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帏被轻轻拨开, 太子微湿着发,悄悄看向里面的人。
妖孽面朝里面睡的很沉,固然穿的轻薄, 可因为盖了锦被, 绝大部分春色都已经被挡的严严实实。
松一口气, 又有些失望。
承昀轻手轻脚,移开外侧的枕头,掀开床褥,从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在帐外的炭盆旁坐下,拨亮烛火, 打开木盒,一眼便能看到里面放着两沓素笺。
一边被朱笔划过, 最顶上的一张正写着:皇祖父崩。
承昀眸色微暗, 拿起那张素笺,放在了最下面。
这些代表着已经应验的梦境。
另一边则是仅有黑字,代表着尚未应验, 最上面一张是:妖孽嚣张, 踹我下床。
梦境的时间为:十月初三。
笔锋凌厉,看得出书写时的恨意。
承昀拧着眉拿起那张素笺, 缓缓翻阅, 从里面取出一张:长榻风云,浴间掌掴。
拿起朱笔, 勾掉掌掴。而后折起素笺,来回加深折痕,一撕为二。
掌掴放入已应验的那一格, 风云还放回未发生的一格。
叹一口气。将关于妖孽所有的素笺都拿出来查看,发现妖孽在梦中着实没少折腾他。
如:为他穿衣、帮他擦脸、给他讲故事, 都是毛毛雨。居然还有给他浣足、给他布菜、背他拜佛、被他踹下床、帮他缝衣服、扮小狗逗他开心……
承昀略显沉重的表情忽然一紧。
一把抓过那张素笺,日期显示:八月初三。
那一阵他刚开始梦到对方,抱着玩味的心情,想看究竟何人能让他如此卑躬屈膝。
后来因为梦中的家伙越来越肆无忌惮,他才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承昀团成一团,直接扔入了炭盆。
还有为他缝衣服,更是笑话,他自己都不会缝衣服,怎么可能为他缝。
这都什么跟什么!
承昀满心烦躁的将所有不好的收起来,又看向那些相对友好的。
友好的多是一些不好描述的事情,只写了地点,代表着两人未来的生活也算恩爱。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梦中自己的表现,过于痴迷。
不过这一点也还有的改。
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睡床上,少部分则发生在廊下,草地,书房,湖心亭……
承昀表情沉重。
在他看来,除了睡床之外,自己哪里都接受不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外宣吟非君子所为。
但妖孽性格古怪,不通人情不不顾法度……
若实在劝不动,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一张是妖孽主动亲吻,场景仅描述了烟花之下,这一张简直友好的像是在做梦,若梦境有规格,这张定是稀有神级。
陈长风似乎带来了一车烟花,没事哄他玩玩……
承昀忍俊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脸。
最后又拿起盒子里的一张素笺,容色冰冷地看了很久,才压下去,盖上盒子,重新放回床下暗格。
皇宫,玉明殿。
年过四十的永昌帝正躺在床上,神色隐见倦意。
陶冰玉披着薄纱外衫,发上点着珠翠,正动作轻柔的为他捶着腿。
“陛下。”仿佛不经意般,陶冰玉轻声道:“您听说外面的传言了吗?”
“什么传言?”
“就是太子纳了一房男妾的传言。”
“传言不可尽信。若当真有此事,皇后会管的。”
陶冰玉挪到他身侧来,继续给他捏着手臂,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入了冬之后,皇后便将后宫交给臣妾打理,说是身体不好,她脾气又差,在这个当口,哪个会拿这种事情污她耳目。”
察觉到他话中深意,永昌睁开了眼睛。
“臣妾也算是太子半个娘,外界如今这样辱他声名,臣妾看的也是心里起火,焦灼的很。”
“有什么话,直说吧。”
“要为太子正名,只需为他指一门好亲事,等成了婚,坊间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这件事,你与皇后说了?”
“太子的事情……哪里轮得到臣妾插手……”提到常赫珠,陶冰玉明显有些畏惧:“万一她对臣妾动起手来……”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坐起,神色含怒:“所以你让朕去说?!”
“不。”陶冰玉忙道:“陛下无需与她多说,您是天子,只要您答应,她固然不满又能如何?”
“你说她能如何?!”永昌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陶冰玉心头一颤,道:“可,可太子的名声,关乎国体,若就这样下去……”
提到国体,永昌稍有迟疑,道:“当真有此传言?”
