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庞琦一大早就来到门口守着了。
齐松也特别梳理的板板正正,还穿上了太子府发下来的新衣。
门神一样往门前一站,忽见庞琦笑的蹊跷。
“怎么了?”
“今儿太子殿下肯定高兴。”
“?”
“昨天一直听到公子在笑。”
得到情报, 齐松也摆出了轻松的神色。
要知道往年除夕太子殿下早上可开心不起来, 因为足足一整天, 他都要陪着天子举行告年仪式,还要学着宴请群臣,只有晚上的家宴时才勉强能舒一口气,即便如此,他也厌烦的紧, 每次人刚进太子府,就开始扔头冠脱礼服。
庞琦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在门口等着, 一等他脱下繁复厚重的礼服之后马上将大氅给人披上, 寝殿门口还要摆好底层绵软的浅靴,以便太子及时更换。
这一日的早晨,大家通常都不太敢笑, 毕竟太子不开心, 即便再开心也得好好憋着。
现在不一样了,太子有了太子妃, 日后年年应当都会十分开心。
里间很快走出了人, 庞琦脚步轻快的走过去,一眼对上满脸死气的太子, 嘴角的笑容麻利的收了起来。
顺便扭头让齐松看了一眼自己的脸。
齐松当即在门前站直,摆出全家吃不起饭的样子。
众人沉默又肃穆地为太子宽上衣袍,送他出门, 走上马车。
齐松这才有时间问:“你说太子妃笑的开心,太子笑了吗?”
庞琦:“……”
似乎是没。
温别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放烟花的声音。“咻!”“砰!”“哗啦啦啦”,今日的天白的惨烈,放完只能看到远处隐隐的青烟,并不能完全看到燃烧的焰火。
温别桑看了一阵,忽然去找了楼招子,后者正在往自己的门口挂着桃符,桃符上面画的既不是神荼也不是郁垒,而是奇奇怪怪的朱砂符箓。
“哎,公子来了。”
“你有时间吗?”
楼招子把笔递给徒弟,将身上的攀膊摘下来,道:“有什么事吗?”
“你武功怎么样?”
“还不错。”楼招子道:“虽说跟齐侍卫差了些,但是胜在轻功好,出了事咱们可以直接跑……怎么,公子要出门?”
“嗯。”温别桑道:“我想去找人。”
从太子府离开,温别桑乘坐马车到了外城,楼招子帮他赶着车,道:“这边可不太安全。”
“你快一些,到地方就安全了。”
还是叮咚巷,温别桑在熟悉的路口走下来。
虽说他上次在这边和城防对上过,可陈长风或许是觉得已经被发现的地方不会再设防,这次依旧是将谢令书兄妹安排到了这里。
今日的巷子异常热闹,到处都喜气洋洋,挨家挨户的门前都挂上了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红灯笼。
小狗从脚边嗷嗷叫着窜过,带着虎头或者龙头帽的小孩在过家家的时候发出阵阵稚嫩的吼声,巷子里偶尔响起炸雷般的爆竹声,楼招子跟在他身边,道:“这儿还真是市井气息十足,公子要见什么人?”
“你应该还未见过。”
温别桑穿过巷子,很快在一户人家处停下,楼招子又停下来观摩,道:“这神荼没有殿下画的好。”
“他还给你们画桃符呢?”
“给齐松画过,让他挂家门口去了,听说好几年了,他爹娘都不舍得换。”
温别桑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探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四目相对,谢霓虹一脸惊喜:“阿桑!”
