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雷火营便有了动静,说话声,扫雪声, 还有硝石重新摆放的碰撞声。
毫无困意的皇太子没有起身, 而是垂眸看向怀里的妖孽。
对方是睡下之后朝他贴过来的, 估摸是沉睡之后身体温度下降,觉得冷了。
这会儿窝在他胸前睡的正香。
身上那一层透薄的衣衫触手绵软,隔着衣料可以清晰的看出肌肤,手掌摸上去,也能感觉到温暖的体温。
承昀的手不自觉的在他背后滑动, 目光落在洁白的左耳,缓缓凑过去, 拿嘴唇碰了碰。
无人来打扰, 他便一直抱着对方,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温别桑睁开眼睛,撑起身体, 撩开床帏——
承昀勾着腰把人搂了回来:“干什么去?”
“洗脸。”
“你就穿着这?”
温别桑指了指:“脱外面了。”
承昀下床去给他拿了过来, 抖开里面一个棉质衬里给他穿在身上,温别桑软软地伸着手臂, 由着他帮忙。
承昀看着他顺从的样子, 道:“你倒是心安理得。”
“嗯。”
“……”
承昀叹了口气,又给他加了一个夹棉的衬袄, 收拾的差不多,将床帏挂在两侧,弯腰拿起绣着银色暗纹的翘头棉靴。
套了一半, 仰起脸来看他。
兔子精浓睫半拢,眸色迷离, 还在打着哈欠。
人是他带来的,昨晚半夜才睡,还在犯困也是情理之中。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早餐是营里的大锅饭,温别桑没什么异议,拿着馒头啃得不紧不慢。
让他觉得意外的是,承昀居然也没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
旁边也没人过来专门问他饭菜好不好吃,明显都已经习惯了和皇太子一起进食。
“这是肉啊,真香,还是太子殿下·体恤咱们。”
“殿下还给大家发了衬袄,大家回去自己缝里头,别让人瞧见。”
“你说咱们都卖了三年的惨了,陛下是不是真想让太子自己掏钱养我们啊?”
“知足吧,这几年没饿死人都是太子私底下接济,陛下不掏钱,太子如何能凭自己养得起一个营。”
“熬过这一年吧,来年开春,说不定大家又开始羡慕咱们了。”
吃罢饭走出去,忽然又有人喊温别桑:“太子妃殿下!昨天那一手漂亮啊!以后也教教咱们营里的将士,保证出去不给您丢人!”
承昀眯着眼睛,重重用手点了点对方,后者嘿嘿两声,跟其他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少说废话,不然都去矿里敲石头。”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批守营的人都是往日玩火的兵士,谁也不想没事跟矿工们待在一起。
温别桑终于忍不住疑惑:“他们为何都喊我太子妃?”
“……因为前段时间去相府,我不是给你弄了个假身份么?”
“你当时说我是爱妾……”
“我说桑梓是爱妾,没说你。”
“那为何他们都觉得我是你爱妾?”
“……”桑梓不就是你的假身份吗?举一反三一下还不能知道吗?
承昀正色:“近日京中留言四起,都说孤带了个男妾去相府,看来是周苍术和楚王在借力打力,想要坏我名声。”
“你要如何应对?”
“随他去。”说罢,他悄悄看向温别桑:“就是委屈了你……”
温别桑看上去并不在意:“不痛不痒,看不懂。”
承昀弯唇,拉住他有些微凉的手,柔声道:“这边。”
承昀先带他去看了火器师的炼药坊,除了温别桑往日会用到的各种金属罐子和捣药锤等物件,居然还有一个大型炼烧炉和一些琉璃器皿。温别桑一进去就到处左摸摸右看看,爱不释手。
接着,承昀又带他参观了雷火营的锻造工坊,虽然已经停止运作,但那些大型的煅烧器材还是让温别桑叹为观止。
大梁先祖的确在火器制造上面下足了功夫,从采矿到炼烧到锻造到试爆再到批量制造分发下兵士以及训练基地,可以说应有尽有。
参观了这一路,天色已经又要擦黑,两人并肩返回营地。
承昀道:“此处比之君子城如何?”
