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殿之时, 百官神色各异。
众人走在后方,前面的皇宫大道上,年轻的火器师步履匆匆。
一向以跋扈骄矜著称的皇太子正急急地追着。
楚王怔怔望着, 周苍术表情阴沉。
“我说过, 这孽障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若两人交好,必是太子折腰。”
楚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会,他,怎么可能……”
“今日三箭推鼎,敕封凤鸣君, 皇后此番造势极妙,雷火营活, 太子威望必将大增。”
楚王回神, 忽然有了自弃之感:“皇后出手,果真不同凡响……几年盘算,太子之气焰, 反而更甚当初。”
周苍术看他。
楚王眼神暗淡:“他运气真好, 母后大权在握,如今, 还有如此惊才绝艳之师, 而我……”
“成大事者,岂可如此自轻。”周苍术捏了捏他的肩膀, 道:“他有他的攀云梯,你也要走稳自己的登天道。”
……
“温别桑……”
“不许碰我。”温别桑打掉他伸来的手,承昀道:“你听我解释。”
“你明知你父皇要给你赐婚, 怎可随意报我名讳?”
他伤心了哭,难过了哭, 疼了哭,气急了竟然也有些隐隐的哽咽。
承昀松手,一时不知所措。
来到宫门前,温别桑已经重新平静下来,他神色冷硬,心中已经后悔出门未戴幕离。
承昀一改左支右拙的模样,稍微镇定了些跟在他后方。
“公子。”齐松上前,正要请人上车,温别桑忽然径直越过马车往前面去,承昀一愣,道:“你不乘车了?”
“不要与你一起乘车。”
“……”
太子看了看宫门口停着的马车,还有各自守在车前的仆人,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伸手勾住他的腰,不待他挣扎便牢牢将人搂在怀里:“你坐车,孤走着,好不好?”
“我不要坐你的车,我要回烟火铺。”
“你这会儿正是周苍术的眼中钉,若回去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你放开我——”
“我是故意骗他们的。”
温别桑停下动作,干净到纤尘不染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承昀道:“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你看,他是不是都忘了治我毁掉圣旨的罪?”
温别桑抿嘴。
承昀趁机把人抱起来,道:“先上车,孤慢慢与你说。”
百官已经陆续出宫门,承昀一进去便道:“快走。”
马车驱动,齐松坐到了车前。
车内,温别桑逐渐弄明白了些许,道:“你算计我。”
“……称不上算计吧。”
“你早就知道我会拒绝。”
“……”
但凡早知道,他就都不会在殿上说出那种话。
温别桑那一声干脆响亮,无疑于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大大的巴掌。
扇完了还委屈巴巴说自己手打疼了要吹吹。
“不论如何。”温别桑道:“你不该拿我做挡箭牌。”
承昀只能扯唇,看表情有点轻微的自闭。
温别桑还是很生气,道:“你这人真坏!”
“我……”
“你明知道你父皇对我心存不满,明知道他都派出护龙卫来杀我了,还要将我往他面前推!”
“现在不是没事了么……”
“是我反应快,救了我自己。”温别桑道:“这改变不了你想要害我的本质。”
“……”承昀哑口无言。
马车很快停在了太子府,承昀刚一伸手,便被他一把推开,温别桑自己下了车,连庞琦都没搭理,直接便一路回到寝殿,钻到床帏里去了。
庞琦都吓傻了:“怎,怎么眼泪汪汪的……”
还能怎么样,气的。
这妖孽呆呆怪怪还记仇,气性更是大的不行。
承昀想跟着去寝殿,在半道上又拐去了书房,嘱咐庞琦道:“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昨天在马车上没睡好,温别桑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这段时间以来安定司堆积了不少公务,承昀一直忙到了申时都未能处理完,倒是窗外忽然有人探头探脑。
冷冷投去视线,对方立刻缩了回去。
外面传来窃窃私语。
“脸色确实挺难看。”
“换成我也接受不了……太丢人了。”
“这大庭广众的,小梦妖多少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书房门忽然被拉开,承昀大步走了出来,常星竹马上推着伙伴们往另一边走。
忽闻承昀道:“看来此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戚平安观察他的表情,发觉他的确没有要打人的样子,便缓缓站直了身体,道:“正是,今日醉仙楼里都在谈论这件事。”
常星竹没说话,戚平安打小就是个病秧子,但凡真说了什么冲撞的话,承昀也断断不敢动粗,但他就不一样了。
宋千帆则更加识趣。
“意料之中的事情。”承昀看上去十分镇定:“如此一来,日后父皇再指婚,真正爱女之人便要掂量一下,坊间关于男妾的传言,想必也会消停一阵子。”
在场都不是傻子,戚平安当即道:“难道今日金銮殿,只是你二人演的一出戏?”