温别桑抬步入门,谢令书正在过滤新酿的酒,一眼看到他,就怔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我觉得承昀说的对。”温别桑一边走过去,一边道:“要给周苍术发现你们的机会。”
谢令书脸色微变,谢霓虹一脸高兴,道:“正是,我也是这样与哥哥说的!可是哥哥担心和盛京官府对上,一直不敢。”
温别桑走过去,在小炉子旁边坐下,谢令书一边往里面倒着酒,一边道:“你真是太胡闹了,今日可是除夕。”
“我就是要让他过不好这个年。”温别桑拿起扇子扇风,道:“既然已经知道他极有可能通敌,相信他们会对你们的身份非常敏感……”
话音未落,却见楼招子连连对他摆手,温别桑把话吞下去,道:“反正周苍术一直在派人盯着我,我跟你们见面,他就会调查你们的身份,说不定用不到他调查,跟着你们的亓国探子,就会把消息告诉他。”
谢令书似乎拿他没办法,谢霓虹则搬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花生递到他手里,道:“我觉得阿桑说的没错,既然那老狐狸如此谨慎,我们不如主动出击,万一就能找到他的破绽了呢?”
“火不要那么大。”谢令书把酒液放在小炉子熏着,道:“在没有确定你们掌握绝对性能扳倒他的证据之前,他是不会出手的,不然阿桑的目的那么明确,把周连琼都杀了,为何他至今都没有对阿桑出手?”
楼招子一边坐下,一边听着周围的动静,低声道:“几位,小心隔墙有耳。”
“你是安定司的人?”
“您认出来了。”
“那你应该认识我。”
楼招子笑笑,道:“其实你们当初一进城,安定司就发现了,只是花了几日的时间确定你们的身份。”
谢霓虹马上道:“所以宫承昀早就知道我们来了?”
“算不上,那些日子太子和公子都在雷火营,安定司的公务又只是送到了太子府,他应当是在处理信件的时候发现的。”
话题扯开,大家都默契的没有再聊关于周苍术的事情。
约申时的时候,楼招子拍了拍手,道:“公子,您晚上还要进宫,该回去了。”
温别桑嗯一声,谢令书站了起来,道:“进宫?”
谢霓虹也道:“是啊阿桑,你来都来了,不留下跟我们一起除夕吗?”
“不了。”温别桑道:“我想去见皇后,你们想要接走……也需要她的同意。”
谢家兄妹将他送到门口,温别桑与他们告别离开。
将要走出巷子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了一辆马车,先下来的人是周连景,接着是周氏二房的夫人,何如燕,何氏。
母子俩手中都提着篮子,里面放着一应瓜果黄纸还有香烛等物,看来是要去看周连琼。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何氏一眼看到他,本来悲伤的面孔陡然变得锋利而恶毒。
温别桑抬手摘下幕离,像看到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周连景脸色变幻,何氏猛地朝他扑了过来:“你这个杀人凶手!”
不等周连景将她拉住,温别桑抬起手,举起了手中的微型弩,直接勾动拨片。
何氏猛地止步,尚未来得及躲避,人便猛地被重重推开,箭矢噗地一声刺入了周连景的胸口。
“阿景!”
温别桑目光冷漠,看也未看他一眼,直接再次将箭矢对准了被推倒在墙角的何氏,噗——
周连景忽然又扑了上去,抬手接住了这一箭,箭矢穿透了他的掌心,他直接挡在了何氏的身前,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的箭矢静静对着他,手指停在拨片上,目光越来越冷。
何氏已经一动不敢动,她自然知道温别桑是什么性格,这孽障就像永远也难以驯服的林中走兽,浑身充满着对世间规则的挑衅,满身逆骨与嗜血。
她不断在脑子里想着,要如何吓退对方。
比如他竟然敢在盛京城里杀人,这严重触犯了大梁律法……
可她清楚,什么大梁律法,这孽障根本不在乎。
她还想说,你如今是太子门下,难道你都不考虑一下太子吗?
但她转念又想起,金銮殿上,那声毫不犹豫的:我又不喜欢你。
……他要杀她,就只是要杀她。
语言在此刻变得无比苍白,她一下子蜷缩了起来,只能躲在已经受伤了的儿子身后,不断地发着抖,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让开。”
“阿梓……”
“娘给我的名字早就被夺走,现在我叫温别桑。”
“对不起。”周连景唇角染着血迹,张大双臂挡在母亲的面前,道:“我不能让你杀她。”
“那我就连你一起杀了。”
“好。”周连景眼眸湿润,道:“我们全家欠你的,应该由我们全家来还,你又何必非要放过我。”
温别桑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缓缓举起小弩,静静对准他的脖子,道:“周连景,这是你自找的。”
何氏惊恐道:“你连阿景都要杀吗?!他小时候对你那么好,如果没有阿景,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吗?!”