“更好。”温别桑毫不犹豫。一城与一国相比起来,无论是场地还是器材方面,都可以说遥遥领先。
“那,决定留下了?”
“嗯。”听他回答的毫不犹豫,承昀彻底放下了心来。
议事厅里的人已经等了一天,都是一些在雷火营待了许久的老兵。
温别桑坐在里面,听着承昀与他们一起说了些关于雷火营接下来如何发展的事宜,很快有人朝他看了过来。
“温公子。”想必是被交代过,营中众人都不再喊他太子妃:“咱们用什么火器开营?让外头看笑话的龟孙子们涨涨见识!”
温别桑想了一阵,道:“飞天炮行吗?”
“何为飞天炮?”
“翔万里而震云霄,冲敌营如入空谷。”温别桑眼眸微亮,掷地有声:“牵丝一线,可破百里之城。”
万龙山脊白雪皑皑,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隆冬时节,天空难见飞鸟,地上难觅走兽。
山脉抱拢之间,宽敞的官道也显得蜿蜒曲折。
马声嘶鸣,忽地被人勒紧缰绳,一名乌发半束的布衣男子举目去看。
在他身后,头脸围着垂纱、仅露出明亮双目的少女长吁一声,将马停在他身畔,循他视线去看。
万里晴空之间,高耸山巅之上,一只机关鸟正在平滑地飞行着,腹部画着漂漂亮亮的火焰纹,每一笔都圆润流畅。
男子瞳孔微眯,身侧少女已经伸手去指:“和阿桑的飞天炮好像!”
看了一阵,又发现不对:“但那火焰纹一点都不笨。”
“前方便是万龙山的地界了。”谢令书沉声道:“那应当是承昀太子的手笔。”
“阿桑居然让他在自己的机关炮上作画?”谢霓虹嘟囔,道:“宫承昀不是要杀他的吗?”
“从他来信来看,两人似乎已经冰释前嫌。”
“阿桑才不会跟他冰释前嫌!”谢霓虹毫不犹豫:“一定是他看中了阿桑的雷火天赋,不知用什么骗了他。”
“总之人还安全就好。”谢令书略放下心,忽见那机关鸟猛地俯冲而来,尾翼射出明亮的火焰,一头栽倒进了前方的大山之中。
发出轰地一声巨响。
“哈哈哈。”谢霓虹大笑起来:“他又失败了!”
谢令书也勾了勾唇:“有大梁皇太子的矿源做后盾,他可以玩个够了。”
山巅之上,承昀和一众观摩这场表演的军士们纷纷朝前迈步,围在悬崖处探头探脑。
“怎么突然栽下去了?”
“不知道啊?”
“这便是翔万里震云霄?”
大家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同扭脸来征求温别桑的意见。
后者语气平静:“意料之中。”
“成功了?”
“嗯。”温别桑收着手中的丝线,眼睛眨也不眨:“方才我借用丝线使它悬停,后来我拔了丝线,里面残留的机关会让它继续俯冲。”
“原来如此。”众人很快交头接耳:“若前方是敌国大营,这一俯冲,不就落在了敌营?”
“那敌人不是吓破了胆?”
“哈哈哈,这飞天炮厉害啊!!”
“接下来是不是就能人手一个了?”
“殿下,咱们是不是该让锻造处量产了?”
……
勉强安抚了一众激动的将士,承昀来到温别桑旁边。
后者表情始终非常镇定,手中丝线不紧不慢地缠着,一副运筹帷幄之中的模样。
承昀想着方才机关鸟栽倒的样子,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确认般道:“这便是,牵丝一线,破万里之城?”
“把火炮送到敌营,不就算是破城?”
承昀一下子坐在他身边,目光盯着他洁白的脸庞,道:“那若是那机关鸟上没有带炮呢?”
温别桑转眼珠。
承昀一字一句:“你根本不是想造火炮,你就是想玩机关雀,把炮放在上面,是因为你清楚你根本控制不住它们。”
温别桑看向他,眼眸干净到有些无辜。
“但是作为火器,它是成功的。”
“不受控制的火器是不可以用在战场上的。”
“为什么?”