“其实也不尽是传言……”陶冰玉犹犹豫豫:“他的确带了个男妾,去相府吊唁,这件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
“承昀一向爱惜羽翼,怎么可能……”
“所以臣妾才担心啊。”
见她不像说谎,永昌神色凝重了起来。
-
“殿下,您近日回来的是越来越早了。”
太子府门前,庞琦笑吟吟地走过去,太子未让他搀扶,直接大步跨下马车,全身都是少年意气。
听到这话,笑看他一眼:“就你废话多。”
转过长廊,来到寝殿,承昀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咻!”破空之声直冲面门,他猛地拧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了那支箭,眼睁睁看着它在后方门板上钉入半截。
事情发生在瞬息,庞琦这会儿才回过神:“哎呦我的殿下,您没事吧?快让奴才看看……”
承昀有些愣怔的被他拉着转了一圈。
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又做错什么了。
正反思着,温别桑已经戴着袖箭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大功告成!”
“这是……”
“那日我射出三箭,周玄居然躲过了两箭,只能说明袖箭的推力不够。”
难怪他那天一下车就开始拆袖箭……
承昀走过去,道:“现在够了?”
“够了。”温别桑伸手扯过他的袖口:“你看。”
承昀这才发现,自己的朝服刺绣出被冲出一道裂痕。
“你的身法在江湖上至少也能跻身一流,你都差点躲不过去,若杀周玄,岂不是指哪打哪。”
“……这算是夸我?”
“嗯。”
承昀弯唇,尚未开口,温别桑又道:“日后再有什么新火器,便拿你来试,基本就能确定其杀伤力了。”
“……”这倒也不必。
承昀将他腕上的袖箭拿下来,道:“我跟父皇告了假,带你去雷火营转转。”
“还要告假?”
“雷火营距离盛京百里之遥,快马来回至少一天一夜,你说呢?”
温别桑点头,道:“那个一阶火器师的牌子,要怎么才能拿到?”
“至少得等你去了雷火营吧。”承昀道:“火器师的牌子一般都是从雷火营下发,只是现在营中荒废许久,还是要先盘活。”
“我的资格绝对远超盛京所有一阶火器师,你就不能直接给我造个牌子吗?”
“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
温别桑被他拉着手出门,坐的是马车。
“到的时候估计是半夜。”承昀道:“你若是犯困,可以在车上先睡会儿。”
“嗯。”
马车缓缓离开太子府,不远处,一个戴着高帽的太监缓缓缩回了脑袋。
他一路小跑,很快来到了养心殿,噗通往里面一跪:“陛下,太子殿下,确实与那梦妖极为亲密,奴才亲眼所见,他将那梦妖抱上了车……”
永昌抬眸,脸色难看至极,蓦地一把丢了朱笔,道:“你亲眼所见?!”
“正是。”太监两股战战:“这段时间,太子一下朝就回府,皇后那里都不去了,每日春风得意的样子,大家都看得出来……确实是,府中有了人。”
“是男子?”
“就是当时被通缉的梦妖。”
“既是梦妖,就该砍了!!”永昌盛怒道:“这个宫晟,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顶着大国皇太子的头衔,居然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宠幸男妖……”
“陛下!”一双纤白的素手将他扶住,陶冰玉轻轻抚着他的胸口,道:“如今事情还有得转机,您还记得臣妾说过的话吗?”
永昌脸色变幻,后退两步扶着桌案,道:“对,朕要去告诉皇后,让皇后好好管管……”
他抬步上前,却又被陶冰玉拦住:“陛下,如今事情还未闹到不可调解的地步,您若是去找皇后,皇后怕是还要怨您养而不教,遇到一点小事便方寸大乱……您先为太子正了名,做好为父的本分,若太子抗旨不遵,再找她也不迟,届时事实摆在面前,她教子无方,定哑口无言。”
“对,你说的对!”永昌点头,道:“朕不能什么都找她,朕要让她知道,朕从未不将太子放在心上,要为他指婚,要为他纠错,如此下去,丢的是我大梁的脸面,此事不可声张……要杀了那妖孽,杀了他……”
几息后,他又捶胸顿足:“宫晟,宫承昀!你到底还能做出多少荒唐事来——”
-
“阿嚏——”
行驶的马车内,承昀揉了揉鼻子,又捏碎了一个核桃,道:“估计是母后在想我。”
“为何不是你父皇在骂你?”