温别桑一言不发地勾起拨片,楼招子直直盯着那根短箭。
周连景已经扬起了脸,神色之间甚至出现了几分解脱。
“噗——”千钧一发之际,何氏忽然伸手护住了周连景,箭矢刺入她的手臂,她嘶叫了一声,怨毒地盯着温别桑,温别桑当即又连拨三次,每个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接下来三箭都射在了她手臂肩头还有侧腰。
温别桑再次拨片,缓缓将小弩放了下去,箭用光了。
没有理会抱在一起的母子,他转身离开巷子,径直上了马车。
太子府的马车远去,被吓得躲起来的仆人马上冲过来扶起两人,何氏忍着痛,道:“你看到了,他就是养不熟的狼,如今连你都不肯放过……”
“他在逼我与他为敌。”周连景落着泪,道:“他希望我以后跟你们永远站在一起,母亲……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为什么你一定要针对他……”
“啪。”何氏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恶狠狠地道:“你给我听清楚,不是我针对他,是他爹娘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何家放在眼里!”
“周峤退婚,和妓女离府私奔,我好不容易要放下了,可你大母却将他们一家接了回来,温宛白在府里处处羞辱于我,我可是何远洲的女儿!当年我爹掌管城防,是御封的京城守备,你舅舅又是护龙卫的统领……那妓女哪里比得上我?!”
许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何氏重重嘶了一声,颤声道:“这小狼崽子,如今躲到了太子麾下……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我要让他比那对狗男女死的还要惨!”
她挣扎着爬上了马车,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快,去医馆,嘶……”
太子府的马车驶过外城街道,楼招子默默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马车里传出轻轻的哼声,未来的太子妃显然心情大好,这会正在小小声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火弹出膛呀么嘿,把人都呀么炸飞,哎呀手指掉在这里,这里,耳朵掉在那里,那里……血呼啦啦,血呼啦啦……”
伴随着什么机关被轻轻拨动的声音,马车里时不时传出咔哒咔哒的动静。
楼招子轻咳了声,道:“公子,咱们是直接回府吗?”
“嗯!”中气十足。
温别桑到家的时候,神色依旧平静而淡然,眼眸依旧是干净而清澈,看向人的时候带着点不染尘埃的无害与天真,全然不见半分心狠手辣。
楼招子把他扶下来,温别桑径直走向了寝殿,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承昀已经回来,这会儿正拧着眉在换新的衣服。
“回来了。”承昀道:“去哪儿了?”
“给周苍术送礼物。”
承昀一怔,温别桑已经走向了一旁的衣物,道:“我要穿这个吗?”
庞琦忙点头,承昀把自己收拾好,刚要朝他走过去,就看到楼招子在外面招手。
他顿了顿,提起衣摆跨过门槛,道:“怎么……”
“太子妃今天去见谢城主……”
“他去见谢令书了?!”
楼招子请他往旁边走了走,继续道:“碰见周连景和何氏了。”
“他跟谢令书说了什么?”
“何氏挨了四箭。”
“谢令书有没有单独跟他呆在一起?”
“……没有,贫道全程都在场。”
说完,给了他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承昀点点头,道:“你说他伤了何远洲的女儿?”
“还有周连景。”
这一次,承昀是真的惊讶了:“周连景?!”
知道温别桑的耳朵出问题之后,他特别命人去调查了温别桑当年在相府的遭遇,知道周连景一直与他关系不错,否则后来他离开相府的时候,也不会特别提醒周连景不要待在房间。
“周连景是为了保护何氏,中了两箭。”楼招子道:“看公子当时的样子,是真的想杀了周连景。”
其实他并没有感觉到杀意,温别桑出手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激烈的情绪,仿佛那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那恨意冷淡至极,故而在他向周连景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很难分辨他究竟是真的想杀了周连景,还是早就知道何氏会出手相护。
“你怎么不拦着?”