承昀沉默两息,道:“火器的制造并非是为了杀人。”
“不杀人造什么火器。”余下的丝线不知道挂到了哪里,卷不回来,温别桑取出匕首割断,起身往回走。
承昀拂袖跟上,道:“大梁制造火器是为了威慑侵略者,你这个飞天炮,过不了火器师的审核。”
温别桑立刻停下了脚步,看上去有些生气:“你明知我是有资格的。”
“谁让你把大家当傻子耍。”
本来听他说起飞天炮的概念,什么翔万里而震云霄,冲敌营如入空谷,还当是什么绝世大杀器,结果这厮根本就是以公谋私,单纯想玩机关雀。
温别桑瞪了他一阵,忽然重重给了他一拳,扭脸朝山下去了。
承昀站在原地,久久看着自己的胸口——
耳朵逐渐有点发红。
……怎,怎么还锤人胸呢。
他不自在的抚了抚胸口被砸的地方,轻咳一声,快步追了过去:“实在不行,就拿火神箭吧……温别桑,你别生气,慢一点,当心崴到脚!”
温别桑回了炼药室,抓起一袋硝石便用力捏。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掌心爆开,发出细碎的火花。
承昀站在外面,道:“好了,别气了,就拿火龙箭吧,我给你发腰牌,那东西也合适兵士们训练。”
温别桑坐在桌子前,用力去碾火药,将所有的颗粒都碾成了粉末。
承昀看了一阵,缓缓走过去,却见他突然将沾满火药的碾子重重在桌子上磕了磕。
承昀只好上前,握住他气的还在抖的手,道:“好了好了,别炸着自己。”
温别桑丢了碾子,沉默地望着面前已经兑了比例的火药。
承昀偏头去看,发现他睫毛隐隐打绺。
“……”要不要这么爱哭啊。
“其实,你若是想做机关雀,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温别桑马上来看他。
“下次想做就直接说,不用打着火器的名义。”
“我是认真的。”温别桑很快消气,道:“若我能做好飞天炮,牵丝一线,指哪打哪,只是如今,确实不成熟。”
“你在君子城也做过?”
“做过。”温别桑抿嘴,道:“但是谢令书说没那么多好东西给我糟蹋,不许我瞎折腾。”
“谢令书说的,不许你瞎折腾。”
“嗯。”
“谢令书说,你糟蹋好东西。”
“嗯。”
“谢令书说的,是人话吗?”
“是。”温别桑说:“我听得懂。”
“……”
承昀放弃强调谢令书的罪行。
“你愿意用火神箭换腰牌吗?”
“愿意。”
“那这两日我便将它拆了,把图纸画出来。”
“好。”
要说拆机关,承昀自然是不如温别桑的,当天下午,温别桑便将火神箭所有元件都拆了,承昀画了半夜,总算完成。
图纸分多份保存,避免营中有人泄露机密。
承昀重新将火神箭组装,细细抚摸,忍不住走出门去,搭上箭矢。
嘎嘎的拉弦声中,他瞄准了一处巨石,一阵之后,又缓缓松开。
天色已晚,这般动静怕是要打扰众人安眠。
他将箭矢拿下,于掌中细细把玩,忍俊不禁。
这时,一侧忽然传来动静,绵延向上的长阶上徐徐走下温别桑的身影。
承昀稍怔:“你还没睡?”
“我在想今日机关雀突然坠落,也许跟风速有关。”温别桑凝望着营外,道:“所以就上去多想了一阵。”
“想到了?”
“没有。”温别桑摇头,指了指外面,道:“但是我看到外面有很多奇怪的人,正在往这边过来。”
承昀放下长弓,抬步往外面走去。
温别桑在他身后,轻轻拢了拢大氅。
两人出了大营,远远看到山道的入口处有火把闪烁。
近两年的雷火营是无人看守的,但是这段时间皇太子过来,自然是要加强戒备,守山的人都是东宫的府兵,防止有心怀叵测者入山行刺。
“快退远一点!”府兵的语气带着威严:“若是惊扰了殿下,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离得近了,温别桑看清楚那是一帮裹着破旧棉袄,脸上沟壑丛生,头发凌乱而瘦弱的村民。
“我们不打扰太子殿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等天亮。”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说着,他头发花白,双手不断地互相搓着,脚上的靴子带着不同的补丁,隐隐可以看到脚趾在里面顶动。
府兵皱着眉,道:“你们回家去,明日白天再来不行吗?”
