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亭内一时只余下方的水池间, 锦鲤争夺鱼食的动静。
“首先。”温别桑的话并未说完:“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原谅。”
承昀一动不动,强撑的脸面在此刻摇摇欲碎。
“其次,关于此前你欺负我的事情, 我接受不代表我已经原谅,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 我只能接受在我身上存在的所有不公,这是被迫的,不得已的,因为揪着那一点事情和你交战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承昀睫毛微动,却始终没有勇气看他。
“最后, 梦是你自己做的,舔是你, 当牛做马扮小狗也都是你, 我选择相信你说的一切,但不代表我要承担我没有插手的任何责任。”
温别桑本来并不想与他计较太多。
在他眼中,宫承昀就是被宠坏了, 梦中的委屈也值得拿来哭诉。
但对方的要求实在过于离谱, 他不得不让对方清醒一下。
“你说怪我便怪我,你说我是梦妖我便是梦妖, 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他语气始终平静, 慢吞吞的,但吐字却分外清晰:“你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你心中当真没有半点数吗?”
“我的梦,并非是我想做便做……”
“那为何都是与我有关。”温别桑说:“在做梦之前,你真的从未见过我, 哪怕是我的画像……”
“你觉得我是在发春吗?”
承昀蓦地看向他,温别桑没有回答, 但表情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承昀嘴唇紧抿,道:“我问你,你腿间是不是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半月形,就长在大腿内侧。”
温别桑怔了一下,道:“你偷看我洗澡。”
“我怎么偷看你……”承昀道:“那东西长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我就算偷看你洗澡,也不能知道吧?你张开腿给我看了吗?”
“平时没有,但是那次纾解的时候我或许有张开。”
“……”
温别桑用干净的眸子审视着他。
承昀将目光投向鱼池,定定的盯了几秒,又转回来,凝望着温别桑,道:“那天,你一直在夹着我的手,根本没张开过。”
温别桑并不确定:“可我觉得我张开过。”
“……就当你张开过。”承昀没好气,道:“但那天的帐子里有没有点灯?”
这下子,温别桑倒是找不出反驳的话了。
两人都安静了下去,准确来说是温别桑安静,承昀冷静。
这时,温别桑忽然再次审视他:“所以你的梦中我有张开腿给你看。”
“……”承昀抬手捏了捏眉心,道:“即便你在梦中张开腿给我看,那请问,如果真的只是我在做春梦,为何真实的你身上也有这个胎记呢?”
温别桑想不出来。
“因为我的梦……”承昀猛地望向他:“你不许出去说,明白吗?”
温别桑意识到这是秘密,点了点头。
“因为,我的梦,与其他人不同……那些都是真实的人,真实会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你现在明白了吗?因为那些都是我们的未来……”
温别桑想了好半天。
一片安静之中,忽闻耳畔砰地一声,烟花腾空,照亮了湖畔。
是齐松等人正在燃放烟花。
温别桑立刻扭脸去看,语气略显自豪地道:“都是我做的!”
承昀心思不在这上面,但还是夸了一句:“真好看。”
温别桑自豪完了,又开始想刚才的问题,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梦到庞琦和楼招子掉在河里,他们才会这么害怕,因为你可以未卜先知。”
“是……”
温别桑望着他,道:“那你在梦中对我那样好,为何现实中要对我那样坏呢?”
他的目光在此刻带着谴责。
仿佛那些好才是本应发生在他身上的,而坏的事情只是承昀故意扭转了命运。
承昀夺走了他人生本该的坦途,赋予了他令人痛恨的灾难。
承昀忽然又不安了起来。
他只能去看夜幕绽放的烟花,用力捏着袖口。
“对不起……温别桑……”
“那个时候,我并不认识你……我只觉得无法接受,我未来会在一个男子身上……我,怨你入梦侮辱我,其实是因为我接受不了,我,我未来会喜欢上一个男子……还,还喜欢的那样,那样没有自尊。”
他眸色闪烁,看上去手足无措。
悄悄去看温别桑,温别桑依旧只是静静望着他。
“我那个时候,将你当做我要推翻的目标,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永远都不会变成梦中的那样,我发誓,我要把你当成一个妖魔来打败……我努力否定你其实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疼的人……这样我就能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给你……”
懊悔让他眼尾隐隐有了湿意。
他垂下睫毛,道:“我知道你曾经叫周梓,知道你被褫夺了姓名……后来你说你叫温别桑,我知道,桑梓有故乡与父母之意,你父母为你取名阿梓,想是要让你常伴膝下……你却为自己取名别桑……我那个时候便隐约明白,你有过去,有未来,你并非是我想要对抗的妖魔……”
“但我没有理会,我想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都掩饰不了你将会羞辱我的本质……”
“你一碰就哭,跟水做的一样,我肆意给你添上不好的印象,我想你肯定没出息,眼泪真不值钱……后来周玄告诉我,你曾经炸坏了相府六道墙,想要杀死他们,他让我把你锁起来,说你很危险……”
“原来……那些伤疤,也有过去……”
温别桑垂眸,凝望着自己的手腕。
“但我根本不在乎,我以为我不在乎。”他朝温别桑看过来,道:“阿桑,我真的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
“直到那天,我提到你阿娘,你哭着打我……”他的嗓音颤抖着:“我以为我不在乎,可却再也不敢伤你……”
“我竭力和自己做着对抗,不断给自己暗示,我不能爱上你,你会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会在你身上失去一切,包括我身为太子的尊严……”
“你那天的确要杀我。”
“你觉得我真的会杀你?”