“我,我拦……”楼招子道:“您不知道他什么性子,若是今日我坏了他的事,他日后……我跟庞总管,本来在他眼里就不如齐侍卫了,再被记上……”
承昀:“……”
你们这野心是真的一点都不掩饰啊。
回到寝殿,温别桑正张着双臂,老老实实让庞琦帮忙穿衣服。
承昀走过去,庞琦马上让出位置。
太子垂眸帮他把腰带弄好,道:“想让周苍术过不好年?”
“嗯。”
承昀抬眸,温别桑静静与他对视,一只手猝不及防抬起,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温别桑怔住,却见他忽然笑开:“走了。”
温别桑后知后觉地抬手揉鼻,慢慢跟上他的脚步。
第二次来到皇宫,和第一次不同的是此刻正值夜晚。
除夕之夜,温别桑还未进去,已经听到了各处传来丝竹之声,悠扬婉转。
宫城檐牙高啄,飞起的檐角也都挂上了漂亮的宫灯,温别桑下意识朝前面走了几步,神色显得有些惊讶。
“别乱跑。”后方传来太子的声音,温别桑听话的站住,太子朝他伸出手,他将手递过去,目光忽然落在了后方。
楚王正在和两名女子一同前来,承昀轻声道:“那是他的王妃,平西王之女,旁边……应当是王妃之妹。”
一路走来,楚王已经露出笑容:“承昀。”
他身畔的王妃长相不算十分美貌,胜在大气端庄,旁边的少女则容色娇媚,一双眼眸含羞带怯,承昀喊了一声:“王嫂。”
王妃颌首,她身畔的少女立刻对太子福了福身,王妃道:“这是我妹妹,今日家中事多,我便带她过来了,太子不要见怪。”
“好说。”承昀点点头,那少女朝姐姐后面躲了躲,眼尾余光忽然扫见他身侧的温别桑,顿时愣住。
楚王也一时没回过神,道:“这是……”
承昀穿的自然是太子袍,形制与朝服相比少了几分宽阔威严,与祭服相比又少了几分克己复礼,家宴这一身龙游金海,既不落端庄,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而他身畔的温别桑除了身上绣着飞鸟,也是垫肩和收腰的款式,腰间袍长上面的玉带勾几乎与太子的一模一样,玛瑙嵌制的方位,大小,还有数量,也是别无差别。
王妃身侧的少女脸色瞬间白了,用力扯了一下姐姐的手臂。
王妃回神,拍了拍妹妹的手指,道:“这位是……”
“王嫂应当已经听说了。”承昀拉住温别桑的手,道:“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样。
坊间传闻?到底是未来太子妃,还是仅仅只是心上人?
承昀没有直说,几人神色各异。
“承昀!”后方忽然再次传来声音,承昀让开脚步,温别桑跟着去看,马上抬手:“常三!”
“小梦妖!”常星竹快步跑了过来,一脸惊讶的望着他们:“你们怎么穿的这么像?”
“我今天是他的未婚妻,他要带我来见皇后。”
楚王三人猛地朝这边投来视线。
常星竹嘴巴张大,后方的戚平安也跑了上来,眼睛发光:“真的假的?他要带你去见皇后?”
承昀轻咳一声。温别桑点点头,道:“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喜欢我。”
“这……”戚平安还没说话,常星竹就马上到:“当然喜欢你!我知道姑母的,就喜欢你这样的!”
温别桑似乎放下了心,又道:“你怎么又去戚候府了?刚才在家里我还找你呢。”
“我这不是最近……有点事。”常星竹挠了挠头,旁边传来楚王的声音:“姑姑。”
王妃道:“习容见过姑姑,见过姑父。”
“芙明,见过长公主,见过戚候爷。”
青阳公主冷淡颌首,一路来到了承昀面前,承昀拱手,刚一笑,便闻她冷道:“他刚才说什么?”
