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早知他荒谬, 但温别桑还是愣了一阵。
承昀静待他的应对。
“我对我夫君,情比金坚……”
“你指谢令书?”
“自然。”
“是你先喜欢他,还是他先喜欢你?”
温别桑隔了一阵才说:“我们彼此喜欢。”
“所以你们是一见钟情?”
“是。”
承昀转着扳指, 神色平静:“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们……”温别桑明显不太擅长编排具体的情节, 他停顿了好一阵, 才说:“同在一个城中,他,时常来寻我喝……花蜜。”
“花蜜是何物?”
“他自己酿,作的,饮品。”
君子城, 谢令书经常寻他喝自己酿的酒。
承昀道:“他为何要寻你喝花蜜?”
“他喜欢我。”
承昀静静甄别,道:“一瓶花蜜便将你收买了?”
“嗯。”温别桑说:“我不值钱。”
承昀心头一梗, 道:“那孤拿出两瓶花蜜, 你是不是就跟孤走了?”
“我已经心有所属。”温别桑道:“你若强抢民妇,我便会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你有个劳什子的清白。
承昀道:“你想怎么死?”
温别桑睫毛动了动。
到底是宫无常,宁肯逼死别人, 也要拆散人家一家。
死肯定是不能死的, 从也是不能从的,这可如何是好。
“不然这样。”
“嗯?”
“等我夫君回来, 我跟他商量商量。”
“不誓死捍卫清白了?”
“我的命不重要, 但我还有夫君的孩子。”
“……有理。”承昀道:“商量的通吗?”
“为了孩子,他会理解的。”
一阵静默。
温别桑主动道:“你快走吧, 我要休息了。”
“你睡你的,孤坐这儿等他回来。”
“我腹中胎儿不稳,你不能与我行房。”
“……”谁要跟你行房啊!
承昀深吸一口气, “你当孤是禽兽吗?”
你与禽兽也没区别。
谢令书肯定是不可能出现的,他必须要想办法把宫无常弄走。
“殿下。”
“说。”
“你当真会让谢令书的孩子随你姓吗?”
随个鬼啊!
承昀平静道:“只要是你生的, 待孤登基,还能封他做太子。”
温别桑从床帏后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他,瞧不出开玩笑的痕迹。
不禁皱眉:“你,可有脑疾?”
承昀:“……”
到底谁有脑疾啊?!
本来以为姓谢的夫君只是他胡乱扯出来的一个人,结果居然是君子城的谢令书!
他从君子城来,和那谢令书究竟是什么干系?
谢令书为何要与他写信?信里又写了什么?
还有经常找他喝酒,又是怎么回事?
承昀忍无可忍:“温别桑,玩够了吧。”
空气了一下子静了下来,好半晌,一道声音才发出:“你发现了?”
“不然呢?”
温别桑依旧只露出两只眼睛,双手将小弩无声拉开,道:“你要抓我回去吗?”
“我是让你回去履行承诺。”承昀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还欠我一个样品。”
温别桑停顿了一阵,缓缓从后面走出来,道:“你是专门来追查我的吗?”
“谈不上,只是去烟火铺碰碰运气,凑巧看到你在那里吃包子。”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
“我扮姑娘不像吗?”
像自然是像的。
倘若承昀先入为主看到他裙装的扮相,应当不会想到他是男子。
但那张举世无双的脸,世上都不会有第二张。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怎么装扮!
就涂了唇脂画了眉,再穿个裙子,但凡脑子正常点的,都不可能认不出来。
承昀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发现不了。”
“我若失忆醒来,看到自己那副样子,定会觉得自己是个女子。”
“……”你厉害的。
“而且你还给我画像,对我说那么多善良的话。”温别桑说:“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凶我,骂我,打我,欺负我,你若早就识破了我,为何突然又变了态度?”
“我……”承昀心中堵起:“我,之前对你,有这么坏吗?”
“嗯。”温别桑说:“你说我是妖孽,要剥了我的皮,把我吊起来,用炭火烤我的脚,还要在我耳后的黑痣上打上铁烙,那日在书房,你还拿刀要杀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撵我滚,我以为你应当是厌烦我,要与我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
他语气平静,承昀却有种头发丝根根竖起的错觉。
“可,我没真对你做什么吧。”
“你打伤了我的腿,把我关进了地牢。”
“我不是给你上药了吗?”承昀道:“要论伤势,我身上的炸伤才更严重吧。”
“我没有与你争执这些,我只是在告诉你我为何认为你未曾识破我。”
承昀也发现继续这个问题并不明智,他道:“既然你觉得我未曾识破,为何还要特意躲藏?”
