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艳阳高照。
大人们早早都起来了,小孩子们还在睡懒觉。
今天大伙都换上了素雅的衣裳,准备去山上祭奠老爷子。
这个朝代还不流行烧纸钱,毕竟纸是稀罕物,活人尚且都不够用,哪舍得给死人烧。只带了些香烛、点心还有一只卤鸡。
“石头醒醒,咱们该去看爷爷了。”胡春容拍了拍儿子,石头立马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旁边小桃子也起来,“娘,爷爷是谁啊?”
“是你爹的爹。”
“那爷爷在哪里?”
“他在山上……待会儿你就看见了。”
小蛋蛋和小银子也被叫醒,今个儿孙子辈的一个都不落,全都一起去山上给老爷子磕头。
收拾得差不了,大伙拎着东西朝山上走去,山路难行就没赶马车。
一路上碰见不少干活的村里人,大伙纷纷放下农具注视着这群人,心中不禁感叹,“陆广生这辈子可没白活,孙男娣女一大家子各顶个的有出息。”
越往山上越不好走,到处都是灌木丛,里面还长着荆棘,不小心刮一下又痛又痒,还有虫蛇实在危险。
赵北川和葛长保穿了皮靴子,拿镰刀在前头开路,陆林和王有田在两旁撒驱蛇的雄黄粉。妇人、夫郎和孩子们跟在后头走,半个时辰,终于来到陆家的祖坟地。
看得出这几年二叔一家多有照顾,每年都帮着添了土,不然土坟包又在半山坡上,几场雨就冲平了。
陆林先把父亲和大哥坟头上的草都割下来,旁边祖父祖母以及老祖的坟也挨着收拾了一下。
然后便是拿铁锹开始铲土填坟,将几座坟都填好,这才摆上贡品,点燃香烛大伙跪在地上磕头。
陆母站在一旁,看着相公和大儿子的坟道:“你们且安心吧,孩子们都好,我也好,只盼着咱们一家子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香烛烧完,大伙起身,跟前几次祭拜不同,这次心中的悲伤少了些,更多的是怀念。
陆遥看着那堆黄土,眼前恍惚浮现出小老头笑眯眯的模样,询问他生意做的怎么样了,生活可还顺遂?烦心的事想开些,仔细自己的身体,莫要太劳累了。
陆遥眼前有些模糊,在心中无声着对他说:“爹,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了。”
从山上下来时,陆老太腿脚不好,赵北川把她背了起来。
儿婿们个顶个的好身板,特别是大川一把子力气,背着瘦小的老太太根本不费力。
回到家时快到晌午了,又开始忙活着吃喝。
*
第二天赵北川想回一趟湾沟村,把爹娘的坟也填一填,顺便去看看赵婆婆,他一直惦记着回一趟青州老家,把爹娘的坟地挪过去。
上次回来时,因为赵光徭役没办法挪就放弃了,这次有葛长保在,什么都不需要管就能把人带过去。
村口的大榆树下坐着不少人乘凉,眼下春耕刚结束,地里的活不多,大伙都喜欢出来唠闲嗑。
离老远看见这辆大马车,人们纷纷站起身张望着。
“这是谁家来客了,赶这么大的马车……”
田二嫂子嘟囔道:“莫不是大川他们回来了吧。”
“这么远,能是他们吗?”
不多时马车走近,没想到赶车的人竟真是赵北川!
大伙兴奋的迎了上来,“大川回来啦!陆遥和孩子都回来了吗?”
陆遥打开马车门道:“回来了。”
“唉哟!”大伙定睛打量起车上的三个人,陆遥身穿一身石青色锦缎长袍,袖口和衣摆都绣了竹叶,整个人如翠竹一般俊俏挺拔。
小年穿着一件棕黄相间的襦裙,衬得她小脸愈发俏丽。只有旁边的小春他们不认识,有的人还以为是小豆子。
“二嫂子。”小年脆生生的叫了一声。
田二嫂子这才反应过来,惊叹道:“小年都长成大姑娘啦,真是越长越好看!”