“姑姑。”承昀拉过温别桑的手,道:“他是我的未婚妻。”
在她身后,戚候默默抄了抄手,微微垂下头。
青阳面无表情的望着温别桑,道:“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是未婚妻?”
承昀谨慎,道:“是,承昀受教,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温别桑盯着青阳,青阳的目光像剃刀一样划过他的面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承昀挪动脚步,将温别桑挡在身后,道:“家宴就要开始了,姑姑快请吧。”
“啊……”戚平安忽然捂着肚子走了上来,伸手环住她的手臂,道:“母亲,饿了。”
“饿什么。”青阳被他拉着往前走,道:“你们不是刚在家里吃过糯米鸡?”
“吓死我了。”看戚平安把可怕的长公主哄走,常星竹拍了拍胸口,道:“我们也进去吧。”
温别桑被承昀牵着往前,道:“她好凶。”
“不是对你的。”承昀哄完,常星竹已经绕到了温别桑的另一边,轻声道:“听平安说,她素来以火弹为食……”
温别桑疑惑:“那她怎么还未死?”
常星竹:“……”
承昀的手臂越过温别桑拍了他脑袋一下:“少胡说八道。”
……
目送几人远去,楚王眉心紧锁。
王妃安抚道:“我看长公主对他并不满意。”
“她说的是,没有父母之命,不可做未婚妻。”楚王沉声:“而不是男子不可为太子妃。”
苏芙明立刻看过来,面含恼怒:“那我今日过来算是什么?”
“谁能想到,他竟然敢把人带到家宴上来……”
“只能静观其变了。”楚王沉默了一阵,抬步走了过去。
同样的除夕夜,相府的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可桌上却空无一人。
二房的院子里,周苍术沉默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儿媳,还有坐在长榻上正在接受包扎的孙子。
“父亲……”何氏艰难的半侧在床上,脸色苍白,道:“今日我们可没有惹那孽障,他把我和景儿打成这样,是真的完全不顾您的脸面了。”
“我的脸面。”周苍术冷冷道:“我在他那里,何时有脸面了?”
何氏眼睛一红,蓦地将身侧的枕头重重摔了下去,嘶声道:“难道我们就活该挨这几箭吗?!”
“你们若不惹他,他不会随便动手。”周苍术闭了一下眼睛,又去看向周连景,道:“你说。”
“我们……只是迎面撞上。”周连景轻声道:“母亲确实作势想去打他……”
“周连景——!”何氏一喊,扯得心肺都在疯疼,她满头冷汗,周玄急忙扶住她:“你别生气了。”
“你滚!”何氏一把将他推开,用没有受伤的手指着周苍术,道:“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这一次,你还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去告诉我爹,我倒是要看看,你堂堂一国之相,连一个孽孙都杀不死,你还有什么脸见我爹?!”
周苍术就像是看疯狗一样凝望着她,缓缓道:“那你就去告诉何远洲,看看面对被太子护着的人,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说罢,起身离开屋内,又道:“把孙少爷送回房。”
“他是唯一的孙子了!”何氏在后面哭道:“你若不能保住他的性命,你们周家就完了!!”
“父亲,父亲。”周玄匆匆跟在他身后,道:“她只是疼坏了,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我早就说过。”周苍术停下脚步,盯着他,道:“小狼崽子,要么养熟,要么捏死,千万不要折磨。”
周玄冷汗下滑,点头道:“是……之前,是我们不对,可谁能想到,他如今竟然……”
“你早就对你弟弟不满。”周苍术来到长廊旁边 ,花白胡须下,一双眼眸深不见底:“你自幼什么都不如他,琴棋书画,君子六艺,我将他打死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周家只能靠你了?”
周玄脸上冷汗越来越密,他的头垂得更低,道:“儿子不敢。”
“周玄啊。”
“父亲……”周玄双腿发软,道:“我,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听您的。”
周苍术闭了一下眼睛,又转脸看向他,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道:“希望如今还来得及。”
他转身,道:“孙少爷的伤怎么样?”
