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温暖而不灼人。
为了让温别桑有个好心情, 太子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摆满了灿烂的春花,各式各样争奇斗艳。
谢令书被引领着来到府内时,却见到他正靠在长廊的围栏上, 身侧开着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蓝, 头发有些散漫地挽着, 正仰着脸呆呆看着屋顶。
他甚少会见到对方这个样子,眼神毫无焦距,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还是听不到外面说话么?”
“已经能听得进去了。”庞琦道:“就是时不时还有些失神,楼道长说太子妃生性单纯,爱恨浓烈, 大仇得报之后情绪失衡,才会如此。”
一边说, 一边带着谢令书走过去, 轻轻唤了一声。
温别桑果然扭脸朝他看来,目光逐渐恢复焦距,道:“庞琦。”
“哎。”庞琦一笑, 道:“谢城主来看您了。”
温别桑抬眸与他对视, 看神态已是往日的模样,道:“谢令书。”
“嗯。”谢令书道:“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听承昀说, 那日容姨出现之后, 到处全乱了,全靠你们才总算生擒了楚王。”
“我没能帮上太多忙, 太叔真的武力并不在我之下,若非他后期急着想要脱身,我估计还要费些功夫。”
温别桑道:“你们怎么会过来的?”
“我是随容姨一起来的, 容姨离开明都之前得知太叔真受命前往盛京取你性命,便去北疆告知了常家人, 我当时正好和宋千帆一起去北疆,想带他熟悉一下那边的生意,得到消息马上就随她一起来了。”
温别桑道:“常家人也来了?”
“承昀没跟你说?”
温别桑想了想,摇头道:“他没有跟我聊这些。”
“你近日总是听不进话,一直在哭,他应当也没机会与你说这些。”
温别桑呆,他想起自己在迷雾中穿行的印象,又有些茫然,又有些困惑,喃喃道:“是么……你们受伤了吗?”
他好像突然才想起这一茬。谢令书笑笑,道:“我不碍事,但你昏倒之后怕是把他吓得不轻,当时场面又混乱,他抱着你东躲西藏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温别桑眨眨眼,道:“后来呢?”
“常星柏带了一些北疆好手及时赶到,还有你们的雷火营,竟然把炮车都推出来了,这么多的火器,楚王即便有再多人也未可敌。”
温别桑微微泛白的脸上来了些精神:“我还让他们在城外的山上发射筋斗雷,不出意外应当刚好可以打到城门。”
“是啊。”谢令书道:“阿桑真厉害。”
温别桑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谢令书眸光微暗,道:“你和承昀太子成婚,是……”
“谢城主。”后方传来声音,谢令书收回视线,下意识转身。承昀太子缠着攀膊,手中端着一盘冰糖绿豆沙,人已经来到了长廊下。
他将东西递给庞琦,自行走来,道:“何时到的?”
“刚来没多久。”察觉到他的敌意,谢令书叹了口气,道:“我是来辞行的。”
承昀的敌意明显收敛,弯唇一笑,道:“阿桑今早想吃绿豆沙,我亲自熬了一些,放了冰糖,还加了些碎冰,谢城主要不要一起吃点?”
谢令书意外扬眉:“你煮的?”
“是啊。”承昀坦然,偏头看温别桑,道:“岳丈留下了一本菜谱,上面均是阿桑爱吃的,我便照着做了一些,近日阿桑的三餐都是我来打理的,记得吗?”
温别桑点点头,前些日子他不清楚,但自打他从幻象中清醒之后,确实如此。
谢令书看了承昀一眼,须臾失笑,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话不多说,走了。”
他抬步离开,温别桑立刻从护栏上坐直,承昀顺势将他抱下来,与他一同将人送到门口,道:“此次宫变多亏谢城主侠义,他日若有时间,我定和阿桑一起拜访君子城。”
“我也只是为了阿桑。”谢令书翻身上马,察觉他脸上的感激收敛,不由又笑出声:“行了,回去吧。”
温别桑道:“容姨与你一起吗?”
“她行踪不定,也不喜告别,此刻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谢令书调转马头,又回头,道:“不出意外,霓虹和宋千帆应当明年成亲,承昀太子若有闲暇,不妨带阿桑一起来君子城观礼。”
不等承昀开口,温别桑马上道:“是我带他去。”
承昀没有开口的余地,温别桑又继续对谢令书:“是我先认识你们的,自然是以我为主。”
他表情认真,语气也很认真,全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固然认识他许久,谢令书有时候还是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承昀无奈,道:“是,阿桑是家主,我是家眷,日后谢城主说话还望注意一些。”
温别桑偏头,谢令书似有同情,回应道:“明白了。”
马蹄声远去,承昀拉着他回府,温别桑却还在纠结这个问题,道:“我没有说我是家主,但谢令书是我的朋友,所以他们那边的事情应该是我带你去。”
“我知道。”承昀耐心道:“阿桑不是我的附属,我也不是阿桑的附属,你我同为家主,夫夫一体,对吗?”