“你不是看上我了吗?”
承昀呼吸一乱:“我看上你了?!”
“我扮得姑娘那样好看,你没有看上我吗?”
“……”承昀顿时明白了一切。
无言片刻。
承昀道:“温别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魔鬼。
温别桑很识趣的没有说出来。
承昀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
温别桑朝后退了退,道:“关于那个定时装置,我有实物,装了黑龙的,明日派人送去太子府,你我之间便两清了。”
承昀道:“谢令书是你什么人?”
“谢令书是君子城的城主。”
“然后呢?”
“然后?”
“……他跟你什么关系?为何要给你写信?”
“在君子城中,他对我多有照拂,我来盛京,他特意来信问好。”
“如何照拂?”
“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是君子城的城主,在梁亓两国交界之地,对两国贸易虽有贡献,可也保不准哪日突然心血来潮,投靠北亓,对我大梁施压。”
承昀义正词严,道:“此刻他的信来到盛京,孤自然要严查,这是安定司掌司的职责。”
温别桑瞳孔陡然张大:“安定司,掌司……谁?”
“自然是孤。”承昀伸手,道:“如今安定司掌司名义上依旧是母后,可她已经暗中将一切事宜都交付于孤,麾下所有人也都听命于孤,孤也担得起半个掌司……你,你怎么又哭起来……”
承昀把手缩回来,浑身僵硬。
温别桑已经背过身去,背诵一般喃喃:“……是,手持御赐,惊涛杖,上监诸侯,下察百官,御敌于外,锄奸于内,安定司掌司……以前的,太子妃?”
周玄说过,当年周苍术杖毙四房夫妻,是皇后从周苍术手中救下了他。
从周苍术手下抢人,若无这些名号,怕是极其困难。
承昀捏着手指,语气艰难:“是她。”
“她是个好人。”
沉默。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温别桑却还能一字一句,将皇后所言记在心里,足见当年之事对他影响之深。
“你却不配。”
空气里依旧一点声音也无,温别桑没有回头,也不知他是何等表情。
他展开手中信纸,半晌,递了过来,道:“你看吧。”
几息之后,承昀才道:“不看了。”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身影跃上槐树。
却不是来时那般踏雪无痕。
槐树枝条抖落的积雪在空中散落。温别桑站在亮着灯的门口,面朝茫茫寒夜。
许久未动。
一夜之后,扫干净的院落又落了一层薄雪。
沙沙的声音里,扫帚划过石板地面,屋外巷子里传出了贩子的叫卖声,还有车轱辘的滚动声,以及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温别桑支着扫帚站直,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没多久,陈长风亲自提了饭盒过来。
温别桑坐在屋内吃着饭,道:“醉仙楼什么时候开门?”
“一般辰时就有人了,醉仙楼里有早膳,许多名士喜欢去那边,早晨也有伶人唱曲儿。”
“宋千帆一般什么时候去醉仙楼?”
陈长风笑道:“您要找他应该容易。”
醉仙楼的后门外,一个穿着青色长裙,外罩兰花大氅,头上带了好几根银钗,怀抱木琴的‘女子’缓缓靠近。
“这醉仙楼啊,本来是一套楼,楼中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是许多勋贵子弟爱去之地。后来这宋小东家接手之后啊,在后面接了一套附属楼。”
温别桑抬眸,能明显感觉到新接上去的楼更为诗情画意,少了一些前楼的气势磅礴。
“宋小东家称这附属楼为临仙阁,并且和前楼结合,将前楼的正门分为日门,把临仙阁的后门分为月门,装饰的极为风雅。”
后门呈半月形,旁边镂空的墙面显出花鸟鱼虫的景象,在冬日里歇菜的花树上挂着一些小巧的红灯笼,错落有致。
“这临仙阁说是附属楼,其实相当于一个私密的风雅之所,宋小东家自打建好这栋楼之后便一直住在里面,往日啊,与他走的亲近一些少爷公子,便都从这月门进,一些人在里面寻欢逗乐,听说……太子也常去。”
月门外朱瓦搭起的车棚里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看上去有些眼熟。
“公子只需将信物交给守门之人,若宋小东家在,又认那信物,一定会与您相见。”
月门守门的不是布艺短打的打手,而是穿着统一服装,装扮娇俏的姑娘,手持沾满彩纸的花棍,看上去既养眼又气势。
见他靠近,立刻有姑娘上前:“可有月牌?“
温别桑摇摇头,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道:“我名桑梓,蒙君子城城主谢令书引荐,来拜会宋小东家,这是城主手书。”
姑娘脆生生:“等着。”
宽大的雅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
一进去便能嗅到浓烈的酒味,地上滚着一些瓜果,精美的菜肴动也未动。
一个人从身上跨了过去,常星竹神色恍惚地在地上翻了个身,神色迷蒙:“小,小桃?”