“和前段时间二爷手上差不多,都被刺穿了,箭矢很细,又短,没能伤及内脏。”
“那就好。”周苍术停在周连景的房间门前,周连景下意识抬眼,神色呆滞的跟他对视。
“我去陪你大母,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
周连景点头,目中却静静淌下一行清泪。
皇宫。
先帝只有一个妻子,也无嫔妃,故而到了这一代,宫中的家宴也并无太多人。无非就是永昌和青阳,一干旁系宗室的宴请则安排在了明日开年的祭天大典之后。
殿选的不大,众人很快按照各自的位置坐好,温别桑坐下之后,便被太子塞了一颗葡萄。
他咬破皮,听承昀道:“甜吗?”
点头,温别桑将果皮顶出唇瓣,正左右寻找,一只手已经递了过来。
他顺势吐在太子手上,后者面不改色的丢在旁边的果皮盂罐里。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承昀太子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王一家惊愕不已,青阳也一脸僵硬,戚候默默吐息,眼珠转到承昀身上,神色之间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哈哈哈——”一声大笑从旁边传来,伴随着女人的轻笑,永昌抬步走了过来,众人纷纷起身,永昌已经摆手,道:“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快坐,快……”
开怀的笑容忽然僵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温别桑。
温别桑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香蕉,也安安静静的跟他对视。
青阳在此刻开口:“陛下,方才为何事如此开心?”
“刚才……”永昌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王妃身边的少女身上,皇贵妃脸上还带着笑,但眼神里面已经一片冰凉。
永昌又重新把视线转到温别桑身上,温别桑不紧不慢地动着嘴巴,吃的很认真,跟他对视的也很认真。
“凤鸣君。”永昌缓缓道:“何人请你来的?”
温别桑下意识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还未开口,便闻一道声音传来:“我儿的心上人也在?”
众人转脸,再次起身,皇贵妃起来的时候用力按了一下臀部离开凳子的永昌,后者回过神,表情平静地落了回去。
“好了好了。”皇后道:“都坐着吧。”
她今日穿着金色长袍,色调与太子和温别桑几乎统一,上方点缀着一些漂亮的明珠,在灯下流光溢彩。
走来的时候先扫了一下承昀这桌,承昀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温别桑则眼睛发光,她含笑对温别桑点点头。
温别桑立马坐得更直了。
皇后转开视线,青阳在前方微微颌首,她也抱以颌首,一路来到永昌面前,福身道:“臣参见陛下。”
“免礼。”永昌示意身侧,皇贵妃也笑着道:“臣妾参见皇后。”
“嗯。”皇后对她莞尔一笑,目光像是在看某种名贵的宠物,她旋身在一侧坐下,道:“舞呢?乐呢?”
皇贵妃立刻拍手,很快有一队舞女踩着祥云般的步子走了进来。
丝竹声声,皇后偏头,与青阳道:“前日让人给你送的梅子酒,喝了吗?”
“喝了。”青阳难得露出笑容,道:“侯爷还不小心喝高了呢。”
“我就知道你们好这口。”皇后大度道:“青鸢,明年你再多酿一些。”
“您就会使唤下官。”青鸢假意横她一眼,皇后笑道:“本宫又不会这些,只能麻烦你了。”
她和青阳随口说着话,笑声阵阵,皇贵妃静静坐在永昌的另一侧,锁骨深陷,颈骨突出,是重重吸了口气。
今日虽说是家宴,可她也清楚,这本该是永昌的主场,而不是常赫珠的。
转脸去看永昌,后者时不时朝温别桑看去一眼,眉头紧锁,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垂着眸子夹着面前的那盘荔枝奶糕。
王妃看向楚王,后者沉默着,面上有几分死灰般的寂静。
王妃和皇贵妃对视,后者示意了一下被她带来的少女,王妃缓缓从桌前起身,笑道:“听说凤鸣君造出了可与亓国火神炮齐名的火神箭,真是英雄出少年,我父亲也是沙场战将,以后有了你的火器,相信我大梁定能以攻为守,减少将士死伤……这一杯,我敬你。”
这一句成功让皇后和青阳的视线一起转过来,王妃面不改色,只一脸敬佩的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便从桌前站起,端起酒杯,仰头干了,然后重新坐了下去。
王妃:“……”
她一时站着没动,温别桑看过去一眼,拿起刚才的酒杯倒转,杯口倒下,一滴没剩。
“呵呵。”王妃强颜欢笑,仰头将酒饮下,道:“不知凤鸣君可有婚配?”