“我们都是从山那边翻过来的。”一个男子道:“这样的大雪天,我们再翻回去,又不知要多久,您就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吧。”
两个府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摇了摇头。
那府兵又道:“那你们总要找个能保暖的地方吧,这样的天气,若是冻死了不是平白牵连殿下?”
“怎么回事?”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拿灯,府兵和村民们又在火把的照明里,直到他出声,众人才发现。
府兵忙道:“殿下,这群村民说有事找您。”
承昀又走近了一些,那为首的老者怯生生地望着他,浑浊的双目间隐有畏惧和恳切:“太,太孙,不,太子殿下……”
后方有人扯了他一下,他急忙屈膝跪下,却忽然被一双手托住。
温别桑偏头去看,只见宫承昀似乎笑了一下,道:“廖伯。”
后方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年轻人激动道:“太孙还记得您!”
老人抖得更加厉害,反手抓住了承昀的袖口,花白头发下,分明是一张老态尽显的面容,却忽然委屈的像个孩子。
“您,您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承昀稳稳托着他,道:“当年皇祖父常带我来,与大家吃过一个锅里的饭。”
“我,我……”
“先进去说,里头暖和。”
转身的时候,对上温别桑略显困惑的眼神。
承昀开口,道:“冷不冷?”
“嗯。”
承昀伸手,温别桑把手伸过去,被他捧在掌心里。皇太子又偏头,道:“快把大家带进去,弄口热酒来暖暖身子。”
“多谢太子殿下。”
村民们千恩万谢,廖伯含着泪眼喜笑颜开。
中央的圆弧形矿洞里很快坐满了人,温别桑趴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双目迷惑。
承昀将炭盆放在他身畔,道:“若是困了,去睡会儿吧。”
“他们是来干嘛的?”
温别桑这一开口,大家才从酒香与暖气中回过神。
廖伯也忍不住道:“这位是……”
“是我们新的火器师。”
“火器师!”
此话一出,众人皆振作了起来:“雷火营又有火器师了!那是不是又要开始采矿了?”
“锻造呢?还要人吗?”
“我就说,白天那声炮弹果然是雷火营又重启了!我们没来错!”
“都安静。”廖伯制止了年轻人的叽叽喳喳,声音稍微小了下去,但窃窃私语依然还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色。
承昀明悟,道:“各位翻山越岭,是想知道雷火营是否还需要人手?”
“是!”廖伯马上道:“万龙山脚下的所有村民,都在等着雷火营重启,殿下,这两年里,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啊……”
温别桑这才明白,原来万龙山附近的居民已经有近三代都靠采矿和锻造为生,雷火营还在运作的时候,需要的人力很多,附近的所有居民也都能有固定的职业,有的早出晚归,不太方便的营中还提供住宿。
可是雷火营关闭之后,所有人都被迫离开,很多人每天一大早要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去附近的镇子上找临时的杂务,偶尔若是去得晚了,就是平白走上一个来回,一个子儿也赚不到。
冬日里更是麻烦,每次翻山都可能遇到危险,腿脚上稍微一个不留神,便可能粉身碎骨。
“我们是听到了炮弹的声音,猜测,雷火营应当是又开始运作了,就,一起过来碰碰运气,若是,殿下还需要我们,这附近,上千号的年轻人,都想要投靠殿下。”话落,老人又是一个跪拜,语气哽咽中带着恳切:“还望殿下赏大家一口饭吃!”
“快起来。”承昀再次将他扶起,道:“雷火营的确有了火器师,不出意外,也的确需要大家,你们便是今日不来,再过段时间,孤也要差人去寻你们的。”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洞中响起一阵欢呼,不多久,守营的军士被动静吵醒,也来到了穹顶的几个入口旁边,老孙大笑着走向了廖伯:“老廖,你还活着啊!”
