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半年没人打理,三四楼的房间其实是比一楼要干净的,特别是陈涧精挑细选收拾好的那间,浴室虽然不能用,但看得出来收拾过。
所以在刘悟提出在一楼他准备睡的那个房间洗澡时,单羽拒绝了。
“我要去307洗,我行李也都在那屋呢。”他说。
“三楼啊。”刘悟皱着脸。
“有电了,”单羽转头看着陈涧,“电梯能用了吧?”
“别,”陈涧动作很快,从水台下面摸出来一卷胶带,嘶拉一下扯出来一条,贴在了电梯门口,“太久没用了,等人来维护了再用,统共就还有一条好腿,爱惜些吧。”
单羽看着那条胶带,又看了刘悟一眼。
果然就听到了刘悟带着惊恐的声音:“我靠,我没看错吧?你哪来的这个?”
“怎么了?”陈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不是三楼那个……那个……那个屋门口贴的警戒线吗!”刘悟指着胶带,“你把那个拿下来了?”
“你认字儿吗?”陈涧问,非常佩服刘悟因为恐惧而飞涨的想象力。
“嗯?”刘悟愣了愣。
“你要不看看上面写的什么?”陈涧把手里剩的胶带卷扔到了他身上。
刘悟手忙脚乱地接住看了看:“注意……施工?”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陈涧叹了口气。
“我胆子不小,你会有这个错觉是因为你胆子大得不正常。”刘悟说。
没有电梯,上楼大概就得单羽自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慢慢蹭上去了,然后刘悟再把轮椅扛上去……
陈涧站在楼梯边儿上,看着单羽。
“得背他上去。”刘悟突然开口。
哟,刘悟看着挺斯文,还能把单羽背上三楼呢,那轮椅就得自己来扛了吧……陈涧琢磨到一半,发现刘悟并没有动,而是看着他。
“嗯?”陈涧反应过来,“我背?”
“你不是私人助理了吗?”刘悟说。
衣食住行。
这大概属于“行”的范围。
但面对单羽这样的人,一开始背了他,陈涧担心从此以后他别说拄拐走路,怕是轮椅都不会坐了。
“呃其实吧……”他犹豫了一下,走到电梯门前,抬手把刚贴的胶带撕掉了,飞快地小声说着,“以前是一个月一检,但装上起就没有出过问题,这半年也没人进来搞过破坏……就这么跑个一两趟应该也……”
“没出过问题是因为使用率太低吗?”单羽问。
“大概吧。”陈涧回忆了一下,其实三楼出事之前,枕溪的生意在小镇上相对高档的几家民宿里,不是最差的,只是入住的客人大多在一楼就够住了。
这么一算起来,生意的确差点儿意思。
电梯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门打开也挺顺畅。
陈涧探进去上下看了看,连灰都不算多,照明什么的全都正常。
单羽甩开他的折叠拐杖走了进去,然后回过头:“都进来。”
“你不是自己能洗澡吗?”陈涧问。
“进来分担一下风险,”单羽不紧不慢,“我统共就一条好腿了,你俩进来拉低一下报废率。”
陈涧和刘悟一块儿走了进去。
电梯还是争气的,一路到三楼,没出任何问题。
不过走出电梯,就看到三楼的一个顶灯在闪。
“那灯怎么了?”刘悟停在了楼梯口。
“接触不良了,”陈涧在墙边的开关上按了几下,灯还是在闪,“毕竟半年没开过了。”
“它还在闪。”刘悟说。
单羽叹了口气,抬手用拐杖往开关上一戳,啪的一声把灯关掉了:“不闪了吧。”
陈涧从三楼的健身房里按单羽的要求拎了张塑料椅子放进307的浴室里,然后又试了一下浴室的喷头什么的,都是好的,洗护用品也都是新的,贴着枕溪的贴纸,一看就是从三楼储物间里拿的。
单羽虽然是个瘫痪老板,但身残志坚的他估计已经把这个楼转遍了。
陈涧准备下楼,已经退回楼梯口的刘悟看着他:“去哪儿?”
“下楼啊,”陈涧说,“歇一会儿下午我还得联系人干活儿呢。”
“你不等我哥洗完澡吗?”刘悟说。
“怎么还得给他擦干吗?”陈涧问。
“他腿要消毒,”刘悟说,“他自己弄不了,我教你,我明天一走,之后俩月都得是你帮他消毒啊。”
“来,”陈涧冲他招招手,打开储物间的门走了进去,“给你个东西。”
“什么?”刘悟在门外没进来,只是探头看着。
陈涧打开屋里的灯,指着门边的一个架子上一字排开正在充电的几个对讲机:“每层都有,频道都调好的不用动,一会儿找我的时候过来拿一个就行。”
“现在给我吧,应该充了一会儿了吧?”刘悟伸手。
陈涧叹了口气,拿了一个拔掉充电线,放到了他手里。
不知道单羽洗澡要多长时间,陈涧昨天晚上没睡好,一早被单羽叫起来就是一通忙到现在,这会儿就想往桌上趴着眯一会儿。
但趴下没几分钟,刚感觉睡意上来,四周慢慢暗下去,他手机在兜里响了。
“哎,”陈涧有些烦躁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名字显示的是赵芳芳,他接起了电话,“赵姐?”