“哎。”姑娘答应了一声,手却去推了推趴在软垫上的自家人:“小东家,有人拜会。”
“别推……”宋千帆明显也喝了不少,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来找我的都没什么要紧事,让我再睡会儿。”
“嘿。”常星竹在一边笑:“你小子是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
“哼……”
“是君子城谢城主引荐的,说叫桑梓,是个姑娘。”
话落,宋千帆没什么反应,最里面的桌子上趴着的人却豁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谢城主……”
“谢令书。”小桃道:“谢女侠的兄长。”
宋千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大舅哥?”
“没成呢。”
“……”宋千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道:“快快快,马上去备水,给本少爷好好收拾一下。”
常星竹也爬了起来,道:“谢女侠是哪个啊?”
“谢霓虹……”旁边传来幽幽之声,戚小侯爷裹着被子,慢吞吞地从唯一的榻上坐起,神色困倦中带着几分八卦:“几年前他走商遇到劫匪,被一女子所救,自此便发誓非卿不娶……你从北疆来,没听过霓虹鞭的威名?”
“霓虹鞭?”常星竹道:“莫不是那个传说中打人之时火花四溅的那个吧?”
“正是。”戚平安道:“听说她那鞭子是山顶之巅,雷电法王所赐,打人的时候跟被雷劈一样,还会留下烧灼的痕迹,那鞭子有时候冒红火花,有时候冒绿火花,怪得很。”
“听上去好浮夸。”
“这话不要让千帆听见……”
“我已经听见了!”宋千帆收拾妥当从里面出来,气道:“你们几个快点起来,这里我要收拾一下,常星竹!”
常星竹仰起脸,宋千帆顿了顿,指了指里面,小声道:“你去把太子叫醒,此女怕是我大舅哥的心上人,总不好去偏殿见她。”
常星竹还未开口,最里面趴着的人便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披着长发,衣衫凌乱,表情看上去相当清醒:“心上人?”
“不是吧,我这么小声他都听得到……”宋千帆直起身体,道:“正是,我前段时间便已经收到了大舅哥的书信,他说近日可能会有一个呆呆怪怪不肯露脸的人过来找我,让我一定务必帮他照顾好此人,信中语气关怀备至,颇为宠爱,应当是心上人没错。”
几个人都看着他。
承昀慢吞吞道:“哦。”
“孤再去隔壁睡会。”
戚平安从榻上下来,依然裹着被子,问:“他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啊。”常星竹道:“昨天半夜突然去敲我的门,说要喝酒,我就带他来这儿了,你们俩也都看到了,进门就喝,一个字也不说。”
满脸写着,我跟你们知道的一样多。
“行了行了。”宋千帆道:“你们快点走,我要接待大舅嫂了。”
常星竹和戚平安一起来到里间,太子正靠在墙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戚平安朝那墙根处的躺椅看了看,又看了看朝南向的小露台。
常星竹:“怎么了?”
“我记得那躺椅不在那儿啊……”
“你记错了吧。”
“不可能,这里跟我家一样,怎么会记错。”
承昀定定看着两人。
常星竹拖着戚平安朝里头走,道:“他睡躺椅,我们睡床。”
“桑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温别桑没想到宋千帆会亲自出来,他颌首,道:“我有事请你帮忙。”
“……”难怪谢令书特别在信中提过,此人不太会说话,让他见了面多多担待。
哪有客套都不客套一句,直接请人帮忙的。
宋千帆也是八面玲珑,马上道:“咱们里面说。”
温别桑与他一起往里面走,步伐轻巧地迈上阁楼。
方才一地的凌乱已经收拾妥当,宋千帆请他在椅子上坐下,并命人奉上茶水,道:“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摘下面纱,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温别桑环视一周:“值得信吗?”