“活着,活着呢!”廖伯开心地道:“我们终于又能吃上雷龙爷的饭了,谢殿下恩典!”
“不必谢孤。”承昀示意后方,道:“要谢得谢温公子,多亏了他,孤才能重启雷龙怒地。”
廖伯当即转向温别桑:“多谢温公子!”
“多谢温公子赏饭吃!”
后方的年轻人有样学样,纷纷兴高采烈地拜了下去。
本来你拜我扶的场景没有出现,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及时道:“都起来吧。”
温别桑坐直了身体,道:“困了。”
“好。”承昀道:“大家今日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明天天亮了再回去。”
“谢太子殿下!”
甬道狭长,温别桑走的不慌不忙,承昀脚步轻快的跟上,道:“怎么了?有点不高兴?”
“我只是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温别桑停下脚步面对着他,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解。
“你。”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似乎还是个好人。”
“我……”承昀顿了顿,目光转向一侧道:“帝王之术,得民心者得天下,听过吗?”
温别桑不甚在意地继续往前,回到房间钻入了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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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别桑玩过一次之后,倒是也没再继续添乱,接下来几日,还真做出了几个好东西。
如他手中的那个推弹小弩,按照原比例放大,也是一个大杀器。
锻造工坊重启,营里的人显而易见的多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见到温别桑便热情地打招呼。
温别桑每逢出门,远远都能听见人声,喊着温公子。
远山的矿洞中也逐渐有了繁杂的击打声。
这个建在山中的大营,有一条石阶可以登上去,来到最高处,将整个营地繁忙的景象一览无余。
温别桑裹着狐裘坐在上方,迎着阳光看着手中的腰牌。
这是老孙今天早上才递给他的,代表着他如今再回盛京,已经可以合法携带火器。
“这两日便回去吧。”后方传来声音,承昀站在最后的石阶上,道:“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没有。”
温别桑没有回头,承昀抬步走上来,与他一起凝望着下方,道:“他们都是因为你,才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
“嗯。”温别桑跟着往下望,道:“未料有朝一日,火器还能给人带来生机。”
“万事总有两面性。”承昀说罢,目光微微眯起,凝望着远处的大营之外。
温别桑的耳朵不太好,可眼神却还不错,他将火器师的身份牌挂在腰间,与那串核桃一起,直起身体循着承昀的视线去看。
“楼招子?”
马蹄飞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迹,越来越近。
“似乎是有什么急事。”承昀转身,沿着阶梯下去。
“殿下,殿下……”
楼招子匆匆下马,落地的时候还滑了一下,承昀看在眼里,挑了挑眉,道:“怎么,太子府炸了?”
“殿下……”楼招子来到近前,忽然看了一眼旁边的温别桑,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扯着承昀往前走,将手里的圣旨塞在他手里,小声道:“您自己看吧。”
承昀瞥他一眼,抖了抖袖口,不疾不徐地展开圣旨。
温别桑歪着脑袋来看,还未看清,他便猛地合上,一下子和温别桑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温别桑:“怎么,太子府炸了?”
“……”
承昀道:“是,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孤要马上回京。”
“我呢?”
“你,你先在此处再玩两天,我让人给你准备机关雀的材料?”
“不要。”
“……”
承昀去看楼招子,后者咳了咳,上前郑重道:“公子,此事确实非常紧急,您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您明天一早再回去?”
承昀在后面用力点头。
温别桑看向他手里的圣旨。
承昀立刻背在了身后。
“好吧。”
似乎生怕他反悔,承昀快速上了马,道:“齐松留下照顾你,明日让他带你回去,乖。”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身畔有好几个人也纷纷被最后一个字吸引,投来视线。
太子却完全没发现自己的话哪里不对,匆匆调转马头便往外去。
楼招子重新找了匹马追上去,太子的脸色已经开始阴云遍布。
“孤都没在家,圣旨是何人接的?”
“宣旨的是陛下身边的刘公公,估摸也没真打算让您接,留下之后就走了。”
“旨意是何时下的?”