“是。”温别桑望着他眼中的水痕,他不能理解承昀在难过什么:“如果不是常星竹赶到,你那一剑,我便尸骨无存了。”
承昀偏头,轻笑出声。
“我若当真能杀了你,任何人来我都会杀了你,区区一个常星竹,你真当他能叫停?”
温别桑看着他的侧脸,可以看到他唇角勾出的弧度,却感觉不到他的开心。
“你还将我关进了牢房。”
“我不关你起来,是当真要让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的常星竹带你走吗?!”
温别桑张嘴,又是好一阵没反应过来。
承昀平复心情,低声道:“我没有吼你……你知道,我对其他人不是这样的。”
“嗯。”温别桑说:“你对乞丐,对廖伯,对老孙,对忠勤伯,对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特别好。”
承昀怔然:“阿桑……”
“人心总是偏颇。”温别桑说:“有些不公就是要去接受。”
承昀忍不住上前:“我发誓,日后所有不公都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温别桑疑惑:“为什么?”
“……我会保护你。”
“我也会保护我自己。”
“我,我是说,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你。”
“我也会用生命保护我自己。”温别桑道:“我建议你不要用生命保护别人,自己的命还是奉献给自己,若是死成便好,死不成,又没能换来想要的东西,会怨气横生。”
他说的认真,承昀眼神却逐渐溢满苦涩。
“温别桑,我在对你说,我喜欢你。”
温别桑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他道:“你希望我现在去换上裙子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承昀还是笑了,他垂眸拉起温别桑的手,道:“我说,我爱你,阿桑,我最终还是像梦境预知的那样,无可救药的爱上你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温别桑说:“我要换上裙子吗?”
“跟裙子没有关系。”承昀耐心十足地道:“我喜欢桑梓是因为‘她’本身是温别桑,你换不换裙子,都是我喜欢的人,温别桑,我今天在大殿……是真心的,我不是拉你当挡箭牌,我喜欢你,我希望我们可以像预知的那样在一起,我想跟你成……”
温别桑重重推开了他的手。
猛地后退了两大步,眼神里满是匪夷所思:“你是当真要他给我们指婚。”
“……是。”
“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只是怕我父皇……”
“我是怕你父皇。”
“有母后在,他不敢伤你……”
“可我更不能接受和你成亲。”
“咻——砰!!”
天空的烟花依然在绽放。
承昀凝望着他,眸中水雾弥漫。
他微微垂眸,手指用力在身上蹭了蹭,扭脸去看向鱼池。
“你不要喜欢我。”温别桑说:“我不喜欢你。”
“准确来说。”温别桑纠正,“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脸,讨厌你的声音,讨厌你身上所有的一切。”
承昀呼吸微乱,抬步上前,双手撑在护栏上。
“你说你之前欺负我都是有原因的,也许是符合逻辑,比单纯做梦要解释得通。”
“但是那一切只能彰显出你的骄傲自大霸道妄为,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灾难,都让我清楚看到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幸运到可以无法无天的人。”
“当年我娘恳求皇后救我一命,她说……”
乱棍横飞,常赫珠手持令牌,匆匆自相府大门走向刑台。
步伐匆匆,迈过宽敞的石阶。
而那个在棍下扭曲的身影,则挣扎着爬向了她。
手上鲜血染红雪白衣摆,她竭力攥着,强撑着仰起脸。
——“我儿与,太孙,同日所出……他,生于……午夜子时……”
“我诞于午夜子时,你生于黎明破晓。”
承昀一直没有回头,只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河中锦鲤。
“不愧是破晓所出的皇太子殿下。”
温别桑转身,从亭子里离开。
“那时我一直以为,我真幸运,可以和太孙殿下同日所生。”
“遇见方知,光彩灼目,非常人所能消受。”
“我会离开太子府,若无必要,不再相见。”
廊腰缦回,温别桑的身影穿梭其中,逐渐消匿于黑暗。
太子始终俯身看着水中,直到,一声极其轻微的‘滴答’声。
咸涩而饱满的泪珠自眸中滴落,融入漆黑的湖水。
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