温别桑咬着核桃仁,承昀扫他一眼,道:“也有可能。”
温别桑自己拿了个核桃,承昀见状道:“这不是还有剥好的?”
“你每次把壳都弄坏了。”温别桑捏着壳,也没见他用什么技巧,只见壳子忽然从中间裂开,他将指甲探入缝里,微微用力,轻松将壳一分为二,不偏不倚。
“你这是剥了多少核桃。”
“每一枚雷火弹的壳,都是我自己剥的。”
“真厉害——”
冬日的天黑的早,可月却有种如水的亮,接近万龙山的时候,温别桑推开车窗去看。
到处都落着雪,雪在月下泛着光,每一处都亮堂堂的。
温别桑看到了蜿蜒的山脉,还有歧突的怪石,此刻,他仿佛听到了地底硝龙的低吼,沉闷却又欢快。
“我觉得它在欢迎我。”温别桑凝望着万龙山,道:“我将令它们从地底解脱,化身世间灼目的烈焰。”
马车驶入山间,温别桑一点困意都没有,马上跳下车去,快步跑了进去。
地上积雪脚印很少,代表着营中人数凋零。
承昀在他身后下车,凝望着巍巍高山脊雪之下裹着一身狐裘大氅的兔子。
“……这不是太叔家的口号吗?”
营地很安静,大门也只是随意关着,但几个人刚一进去,守营的人还是很快有了动静,纷纷从山石间的高大矿洞里钻了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长而笨重的火铳。
他们先看到了温别桑,后者站在雪地里,容色双绝,月与雪的光辉洒落身上,既清冷又圣洁。
“什么人……”一个嗓音沙哑的老兵开口,“竟敢擅闯雷龙怒地?”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上的火铳上面,在他后方,裹着厚重的深色大氅,也难掩长身玉立的太子缓缓行来,随口道:“老孙。”
“殿下!”瞬间,整个营地里的石窗里都亮起了灯,几十名守营的兵士纷纷走出,四周一边呼声:“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半夜到了?”
“殿下这次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大家又要有口福了!”
“都安静点儿。”老孙喝住一圈儿,走过来的时候,温别桑才看到他脖子上有烧灼的痕迹,“殿下,这位是……”
“前段时间让人送了信,这位便是我们雷火营新来的火器师。”
周围很快响起窃笑:“咱们这个火器师长得可真嫩……”
“我还没见过如此白嫩的火器师。”
“要是给张烈他们看到,估计要笑掉大牙了。”
“哈哈哈——”
“砰——!”
“轰——”
新来的火器师忽然抬手,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火弹从他袖口喷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直接冲向了众人身后用油布盖着的硝石。
堆叠好的成块的硝石忽然炸开。
“轰——!”
眼看着第一次爆炸稍熄,第二次爆炸又猝然响起,接着是第三次,轰声滚滚,如巨龙咆哮。
矿洞里很快出来了更多的兵士,眼睁睁看着那堆砌六尺,长约一丈的硝石炸了快一半,终于停止。
温别桑甩了甩手。将藏在袖子里的一管子炮筒丢了出来,也就不过一条手臂那么长的东西,却点燃了接近一吨的硝石。
温别桑偏头去看。
在他脚边,炸开的硝石滚落一地,不少在雪地上擦出醒目的痕迹。
方才还几无痕迹的积雪上,以硝石堆为中心,满目疮痍。
大笑的人止住了声音,周围寂静无声。
齐松默默看在眼里,无声蹭了蹭鼻子。
相府射向周玄的那三箭,就已经让他明白,这位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太子妃殿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一阶火器师。”温别桑开口,道:“够格吗?”
他目光平静,是真的疑问。
但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无声敬畏了起来。
竟从这两句话里,听出了几分威胁。
一声低笑传出,承昀走上前来,道:“今天太晚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再让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但雷火营缺火器师已久,大家怎么可能冷静,很快有人冲了上来:“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温别桑。”
“前两天我去过盛京城,这不是我们的太子妃殿下吗?”
“太子妃殿下——!”
温别桑扭脸去看承昀,后者脸色大变,道:“都快滚回去!胡说什么呢!”
“听说您带了他去相府,这般厉害的人物,总不能真是男妾吧?”
“哈哈哈恭喜太子殿下!”