“昨天下午,我和庞总管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赶紧让您知道,天没亮就往这儿赶了。”
“难怪最近坊间流言四起,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孤呢。”
“这是算准了您会抗旨啊!”
“那孤便抗给他看!”
……
承昀的马匹刚刚离开万龙山,后方的树林中便缓缓行出了一队银甲卫。
为首之人浓眉阔脸,重重挥了挥手。
众人当即策马,如狼似虎地涌入了万龙山。
温别桑在一众暧昧的视线中表情平淡,正要去炼药室,大营那方忽然传来马声嘶鸣。
齐松立刻从后方一块巨石上飞身而下,直接落在了他身畔,佩剑出窍三寸。
银甲卫来势汹汹,不顾守卫的阻拦直接冲了进来,众人纷纷躲避,工人们噤若寒蝉。
为首之人举了举手中的令牌,道:“圣上口谕,着护龙卫擒拿妖孽,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雷火营的军士很快跑了出来,面面相觑,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松开口道:“敢问何统领,哪里来的妖孽?”
“便是此人。”何继春拔出长剑,直指温别桑:“此妖迷惑太子,有祸国之嫌,陛下口谕,倘若妖孽拘捕,可斩立决!”
温别桑瞳孔收缩,手中顿时探出微型弩。
齐松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前。
就在这时,忽闻一声:“啪嗒——”
一个鸡蛋砸在了何继春的头盔上,他猛地扭脸,发现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下一瞬,一干烂菜叶子和破裂的胡萝卜一起砸了过来。
“滚出雷火营!”
“我看你们才像妖孽,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
“谁敢动我们雷火营的火器师,老头子便跟他们拼了!”
廖伯一声怒吼,工人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锄头和凿子。
座下马匹嘶鸣,不断后退,护龙卫纷纷不明所以。
“我们雷火营好不容易盘活,你们这群走地虫,还想来断我们死路,兄弟们,让他们尝尝复合火弹的厉害!”
“得令——”
军士的欢呼声中,夹杂着咔哒咔哒的拨膛声,有人举起了火铳,更多人举起了新造出来的推弹弩,一眼可以看到轨道里的火弹足有核桃大小。
“等等——!”何继春急忙伸手叫停,感觉一阵毛骨悚然,“我们只是奉命捉拿妖孽,并无意与诸位发生争执!”
“捉你娘犊子的妖孽!”矿洞里忽然传出老孙的声音,他拖了一个足足有半人高的长弓走了出来,对着何继春将箭矢放上,弓弦在手中嘎嘎作响,一脸狞笑地道:“雷火营的新火器,火神箭——”
何继春惊恐:“你们别冲动啊——!”
“咻——!”
破空之声有若凤鸣九天,瞬间整个营地尖啸,火神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冲向了何继春,他当即拿剑去挡。
火龙箭重重地撞击在剑身,巨大的冲力让他握剑的虎口瞬间被震裂出血。
胯·部离开马背,冲击力使他整个人在空中折起,一连击中了后方三个兵士,直接倒着飞出了将近两丈,重重跌落在地。
“哇……”
何继春吐出一口鲜血,被他牵连的几个人也纷纷从口中咳出了碎肉,其中一人更是不慎咬断了舌尖。
空中只余火神箭离弦自燃之时,留下的一条笔直的烟线。
护龙卫在慌乱挪动四蹄的马上纷纷扭脸,表情均有些不敢置信。
老孙不顾自己被弓弦划破的手指,凝望着犹在微颤的弓弦,狰狞的表情里逐渐浮出了一抹堪称癫狂的激动。
“火神箭!!”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整个雷火营忽然爆开山崩般的喜悦——
“火神箭!!!”
“温别桑!!!”
“温别桑——!!!”