“不然呢?”
“原来如此!”宋千帆马上道:“如此一来,桑公子的名声得以保全,而你也可以趁机挑选自己真正钟情的女子!”
“原来是一箭双雕之计……”常星竹一边说,一边用有些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承昀,道:“那小梦妖为何还在生气?方才我们去寝殿,庞琦说他连午膳都未用。”
承昀朝前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又停下,道:“他虽为了大局与我合谋,可心中依旧害怕父皇……”
说到这里,他脑中忽然有一窍通了。
温别桑之所以拒绝他,主要还是因为被护龙卫吓到了,担心永昌会动手杀他。这会儿生气,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故意陷害他……
换句话说,温别桑并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喜欢,才与他生气。
“行了。”承昀道:“真相就是如此,你们该去哪去哪,我还要忙呢。”
“那我们去……”
“你们还是人吗?都这样了还想赢他钱?”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戚平安正色道:“我们也可以送钱哄他开心啊。”
“你确定你送得了?”
“……”
温别桑那出神入化的牌技,确实想给他送钱都难。
打发了这几个每天吃饱了撑的的家伙,承昀快步朝寝殿走去。
庞琦轻声道:“午膳没吃,我们也没敢叫。”
帷帐内有轻轻的呼吸声,承昀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床帏拉开一些,发现对方睡的正香。
也不像是故意不吃午膳的样子……
承昀想了想,重新将床帏合上。
离开寝殿,对庞琦道:“人醒了马上告诉我。”
“哎。”
书房里还有许多公务,承昀再次坐在桌前。
天蒙蒙黑下来的时候,随手拿起最上方一本折子,忽然神色一凛。
——谢氏兄妹秘密入京,宿于八方客栈。
日期是十日前。
十日前温别桑正在雷火营开始制作推弹弩,那个时候谢令书便入京了!
他和温别桑有过联系吗?
应当没有,雷火营虽说守卫不算森严,可如今人多眼杂,谢令书想要混进去并不容易。
更何况,那段时间自己和温别桑几乎形影不离。
余下的还有不少信息,承昀逐个翻阅起来,将所有关于谢令书有关的都找出来,发现竟然只有两个。
一个是提醒谢令书入京,一个是报告他近日的动态,除了偶尔陪妹妹去盛京比较出名的几个游玩场所逛了逛之外,便是多去了几趟长风烟火铺,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殿下。”书房外传来声音:“公子醒了。”
承昀马上放下了折子,起身快步迈出书房,不忘将门牢牢关上。
来到寝殿的时候,温别桑正披着长发坐在桌前,不断鼓动着嘴巴。
桌上都是他爱吃的,什么糖醋里脊、香卤牛肉、辣炒鹿腿,还有一份香甜的莲藕糯米饭和鱼头豆腐汤。
看到承昀进来,他便将浓密的睫毛往下压了压,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承昀在对面坐下来,道:“饿坏了吧?”
不说话,但吃的动作却是没停。
午膳果然是睡过去了,并非是气的不吃。
“前段时间,陈长风送来了一车烟花,你想不想看?”
还是不说话,但吃了一口鱼眼珠,并把鱼头的骨头扔到了地上。
庞琦笑吟吟的,一脸宠溺。
承昀确实不太喜欢有人往寝殿的地上扔脏东西,冬日里烧了地龙,他往日很爱穿着袜衣来回走动。
但此刻他也只是笑了笑,一边挥手让庞琦退下,一边道:“我有事跟你说。”
不说话,又丢了一个骨头在地上。
“关于梦中之事。”
温别桑马上仰起了脸。
从未问过是因为近来梦中之事对他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但并非完全不好奇。
“你吃完,我们去后院看烟花?”