宋千帆:“……”
他挥了挥手,所有侍女立刻退下。
温别桑又道:“隔壁可还有人?”
“……”宋千帆道:“都是可信之人。”
“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谢令书信你,我也信你,其他人,我不信。”
常星竹和戚平安挤在一起,低声道:“我怎么听着,好像有点耳熟呢?”
“谁?”
“一时想不出来,就是这软乎乎的语气,有点熟悉,声音好像对不太上。”
“你们。”门口的珠帘被掀起,宋千帆指着他们,道:“去那边屋。”
戚平安只好和常星竹一起爬起来,宋千帆环视一圈,又走过去,小声道:“太子呢?”
两人示意,宋千帆回头,这才发现珠帘旁边的墙根处还有一个。
他忙走过去,“殿下,您听到了,我嫂子要跟我说很重要的事情。”
承昀神色冷冷的。
宋千帆恳求:“大概是我们谢家的家事,要不,您避避?”
“你们谢家。”承昀哼笑一声,宋千帆莫名感觉脊背发毛。承昀撑起身体从躺椅上起身,低声道:“你要听他的秘密,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宋千帆多机灵,马上跟了上去,道:“殿下,似乎知道一些?”
“孤只能告诉你,他所图之事,可能会拖累你全族。”
宋千帆浑身一颤,瞳孔放大,忙又拦住他:“那此事,我到底该不该听?”
“你能为了谢家去死吗?”
“……”宋千帆表情变幻了一阵,喃喃道:“我。”
“若做不到,便不要听,你宋氏身为皇商,有些事,还是不要涉足的好。”
他径直朝拱门走,三步之后,宋千帆忽然拽住了他。
他眼神有挣扎,还有恐惧,期间漂浮着一缕颤巍巍的坚定:“若,我能呢?”
承昀意外扬眉。
“看不出来,宋小东家还有如此血气。”
“你,你别揶揄我了。”宋千帆看上去要哭了:“殿下,我可以为了谢家豁出命,可我全族不行啊,这忙我到底该不该帮,能不能帮,我……扛不扛得住?”
他语气中带着些试探。
承昀登时笑了。
不愧是宋小东家,寥寥几句话,就听出自己和妖孽交情匪浅。
“若你想帮,那便帮吧。”承昀的目光穿过珠帘,凝望着被墙挡住的身影:“有什么事,孤来担着。”
厅内,温别桑静静地坐着。
在他后侧挂着一只百灵鸟,正在低头喝着水。
温别桑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却并不能捕捉更多,耳畔皆是安静。
宋千帆终于走了出来,带着笑容,道:“姑娘久等,如今这楼里只你我二人,有什么事快请说吧。”
“我要说的事情很危险。”
“无碍。”
“可能会牵扯你全族。”
“无碍。“
“……”
宋千帆目光温和,眼底是一片让人安心的底气。
温别桑只知宋家是皇商,却并不知何人能给他这样大的底气。
他顿了顿,道:“周家双胞胎的生辰宴,是否由醉仙楼安排?”
“这个自然。”宋千帆道:“这盛京但凡有头有脸的权贵办宴,基本都会与醉仙楼合作,宴席当日,厨子帮工,丝竹歌舞,基本都是醉仙楼统一安排,我们和盛京的乐悠坊常有合作。”
“能把我安排进去吗?”
“……您进相府是?”
“炸相国府,杀周苍术。”
宋千帆出了趟门。
扶着护栏,他深吸了一口气。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心脏,再深吸了几口。
不远处的窗户打开,太子半侧着身,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在这一瞬间给他的不是底气,而是威胁。
敢撂挑子,就死定了。
宋千帆扭脸又回了厅里。
抱着琴收紧到发白的手指缓缓放松,温别桑目光澄澈。
宋千帆道:“敢问桑姑娘,准备以何身份入府?”
“琴女。”
“这把琴是您的?”
“是。”
“看上去,很新啊。”
“嗯。”温别桑说:“今天刚买的。”
“您的琴艺想必很好?”
“嗯。”
“不然。”鬼使神差,宋千帆多了句嘴:“弹两下来听听?”
温别桑从容拨动琴弦。
“铮——”
常星竹和戚平安同时睁开了眼睛。
“铮铮铮——”
常星竹撑起身体,坐直:“平安,你听到了吗?”
“叫停吧,我等酒囊饭袋的命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