他们若潮水一样涌向了温别桑,后者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猛地被众人高高抛起。
衣摆与广袖在风中翻飞。
还安然在马上的护龙卫缓缓后退,均神色犹疑地望着面前的这群疯子。
都知道玩火药的疯,但不亲眼见到,如何能知道他们有多疯。
刚刚打了天子身边最亲近的护龙卫,竟然完全不顾后果的为新得的武器狂喜起来。
何继春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手中的长剑缓慢地发出最后的呻吟,断成两截。
胸前的护甲微微凹陷,隐约可以看出长剑的印迹。
可想而知,倘若没有佩剑挡住这一下,那箭矢直接打在护甲上,是百分之百会将人刺穿。
“咳……”
他颤动着喉咙撑起身体,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铁蹄。
扬起脸,深袍太子乌发低挽,神情似笑非笑。
温别桑的身体又一次飞了起来,无数只手托着他向上抛起,天空之上的云层一下子变得很近,一下子又变得很远。
天地似乎都变得恍惚。
“你们小心一点,别摔着公子!”
衣袂拂动,太子飞身而起,直接在温别桑再次被抛上空中的时候将人捞起。
温别桑眼眸依然干净异常,像猫,像鹿,像天池水中最清透的琥珀。
猎猎的衣袍作响中,承昀太子稳稳落地。
“好了,都安静一下。”承昀太子开口,总算止住了这群疯子的咆哮。
温别桑依旧被他抱着,承昀也没有将人放下的意思:“我们要先回盛京,大家把周围收拾一下,一切照旧。”
“好叻!”老孙道:“太子殿下有事尽管去忙,谁再敢来我们雷火营闹事,就让他尝尝雷龙爷的厉害!”
一边说,一边蔑了一眼护龙卫。
承昀迈步,方才还疯癫的众人当即向两侧分开,护龙卫座下的骏马也纷纷后退,每个人脸上都隐隐浮现出一抹恐惧。
“殿下,您是要坐马车,还是?”
承昀问怀里人:“你想坐马车,还是骑马?”
“马车。”温别桑说:“暖和。”
“好。”承昀道:“快将马车牵来。”
温别桑被抱上马车,承昀又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外面装死的何继春,道:“找个板车,把何统领带回去,小心着点。”
“不……”何继春一听板车,挣扎着就要起来:“殿下。”
“好了,不必道谢。”承昀直接登上马车,道:“有你在,大家才会相信火神箭的存在。”
这是准备拿他给新任火器师铺路呢。
何继春又吐了口血,直接白眼一翻,开始装晕。
齐松骑着马,时不时看看后面的板车:“何统领,冷不冷啊,要不要给你加床被子?”
楼招子也嘿嘿的笑:“何统领长这么大还没睡过板车呢吧?您瞧瞧,这么漂亮的夜景,马车里可瞧不见啊。”
士可杀不可辱。
何继春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承昀在里面剥核桃,若是能完整剥下两半,便留下来,剥碎了的,便扔出来,都丢在板车上。
温别桑坐在车内,道:“为何还要让他睡板车,何不将他拴在马后,拖着走。”
何继春眼皮抖了抖。
楼招子笑出声,道:“公子,这怎么着也是陛下的人,咱们不好这么残忍的。”
“坏人,何须对他仁慈。”
一只手勾住他的腰,承昀把他抱到了怀里,拿起核桃仁喂到他嘴边。
温别桑倒是很喜欢吃核桃,一路吃下来也没说腻歪。
“你那火神箭下难遇活人吧?”
“嗯。”
“留着他,不就能知道火神箭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了?”
“原来如此。”温别桑点点头,又道:“你到底为何匆匆而去?”
“我……一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又为何去而复返?”
“你猜?”
“你知道他们会来抓我?”
“我哪能什么都知道。”
承昀一边搂着他,一边继续剥着核桃,一不小心又掰坏了个壳子,他将碎小的核桃放在自己嘴里,再把大个的喂给温别桑,道:“我只是告诉老孙,若是有人胆敢动你,哪怕是父皇亲自过来,也不要手软。”
“哦。”温别桑嚼着核桃,过了一阵,道:“猜不到。”
承昀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轻笑出声:“因为我不想藏着你。”
“更因为……”马车辘辘,寒夜如刀,阴云被风吹散,月明如水。
承昀伸手拨了一下他软嫩的腮帮,语气似玩味似认真。
“我们阿桑,应该被所有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