“一阶火器师!我们营里又有火器师了!”
……
宫承昀的眼神杀伤力在这样的夜晚无人注意,他黑着脸扯起温别桑,道:“别听他们胡说,老孙,准备个房间,我们要休息。”
“是。”老孙急忙走到前面,笑着道:“看来这一步棋,太子是走活了。”
“也是意外。”承昀道:“现在火器师有了,但营中兵士却完全不够。”
“之前那些熬不住的小崽子们都分去了其他军营,若是方便的话,把他们调回来就是了。”
“矿工呢?”
“这个好找,万龙山附近的所有人,都在盼着雷火营重启,等着吃咱们这碗饭呢。”
“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议事厅见。”
“哈哈,那可难咯,温公子这一手石破天惊,大家估计都睡不着了。”老孙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收拾的干净整洁的矿洞里,又忍不住道:“公子,方才您袖中那么小的炮筒,就是如何炸响这么多次的?还有,您方才推弹的时候,看上去怎么一点坐力也没有?”
“方才那两颗炮弹,并非是真正的杀器。”温别桑并不藏私,道:“里面只有木炭和硫磺,没有硝石。”
老孙当即恍然:“以木炭和硫磺去击打硝石堆,冲击的瞬间自然会引发一连串的爆燃效应,难怪,难怪啊,炸了这么多下,这一手,老夫佩服,佩服啊!”
老孙捻着胡须念念有词的离开,明明刚才还困倦不堪,这会儿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很快有下人将矿洞重新布置了一番,在石床四周挂上了帷帐,承昀拉着温别桑的手,将他袖口撩开,仔细查看,发现上面只有一些炮筒硌出来的印子,并没有坐力的震伤。
“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些?”
“在太子府的时候。”
“早就想着露一手了?”
“嗯。”温别桑道:“我要做一阶火器师,越快越好。”
需要尽快得到承认,所以不想墨迹。
很快有人端来了热水,承昀将帕子浸入水中,转过来给温别桑擦脸。
帕子刚碰到对方,忽然意识到什么。
温别桑已经闭上了眼睛,表情安静中透出几分乖顺,脸庞微扬,是一副等着被擦的样子。
承昀捏着帕子。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将帕子扔在水里,然后告诉温别桑:你自己来。
但他忽然想起,庞琦上次帮他擦脸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样子。
乖乖的,像个老实等待大人照顾的小孩。
承昀挪动帕子,轻轻帮他擦着脸,逐渐觉得对方这副样子,还有些像索吻。
他凝望着那形状优美的唇形,情不自禁地靠近,温别桑忽然睁开了眼睛。
承昀丝滑拉开距离,重新浸湿帕子,道:“手也擦擦。”
温别桑抬起了手,由着他伺候。
承昀把他伺候好了,自己撩起水洗干净脸,重新换了盆放在他脚边,蹲下去的一瞬间,又僵了好一阵。
温别桑垂眸看他。
承昀忽然仰起脸,道:“你不会想让我给你洗脚吧?”
“没有。”温别桑说:“我以为是你想给我……”
“我怎么可能!”承昀一下子站了起来,道:“快点,自己洗干净,都什么时候了。”
他推开木门走出去,站在幽邃矿洞形成的大营内,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温别桑偏头,神色莫名其妙。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自己的个人卫生,宽下衣物,钻入床帏。
很快听到承昀回来,收拾自己的动静。
接着床帏被拉开,承昀在旁边躺了下去,伸手一摸被子——
“怎么就一床被。”
“嗯。”温别桑说:“还好,这里不冷。”
承昀清楚自己应该喊人去加一床,但一开口,他说的是:“给我一点。”
温别桑朝他身边挪了挪,把被子递过去。
一床被子,两人顿时离的很近。
因为温别桑的习惯,枕头换上了低软的,面子没有刺绣,没那么华丽,胜在亲肤舒适。
温别桑听不到的呼吸声,承昀听的清清楚楚。
一偏头,对方果然离他很近,搭在枕侧的手指洁白,袖口透明,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整条手臂。
“你怎么……”承昀低声:“还穿着这种衣服。”
“舒服。”温别桑软软说:“此次过来,庞琦还帮我多准备了两件。”
承昀平平躺了一阵,缓缓侧身面对着他,手在被子里伸出,又克制地收回。
“温别桑。”
“嗯。”
“……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