承昀偏头,冷冷朝她看了过去。
王妃神色平静,看上去仿佛根本不记得刚才在宫门口发生的事情,道:“我见凤鸣君少年英才,身边正好有适龄少女,不知……”
“你干嘛这样问我。”温别桑道:“你方才不是听到我说,我是承昀太子的未婚妻了吗?”
王妃抱歉一笑,重新坐了下去,道:“我还当你是开玩笑的。”
“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呢?!”皇贵妃忽然转脸看向永昌,惊讶道:“陛下,何时给他们赐的婚?”
永昌终于放过了碟子里一干被夹碎的奶糕,抬头道:“什么赐婚?”
皇贵妃逼问:“陛下没有赐婚?”
“朕怎么可能给他们两个……”
皇后忽然重重展袖,衣袍发出猎猎之声,青鸢含笑道:“我帮您整理一下。”
她绕到后面,去为皇后整理着平铺的衣摆。
永昌听着动静,缓缓转头朝常赫珠看来,常赫珠微微一笑,道:“陛下,上次在殿上不是说,只要太子说喜欢,便要为他们赐婚么?”
“自然。”永昌被迫回忆,道:“但皇后应该还记得,当时,他……拒绝了,太子。”
青阳转动眼眸,一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隐隐带着几分嘲弄。
戚候安静无声,放弃了其他会发出声音的菜色,拿起了面前的奶糕,轻轻咬了一口。
“是。”皇后轻叹,道:“当时陛下还想与我商谈太子喜欢男子一事,可是当时太子伤心欲绝,本宫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永昌立刻笑了,心中也有了几分底气,道:“那皇后,此刻如何看待此事?”
皇后看向太子这边,目光落在温别桑身上,道:“你这是……”
太子马上跟她使眼色,手指在袖中收紧,常赫珠扫他一眼,又对着温别桑道:“和太子交好了?”
还好用的是交好,不是喜欢。
承昀松一口气。
永昌抬手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温别桑点点头。
永昌一笑,冷道:“太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后道:“怎可未经长辈做主,便随意许诺?”
永昌道:“正是,你们两个的事情,经过朕和你母后同意了吗?!”
皇贵妃也端起酒杯,以袖口遮掩,轻轻饮了一口。
皇后道:“太子,你这样,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明白吗?”
永昌道:“没错!你怎么可以随意带他……”
皇后道:“万一我们不同意,你岂不是让人家空欢喜一场?”
永昌点头,还没开口,皇后便接着道:“既如此,陛下,还是尽快赐婚吧。”
“我和你母后都……”永昌转脸,道:“你说什么?”
“赐婚啊。”皇后道:“你儿子都把人骗来了,你不给他收拾烂摊子,还能把人赶出去不成?”
“……”永昌看着她,又转脸去看承昀,然后再去看青阳,道:“皇姐……”
“我也认为不妥。”
永昌松一口气,道:“太子竟然……”
“做出如此不负责任之事。”青阳淡淡道:“听说这孩子无父无母,孑然一人,我们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永昌:“……?”
给,谁交代?
几人你来我往的言论里,温别桑只弄明白了赐婚两个字,正要开口,却被承昀塞入了一个奶糕,对方的声音压在耳畔:“你今晚就是以未婚妻的名义来的,先过完今晚。”
“……”温别桑忆起昨晚的商量好的计划,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