过的风已经又闷热变得阴冷,李子越静静站在屋檐前侧,背对着张敛,许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他回答了。
张敛心里空了一团,伸到半空的想要牵起李子越的手又黯然放下。
这不怪他。
张敛心里想。
毕竟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一切的,只有我。
张敛垂下眼眸,这才察觉他的双脚已经冰冷。
他想要离开,然而脚却像死死钉在了这里一般。
或许,他还是想要亲耳听到李子越说话。
哪怕那个答案不是他。
张敛也想听到。
就如当初其他玩家告诉张敛,李子越在副本中看着某个东西笑了声。
即使那个笑与张敛半点关系也没有,他也想知道。
关于李子越的一切。
毕竟他实在缺席,太久太久了。
雷声又显现在乌黑的云层中,闪电急速切下,红轿子已经走远,唯独锣鼓响声还在连绵。
张敛动了动已经被冷到僵硬的躯体,头一次自顾自地往另一边走去。
却在转身的那刻听到李子越在喊他。
“张敛。”
张敛陡然怔在原地,觉得有一丝恍惚。
下一瞬,他感到冰冷的手指被人温柔地握住。
他听到那个他想了很久的人说。
“张敛,你转过来。”
“看着我的眼睛。”
张敛不知道他眼前的是什么,他只听到压过雷鸣的他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李子越的眼睛一向漂亮到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眸子是少见的深黑,如闪耀的黑曜石,眼底只见平静如水的稳重,仿佛一切都不足让他慌张。
此刻这双漂亮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敛。
将他温暖地包裹起来。
他听到李子越轻声对他说。
“是你。”
“我看到的新娘是你。”
……
很久之后,张敛依然会想起第二次遇到农户时他又抛出的那个问题。
“你找了他六年,这太久了。”
“不久,”两年过去,张敛的回答依然没有犹豫,“如果能找到,多久都不算久。”
农户笑到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看着走在前面的李子越:“你觉得他能活多久呢?”
张敛默了半晌。
将回答藏在吹不到李子越身边的风里。
“我会保他长命百岁。”
农户合了嘴,没有再说话。
相同的问题,在几分钟前,他也曾问过李子越。
……
张敛小幅度地扬了嘴角。
他眉眼温和,看着李子越。
雨声滴答,夜风不知何时也宁静下来。
他手指勾着李子越上衣摆,小声地喊他。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