温别桑抿嘴,忽然把筷子放下,不吃了。
“……”承昀道:“不看烟花也行,但你总要吃完吧。”
温别桑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饭后,承昀递过去帕子,温别桑擦干净嘴,两人并肩去了后院。
湖心亭已经挂上了垂帘,并放上了暖炉,一进去便暖融融的。
靠近亭边的冰层被砸开,护栏的长椅上还放了一些鱼食。
温别桑拿起来朝里面丢。
透过护栏上垂挂的灯笼,隐约可以看到赤色的锦鲤,在黑漆漆的水中贪婪地张合着嘴。
承昀靠在亭柱上,道:“今日之事,我跟你说声抱歉,不该牵扯到你。”
温别桑嗯了一声,也不知心气究竟顺没顺。
“还有之前通缉你的事情,我也跟你道歉。”
温别桑感觉有点怪怪的,忍不住朝他看来。
“打伤你的腿,也是我的错……”
温别桑眼神染上迷惑。
“……你信天命吗?”
“不信。”
“……”话题还未开始,便要宣告结束。
承昀重新起了话头。
“我知道你一直很奇怪,为何我当初要通缉你,为何,我们明明没有见过面,我却能完全画出你的样子。”
“应当你见过我。”温别桑还是如此认为:“你以为你忘记了,其实你潜意识记下了我的样子,后来你做梦便将梦妖具象化成了我。”
“我就算是具象化,也不能天天都梦到给你洗脚,喂你吃饭,给你当牛做马甚至扮小狗逗你开心吧!”
温别桑睁大了眼睛。
承昀呼吸有些急促,道:“你在梦里对我态度恶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蛊惑我给我灌迷魂汤,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我每天只想亲你抱你摸你舔你,你甚至让我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温别桑的下肢。
温别桑低头去看,神色迷蒙。
“你甚至……”承昀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让我给你……”
最后一个字,温别桑没有听到声音,但是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的眼睛顿时睁的更大了。
“我是男子。”
“难道我不知道你是男子吗?!”承昀呼吸有些急促,显然又气急败坏了起来:“温别桑,我很清楚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你耳后的黑痣,你手脚上的伤痕,还有你两腿之间的半月形胎记,我都一清二楚!你以为是为什么,因为这些地方,我全都舔过!”
温别桑猛地站了起来:“你,你偷偷舔我……”
承昀喉头一哽,道:“梦里,我是说在梦里!在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的时候!”
温别桑放下心,又道:“所以你是因为这些,说我羞辱你?”
“你觉得这些不算羞辱吗?”
温别桑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承昀到底是太子,叫他梦到这些事情,可能真的有些伤自尊。
他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虽然还是不能赞同,但温别桑确实明白了,他点点头,道:“所以你才会通缉我,打伤我……”
“我打伤你是因为你戏弄我!”承昀道:“你竟然拿核桃恐吓我,我都抓到你了,你还要跑,你若是不跑,老老实实跟我回来,我会伤你吗?!”
“是你说要杀我我才跑的。”
“我杀你还不是因为……”
眼看着话题又要绕回来,承昀稍微放弃,道:“总之,那段时间,孤确实有故意针对你……但是那天说你娘,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哭,我就知道错了,只是……我对你有偏见,你在梦中那样羞辱我,我,我不想对你服软。”
他偏头,耳朵和脖子已经红的像是抹了朱砂。
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又道:“但是你打了我一个火弹,到现在还未完全愈合,我也没怎么伤你,对吧?”
温别桑想了想,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掌心,上方是当时刀片划出的痕迹。
“这是你自己伤的。”
“你若不抓我,我也不会伤到自己。”
“你若不在梦中欺辱我,我会那样对你吗?”
“……”温别桑张了张嘴,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实在找不到话堵回去。
“不过是梦而已。”他道:“你到底为何如此在意?”
“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与你冰释前嫌,我跟你道歉,也是希望……你能原谅。”
最后一声,变得很轻很轻。
温别桑低头想了一阵,道:“不是不能原谅,只是我无法忘记。”
……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但都过去了。”温别桑道:“你从楚王手下救我,还允许我浪费材料做机关雀,今日又为我争取到了凤鸣君的封号,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承昀稍微松了一口气,目光四散,道:“如今,你我相识已有两月,马上临近年关,还要一起过年……我们,最好把话说开,不要互有怨怼。”
“嗯。”
“……但梦中之事,我始终难以释怀。”
温别桑看他,承昀的目光飘过来,又倏地飘走。
“你也要我跟你道歉?”
“倒也不必。”承昀说,目光盯着天边圆月,所有的感官却都放在温别桑的身上。
“此事,也不都是你的错。”
这宫无常难得头脑清晰,温别桑点点头。
“若是,你愿意亲我一下,我便,原谅你了。”
温别桑:“……”
察觉出他的抗拒,承昀下意识道:“或者我亲你一下也行。”
温别桑眉头紧锁。
“宫无常。”他说:“你是真的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