“嗯。”温别桑道:“你不是茶壶,不可以有很多杯子,只能有我一个。”
“当然。”承昀马上道:“你一个我还照顾不过来呢,你看我的手,为了给你熬粥……”
“呼——”
承昀的手刚伸出去,温别桑便轻轻吹了起来。
春日的花朵开的正盛,温别桑对着他的手鼓着脸颊吹气,态度同样认真。
分明不含半分暧昧,却若春风吹皱湖面,叫人心潮涌动。
承昀任由他吹着被烫出红痕的手指,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嘴唇。
温别桑仰起脸,道:“回去给你擦药。”
承昀弯唇,道:“好。”
回到寝殿,温别桑果然亲自为他上药,一边擦,一边道:“我喜欢你为了照顾我受伤的样子。”
“……”承昀缩手,温别桑把他的手拉起来,他又缩,温别桑第二次去拉,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不快。承昀只好由着他继续上药,道:“难道你不关心我吗?”
“关心。”温别桑上完药,顺势坐在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脸,道:“会心疼。”
“你定是在骗我。”
“没有。”温别桑道:“你以后不用给我煮粥了,我喝什么都行。”
承昀心中那一点不快也因为这个吻而烟消云散,他顿了顿,道:“还是可以煮的,等我日后多学学,便不会再被烫了。”
温别桑将脸靠在他的肩膀,鼻尖贴着他的脖子,道:“那日我昏倒之后,你受伤了吗?”
“没有。”承昀翘着缠了纱布的手,将他拥紧,道:“你呢,最近感觉还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温别桑把脸往他脖子里埋,唇间的气息轻轻吐在他的喉结上:“周苍术死了,我感觉爹娘也要离我而去了……这些年,我好像一直都带着他们,不管去哪里,他们都跟着我……承昀……”
他又哽咽了起来:“他们现在要走了,真的走了,要彻底消失了。”
承昀抚着他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过两日清明,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
“那里也不是他们。”温别桑说:“他们不在了,呜呜,再也没有了。”
“谁说没有了。”承昀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做的胡辣汤你喝着刚刚好吗?”
温别桑泪汪汪地看他。
“因为你爹留下的菜谱里,做了很多批注。”
他取来了菜谱,一页一页地翻给温别桑,道:“我不光知道你爱吃什么,我还知道你娘爱吃什么。”
“你看,他们怎么会不在呢?分明今日还在教我怎么讨阿桑欢心,怎么把阿桑养好,怎么能更好的爱阿桑……”
拇指擦过温别桑的脸颊,承昀望着他,道:“我看到他们将你托付给我,也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殷殷嘱咐。”
“你爹说,一定要对阿桑好啊,不管阿桑有什么要求都一定要满足他,宫承昀啊……你一定要比爱自己更爱阿桑,不然就咒你不得好死……”
“爹才不会这样说话。”
“嗯,后面一句是你娘说的。”
温别桑抿嘴,将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清楚,这些话既不是娘说,也不是爹说,而是宫承昀说。
见终于把他哄好,承昀立刻命人将绿豆沙端了过来,亲手喂他。
温别桑一边吃,一边看他,道:“何如燕和周连景怎么样了。”
承昀似乎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但温别桑说了,他只好道:“何继春和何远洲均已被杀,何如燕失父失兄又失夫,在安定司去查封相府的时候,自己了结了,周连景……暂时被押入大牢,和楚王等人一起听候发落。”
“你父皇不杀楚王?”
“到底是亲子。”承昀道:“可能会被判流放。”
温别桑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想。”
“我自是想斩草除根。”
温别桑睫毛微动,他倒是没有想到,此前还在犹豫要不要阻止楚王自寻死路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承昀没有解释什么。
他反问道:“你想见周连景吗?”