秦家夫郎道:“你们怎么有空回来了?”
“老太太想家了,这么多年没回来,便想着回来转转。”
大家七嘴八舌询问其府城的事,陆遥笑着一一作答,聊了一会儿他们还得去山上填坟,就没再耽搁。
陆遥把车上的点心和糖果拿下来几盒分给大伙吃,“路途遥远,回来也没带什么东西,这吃食是府城特有的,大家尝个鲜吧。”
这群妇人和夫郎没客气,赶紧上前抓几把揣进怀里,自己舍不得吃准备拿回去给自家孩子吃。
刚好田二嫂子也顺路回去,陆遥便招呼她一起上车来。
她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马车,拘谨的缩着手脚四处张望,“真气派啊,这么大的马车得花不少银子吧!”
“还好,都是酒楼里用来接送客人的。”
难免有阴天下雨的时候,有时客人来时没赶着车,陆遥便让车夫把客人送回去。
“真好,陆遥你说你们俩咋这么能耐呢,这才几年不见看着你们都像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小年,我都不敢认了!”
小年笑眯眯道:“二嫂子看我可是长变了模样?”
“模样倒是没大变化,跟你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这周身的气派好像那官家小姐!”以前田二嫂子还想过让儿子娶赵小年,如今一看自家的傻小子可半点都配不上人家了。
陆遥和小年忍不住笑起来。
“小豆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吗?”
“没有,他留在府城准备秋闱,考中了就是举人了。”
田二嫂子瞪大眼睛,“那不就是官老爷了!哎呦,真厉害,我打小就看他有出息!”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田家门口,田二嫂子下了马车,“我先回家去烧火做饭,你们别走啊,晌午一定得留下来了吃顿饭!”
陆遥拒绝不掉,只能点点头应下。
赵北川赶着车继续往山上走,赵家父母的坟在以前地头,所以这条路并不难走,几人很顺利就上了山。
找坟的时候花了点时间,这些年没人填坟,爹娘的坟都快被雨水浇平了。
好不容易找到,赵北川和小春赶紧收拾起来,陆遥和小年帮不上忙,便蹲在旁边拔草。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坟重新堆好,摆放了石头门,四个人跪在地上磕头,烧完香烛一起下了山。
重新回到村子里,陆遥才发现,自家原来的房基地上已经被别人翻盖了新房,重新夹了篱笆钉了大门,再也找不到原本的模样。
小年神色有些低落,陆遥拍拍她后背道:“别想太多,咱们的户籍都迁走了,这里本来也不属于咱们了。”
对面的赵婆婆家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低矮的茅草屋子,大门关着的,赵北川走上前伸手从外面就能把门栓打开了。
“赵婆婆,在家呢吗?”
屋里赵婆婆闻声坐起来,低哑的声音喊了一句,“谁呀?”
“是我,大川。”
老太太一听连忙下了地,推开门便见到门口高大的男人。
赵婆婆拉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水光,“大川,大川回来了!”
赵北川乍一见赵婆婆吓了一跳,怎么苍老成这幅模样了,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脸上满是皱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赵大伯呢?”
赵婆婆哽咽了一下,半晌才道:“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去年冬天村里办喜事,他去帮忙喝了酒,回来时摔进沟里冻死了。”
站在后头的陆遥和小年皆是唏嘘不已,好好的人竟然说没就没了。
如今家里只剩下赵婆婆自己一个人,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年岁渐长,让她五十多岁看起来仿佛七八十一般。
“快进屋。”赵婆婆佝偻着腰拉着赵北川往里走。
陆遥和小年、小春跟在后面,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馊味。屋子里阴暗潮湿,房顶因为漏水塌了一块,赵婆婆无力修补,便找了一块木板和木棍支在下面将将能堵上。
赵北川一见这种环境,心里就难受,后悔上次回来的似乎没带她一起走。
赵婆婆弯腰在箱笼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乌糖,上面还站着草屑和头发,要给他们冲糖水喝。
陆遥赶紧拦下她道:“别忙了,我们待会就回去。”
“那我给你们煮几个鸡蛋。”
“不用,不用,我们是吃了饭来的。”
赵婆婆这才不再忙活,坐在炕边拉着小年的手道:“小年都这么大了,许了人家没有啊?”