“哎是我,”那边是赵芳芳的声音,“你在哪儿呢?”
“枕溪。”陈涧说,他知道赵芳芳打电话来的原因,所以问了一句,“你没在化肥厂了吗?”
“不干了,身体实在吃不消,卸货太累了,味儿也大,”赵芳芳说,“新来的老板人怎么样啊?”
不知道人怎么样。
就知道嘴不怎么样。
“还行,刚接触我也不了解。”陈涧说。
“要重新开业吗?”赵芳芳又问,“招人吗还?”
“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弄,现在是在找人收拾呢,”陈涧顺手拿过今天他检查房间的本子翻着,“收拾吸尘,床单被罩什么的清洗……”
“我能行啊,我以前不就是打扫卫生嘛。”赵芳芳说。
“那你过来吧,”陈涧说,“空了半年的房,活儿不轻松,你那儿要有人就再叫俩。”
“我先过去的。”赵芳芳说。
陈涧估计是她不想跟人分钱,也没多说,人来了看老板安排吧。
单羽应该是行动不便,过了快一小时刘悟才从对讲机里叫陈涧上楼。
刘悟已经把一个医药包摊在了房间的茶几上,单羽靠在床头,穿了条宽松的麻料裤子,左腿平放在床上,裤腿拉到了大腿,陈涧这才看清了他左腿的伤情。
本来以为只是有个外固定的支架,现在腿露出来了,才知道为什么要用外固定,因为还有开放伤。
“我……操。”他小声说着,走了过去。
“吓人吧?”刘悟一扬脸。
“怎么你还骄傲上了。”单羽说。
“支架腿儿是戳肉里头的吗?”陈涧凑近了看着。
“嗯,要不怎么固定骨头,”刘悟语气里的确带着“原来你也会被吓着”的骄傲,“所以才要消毒啊。”
“怎么消?”陈涧看着刘悟手里的棉签,“戳眼儿里吗?”
“要不先杀了我然后再消。”单羽说。
“我教他,你不要打岔。”刘悟突然开启了严肃的学霸状态。
单羽抬手在自己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不再出声。
“先消毒针眼和四周皮肤,然后是钢针,钢针顺序是这样,你看……”刘悟给他示范着,“从靠近针眼这边开始往外擦,每个步骤都得换一根棉签,不能来回蹭……懂了吗?”
“懂了。”陈涧说。
“你来试一下吧。”刘悟起身站到旁边。
陈涧拿过旁边的酒精棉片擦了擦手,心里回忆着步骤,然后换棉签换棉签换棉签……
“手还挺稳的。”刘悟表扬他。
“又不是穿针眼,也不至于手就抖了。”陈涧放下最后一根棉签,“这就行了吧?”
“嗯,可以了。”刘悟点头。
说实话,这伤陈涧看着都觉得疼,特别是小腿侧面能看到一个刀口,是往后下方延伸过去的。
“打你的人是奔着挑脚筋去的啊?”陈涧说。
“哟,”单羽一边把裤腿放下来,一边扫了他一眼,“挺有经验?挑过还是被挑过啊?”
“一会儿有个大姐过来,打扫卫生的,马上就可以开始干活,”陈涧说,“你跟她说一下工钱吧。”
“嗯。”单羽从床边慢慢站了起来,衬衣扣子没扣全,转身的时候陈涧看到了他腰上还有伤,甚至新伤旧伤不止一处。
等到单羽撑着拐杖走出了房间,陈涧才看着在旁边收拾医药包的刘悟小声问了一句:“你哥,之前是在哪儿混的么?”