温别桑到底还是去见了周连景。
幽暗的地牢,锁链被人打开,牢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这是两年以来,温别桑第一次见到周连景,对方瘦的他几乎要认不出,也不知究竟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可他分明刚刚被关入地牢几日而已。
齐松提起饭盒,将食物一一摆在木桌上,周连景神色恍惚地抬头看他。
温别桑一如既往,神色冷淡而平静,让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无法确定他究竟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
他素来是如此的,周连景记得,他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素来总是这样,看上去有些薄凉,事不关己一般。
只是此刻他一袭锦缎薄披,头戴鎏金宝珠冠,分明华贵,却又格外无暇,若世间谪仙,与地牢格格不入。
有那么几息,二人都没有说话。
温别桑不喜墨迹,开口道:“吃点东西,我送你去陪大母。”
周连景怔住,半晌才开口,嗓音沙哑:“大父谋反,承昀太子,岂会容你放我?”
“他答应将你交给我。”温别桑坐在了小桌前,道:“此事你并未参与,我也相信你从未想过害我。”
周连景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泪珠无声滚落在木床。
温别桑看着木桌上的食物,由着室内安静了一阵,道:“爹在世时说过,你最良善,他们去世之后,你也多次在相府照拂于我……我带了些酒菜,你要吃吗?”
许久,周连景才缓缓从上方走下来,坐在他对面,端起碗来,又道:“他到底是太子……你放了我,他会不会觉得,你与周家……”
温别桑看他,神色间有些迷茫:“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周连景低下头,道:“我,我如今都自身难保,怎么可能,还有功夫担心你。”
温别桑沉默着,道:“我会派人送你回大母身边,周苍术为大母安排好了后路,你日后应当不会过得太难,若遇到什么事,可以来盛京寻我。”
半晌,周连景才说:“嗯。”
他没有问周苍术是怎么死的,也没有问周玄的死因,更没有与他谈论任何关于宫变的事情。
温别桑又坐了一阵,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仰头干了。
随即直接从小桌前起身,来到门口之后,又回头,道:“日后少操些闲心,多管好自己吧。”
不等周连景回答,便径直走了出去。
承昀在牢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温别桑却忽然道:“我想去小方山。”
马车穿过盛京繁华的街道,一路自城门而出,来到了小方山上。
温别桑一眼看到了坟前巨大的石碑,他提着香烛走上去,蹲在坟前,怔怔看着那块巨大的墓碑,目光缓缓来到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竟然是……
宫晟??
孝子:温别桑。
孝婿:宫晟?
他下意识扭脸去看承昀,后者也提着纸钱走上来,见他看过来,以为有什么诉求:“怎么?”
“是,你为我爹娘立的碑?”
“应当……”一句话没说完,他猛地看到了上方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回头,楼招子眼珠微微转动,盯着他的视线,带着些紧张和期待。
承昀转脸,看着温别桑,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是。”
“也未曾与我说一声。”温别桑露出笑容,又去看向那块墓碑,伸手抚了抚父母的名字,道:“之前我只能用石头,随便刻了他们的名字,因为担心坟墓下沉,时间久了会找不到。”
“过两日,我找些工匠来,为爹娘修陵。”
温别桑呆:“修陵?”
“有了陵墓,就再也不担心会下沉了。”
“那会花很多钱……”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过来的眼睛却是隐隐发光的。
承昀果断道:“花再多钱也要修!”
温别桑笑容扩大,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后方的楼招子眼睛一亮,承昀轻咳一声,道:“爹娘看着呢。”
“爹娘会很开心!”
看到承昀偷偷为爹娘放的新墓碑,甚至还答应了要给爹娘修陵,温别桑肉眼可见地重新恢复了活力。
回去的路上一直往承昀身上贴,抱着他的脖子时不时就亲他一下,承昀被撩的难以按捺,只能牢牢把人按在怀里。
下车的时候已是傍晚,温别桑高高兴兴地回了寝殿,承昀落后一步,忽闻后方传来声音:“咳。”
回头,正是楼招子。
承昀冷脸,道:“墓碑什么时候放的?”
“您别管什么时候……刚才车里那么多……”他看了一眼齐松,呵呵地笑:“我和齐侍卫都听见了。”
承昀唇角抽了抽,转身往前,楼招子心中紧张,直到对方没好气的丢下一句:“知道了。”
这些混蛋玩意儿,早就眼睁睁等着看他笑话呢。
他想到了什么,加快脚步,一路来到寝殿里。
温别桑正在把身上的披风摘下,承昀顺势接过,随手递给身边的下人,又走过来为他脱了鞋袜,细细将他的双脚放在木盆里,一边清洗,一边从下方偷瞥他的表情,试探道:“稍后,我们一起,上床睡觉?”
温别桑笑容明亮,毫不犹豫:“好!”
承昀唇角一扬,顺势托起手中纤细的脚踝——
鼻间触碰到上方的水珠,才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放了回去。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