“订下了,等着明年或者后年成亲。”
“真好,小豆呢?”
“他留着府城念书呢,这次没跟着一起回来。”陆遥没跟她说科举的事,说了老太太也听不明白。
“这是小春吧?”老太太记性倒不错,小春只来过一次她便记住了。
“婆婆还记得我。”
唠了一会儿家常,陆遥突然道:“婆婆,您跟我们去府城吧。”
赵婆婆一愣,“去,去府城做什么?我一个老婆子,腿脚也不利索,去了白给你们添麻烦。”
赵北川拉住她的手道:“我想着回一趟青州,不知道路怎么走,您还记得回老家的路吗?”
赵婆婆一听,眼泪登时就流了下来,“回青州?啥时候回去?我认得啊,我做梦都认得那条路啊!”
她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原以为这辈子再没希望了,没想到临了还有机会回去,激动的老泪纵横。
赵北川也湿了眼眶,“我记得爹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一直念着老家的地名,我想回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亲人,到时候把爹娘的坟迁回去。”
“好,好孩子,倒时你帮帮忙,把你大伯的坟也一块迁回去吧。”
赵北川点点头,“应该的。”
赵婆婆提起赵北川当初给留下的五两银子。
“那银子我一直放在箱笼里没舍得花,不知怎么就不见了……”老太太上了好大的火,病了小半个月才好。
“好好的就没了,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贼给我拿去了,不得好死的玩意!”
陆遥一哽,心想旁人哪知道她家里藏银子,指不定就是当时赵光偷着拿出来买酒喝了。
不多时,田二嫂子过来叫他们去吃饭,赵北川道:“我们再有十多日启程回去,您先提前准备着,走的时候我来接你。”
“哎,行行!”赵婆婆高兴的又开始往下掉眼泪。
田二嫂子在旁边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羡慕,这赵婆子倒是命好,自己无儿无女没想到还能被大川接去府城养老。
陆遥没空手去田家,从车上拿了两批细布和一盒子点心送给她。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田二嫂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却麻利的接了过来,高兴的见牙不见眼。
这么多年的邻居,陆遥最了解她的脾性,二嫂子就喜欢占点小便宜,这东西本就是专门拿回来送她的。
“让你们破费了,大壮,快去再沽一壶酒回来!”
“哎。”田大壮从屋里走出来,这小子几乎跟小时候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憨头憨脑的,就是个子没怎么长,只比田二嫂高了一个脑瓜尖,看着还不如小年个头高呢。
“不用麻烦了,我们吃一口就该回去了。”
田大壮一眼就看见小年了,惊艳的瞪大眼睛,紧接着又自卑的低下头匆匆朝外面走去。
“多待一会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田家也没什么大变化,就是在旁边新盖了一个仓房,用来存放家里的杂物。
田二哥眼睛病得更严重了,几乎快全盲了,倒是耳朵听得清楚,几个人刚进屋就道:“是大川一家回来了吧。”
赵北川道:“田二哥。”
“哎,大川兄弟!”
田二嫂宰了一只鸡,煮了四个鸡子和一锅菜粥,凉拌了一盘藿叶,屋里太暗直接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
“快坐下,家里也没什么好吃食,凑合吃一口。”
“挺好的了。”陆遥看着桌子上的菜,就想起从前过的日子,说实话他还挺馋这藿叶的,在府城都吃不到。
陆遥道:“隔壁是谁家盖了房?”
“丁家,你们上次回来的第二年,他家就在旁边盖了新房。”
提起丁家陆遥便想起陆苗的亲事,当初若不是丁家不像话,他还寻不到这么好的夫婿呢。
田二嫂子也知道这件事,“你家老五成亲了吗?”
“成了,在府城找的相公,孩子都两岁多了。”
田二嫂子抚掌道:“可好,当初没嫁给丁家算是对了!”
“此话怎么说?”