刘悟不知道是不是被单羽教育过了,今天嘴一直挺严,甚至都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嘴是损点儿,但是人挺好的,仗义。”
“哦。”陈涧点点头。
无论刘悟说不说,其实差不多也能判断出来,单羽不是什么很良的民,起码以前不是。
枕溪除了陈涧之外的第二个员工半小时后进了门,是个穿得很朴素甚至是有些破旧的精瘦大姐。
陈涧只来得及介绍了一下她叫赵芳芳。
“我以前就在这儿打扫卫生,上上下下都我打扫的,”赵芳芳人瘦但嗓门很壮,“东西什么的在哪我都熟,房间有什么卫生死角的也都知道……”
“嗯,那你……”单羽想插话但插不进去。
“陈涧知道的,我做事麻利,眼睛里有活儿!”赵芳芳说,“我在这儿干了快一年从来没出过错……”
“好的那你……”单羽再次插话失败。
“直接说钱。”陈涧在他身后低声提醒。
“钱。”单羽说。
陈涧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眼。
插话的方式很离奇,但效果居然也达到了,赵芳芳停下了急切的自我介绍。
“我这儿挺急的,三天之内要全部做完,你的工作就是擦干净落灰,拆换床品以及地面清洁这些,清洗不用你做,”单羽说,“先从一楼做着,后面有人来了再往上安排,费用的话……”
“我都能做,做得了,”赵芳芳说,“善人老板,不用再找别人,一个房间我不到两小时就能做完,三十二个房间,我三天能做完。”
“单老板,”陈涧不知道赵芳芳是不是故意的,“姓单,不姓善人。”
单羽没说话。
“费用就按以前的保洁费用给多点就行,毕竟比平时要脏嘛,以前一个房是算我五十的。”赵芳芳说。
陈涧想提醒赵芳芳,这么干有点儿太累了,但没等他开口,单羽已经拍了板:“行,一个房间一百二,走廊和非客房按二百算。”
“好的。”赵芳芳点了点头,“谢谢单老板。”
“三楼那个房间,”单羽看着她,“加点钱你能做吗?”
“……能做。”赵芳芳犹豫了不到半秒就点了点头。
这边单羽同意了,那边赵芳芳熟练地从清洁间里翻出了之前的保洁用品,噌噌地就跑上楼去了。
“能干得完么?”单羽看着她的背影,偏过头问陈涧。
“我怎么知道啊?”陈涧也看着他,“我以为你知道呢?”
“你俩以前不是同事么?”单羽问。
“她保洁,我就负责库房和厨房打杂还有各种跑腿儿,我也不知道她的工作是怎么弄的啊。”陈涧小声说。
“那怎么办?”单羽也小声说。
“你刘悟呢?”陈涧说。
单羽笑了起来:“没事儿,干吧,她干不了肯定会找人来帮忙的,给人少分点儿,她能拿大头就行。”
“她大概以后也想留下来长期做,表现一下自己能力,”陈涧说,“毕竟小地方,找活儿干不容易。”
“你呢?”单羽问。
“我什么?”陈涧看着他。
“来这儿之前,”单羽问,“这半年在干什么?”
陈涧沉默了一会儿:“闲了快俩月了,去修理铺那边帮帮忙,混个饭吃,之前在镇上一个饭店做着。”
“饭都得混了吗?”单羽想了想,“你一点儿存款都没有?”
“没有。”陈涧回答得很干脆。
“都烫头去了吗?”单羽又问。
“你这怎么想的……”陈涧让他问笑了,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头我自己烫的。”
“你父母呢?”单羽接着问。
陈涧顿了顿,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问:“问这个干嘛?”
“我招人总得了解一下背景,”单羽说,“你们这地方,我从过来就没碰到几个正常人,谨慎点儿也正常。”
“刚赵姐你怎么不问?”陈涧说。
“反应挺快,她一开口我都感觉要被扫射死了,哪有机会问,”单羽说,“要不你介绍一下。”
“老公残疾,还有个女儿,”陈涧说,“反正过得挺辛苦的。”
“嗯,”单羽应了一声,“你呢?”
“我妈死了,我爸在外面打工。”陈涧很简单地回答。
“留守青年啊。”单羽靠在椅子上,看着他没再说话。
“还要问什么吗?”陈涧起身,“我还得联系床品清洁和打理院子的人……”
“再找几个人弄弄外墙,把那个枕溪的招牌抠下来重新弄一个。”单羽说。
“招牌也要换?”陈涧愣住了。
“换,不吉利。”单羽说。
“换成什么?”陈涧往外看了一眼。
“先空着,没想好呢,”单羽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服务员什么的也可以先不招,反正没生意。”
知道没生意上来就先花两万块。
陈涧看着他:“单老板,我有个问题。”
“嗯?”单羽转过头,上上下下扫了他两眼,“看着挺正常,哪儿有问题?”
“……虽然咱们刚认识,”陈涧说,“但是毕竟得在一块儿工作……”
“是你要工作。”单羽说。
“是,毕竟我得在这儿工作,”陈涧说,“也想着能干得踏实些,您说对吧。”
“突然这么有礼貌,”单羽说,“您是想问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虽然的确是想问这个,但单羽直接猜到了,反倒让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觉得这问题好像是有点儿唐突了。
“找个地方待着养伤。”单羽说。
行吧。
答了跟没问似的。
“哦。”陈涧放弃了,转身准备离开。
“钱老板欠了我的钱,”单羽说,“拿了这个赔本儿买卖给我抵债。”
“你还能被他这么坑?”陈涧震惊地转过身。
“怎么,我不能体验一下傻逼的人生吗。”单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