田二嫂子压低声音道:“你不晓得,这几年丁家可热闹着呢!先是丁老三和丁四媳妇搞破鞋,被抓住了,两人干脆换了媳妇。”
“啊?!”
陆遥惊的瞪大眼睛,还能这么过日子呢?
田二嫂继续道:“丁五后来娶了村里高家的姑娘,就是高青莲。”
陆遥道:“那闺女才多大啊,跟小年差不多大吧!”
“可说就是呢,高青莲的嫂子也不叫作人,嫌弃小姑子在家碍事,才十二岁就许给了丁家老五。那丫头本来长得又瘦又小,成亲一年就怀上了孩子,结果生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
“嘶——”陆遥倒吸一口凉气。
旁边小年也是一愣,回忆起童年的小伙伴,不禁眼圈微微发烫,“人就这么没了?”
“没了,之后丁老五便一直娶不上媳妇了,如今还打着光棍呢,听说啊……”田二嫂瞅了一眼隔壁,“也跟他两个嫂子不清不楚的。”
好嘛!这一家可真是乱了套!
不过两家现在没关系,陆遥只当听一笑话,说完就过去了。
不多时田大壮打酒回来了,陆遥招呼他过来一起吃饭,他腼腆的坐在田二哥身边,“嫂子,大川哥。”
“哎,大壮也长大了。”陆遥想起小时候,这孩子皮的要命,经常跟小年和小豆打架。
田二嫂子也想这件事,“你还记得,那年大川家房子塌了,借住在咱家,你跟小年打起来的事不?”
大壮面红耳赤道:“都多少年了,你还提。”
大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年也捂着嘴偷笑,她可还记得呢,那会儿她在村子里打架可厉害了!
旁边田二哥突然开口道:“不知小年许没许人家,我们大壮……”
田二嫂子咳嗽了一声,“吃菜,吃菜!”
田二哥皱眉,不明白娘子为啥不让自己说完。
田二嫂子在桌底狠狠踩了相公一脚,这死瞎子也不看看现在人家是什么光景,能瞧得上大壮?
若是赵家没搬走,她还有点想法,如今赵家早已飞黄腾达,作为邻居能沾点光就不错了,还想着要人家妹妹,真是脑瓜子叫屁崩了。
陆遥看在眼里,稍稍松了口气,他们在村子里的亲朋不多,若是闹僵了以后怕是真不回来了。
吃完饭天色不早了,几人从田二嫂家出来,恰好碰见林大满同夫婿一起从地里回来。
林大满离老远愣在了原地,半晌才颤声道:“是,是陆遥吗?”
“大满哥?”
这几年林大满倒是没什么变化,就是看着比以前更黑了,穿着一身棕色的粗布短打,看起来比汉子还壮硕。
林大满急匆匆跑上前,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激动道:“前些年听说你回来了,本想去陆家村去看你们,结果去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这几年你们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在府城开了食肆。”
“那就好,那就好。”
陆遥知道他还在为豆腐方子的事歉疚,都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大川,你去车里拿两盒点心,再拿一匹布来。”
“嗯。”不多时赵北川把东西拿过来。
陆遥递给林大满道:“这次回来的路途遥远,也没带什么像样的东西,这点心是平州的特产,拿回去尝尝,布都是细布,给孩子们做身衣裳。”
“这,这怎么好意思……”
陆遥把东西塞进他怀里,转头看向旁边黝黑的汉子。
林大满赶紧介绍,“这是我家相公,叫孟涛。这就是我常说的东家,当年如果没有他们照拂,我跟两孩子兴许得冻死在破庙里。”
孟涛是个老实本分的汉子,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赶紧弯腰给两人施礼。
赵北川伸手把他扶起来,“算不得什么,大满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林大满还想邀请他们回家去坐坐。
陆遥:“下次吧,今天太晚了我们还得回陆家村。”
“好,那下次一定要来我家里啊!”
马车走了老远,孟涛才催促林大满,“回去吧,你看他送你布和吃食,肯定不怨恨你了。”
林大满长出一口气点点头,那么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心里也踏实了,不然他这辈子都觉得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