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被叫停。
说话的是常星竹:“能不能别弹了!大清早的杀猪啊!”
宋千帆反应很快:“他不是在说你。”
温别桑抚着琴弦, 对自己的琴艺也产生了一丝动摇:“想是我多年未练,技艺生疏。”
“敢问您上次弹琴是……”
“十五年前。”
“您多大了?”
“十九。”
宋千帆点头:“能理解,能理解。”
他思索着, 竭力在脑中寻找措辞。
温别桑又道:“母亲说我在琴艺上极有天赋, 只是我年幼不爱此道, 故而未曾精进,但捡起来应当不难。”
“……那会儿我娘也总夸我哪哪都棒。”
“什么?”他说的太小声,温别桑没有听清。
“没。”宋千帆道:“姑娘在琴艺上,确实,有些天赋, 只是,与乐悠坊准备的曲谱, 可能……不太契合……”
“还有半月, 我可以与她们一同练习。”
“您除了琴艺,可尝试过别的乐器?”
“我娘擅琴。”温别桑想了想,道:“其他的我没有接触过。”
宋千帆道:“你有没有, 长大之后, 被你娘夸的,技艺……?”
“我双亲已经去世。”
说话之间, 浓睫被水痕沾湿。
宋千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个, 你,你坐一会儿, 我去问一下,稍坐稍坐……”
“殿下,您听到了吧。”靠窗的阁楼上, 宋千帆坐在承昀面前,道:“不是我不帮她, 这,琴女,她是真干不了。”
昨晚饮酒过多,承昀头痛欲裂,不断按着发痛的太阳穴,道:“你帮不了最多不能给你大舅哥交差,跟孤说个什么劲儿。”
“我……”宋千帆敏锐捕捉到了‘大舅哥’三字的真谛,正色道:“其实谢大哥并未在信中明说,只是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个姑娘,就想着,也许是的吧……不过我不确定啊,殿下,要不,您过去跟她聊聊?”
承昀停下动作,用不慎明晰的眼睛看着他,醉酒后的眼眸有些倦意与迷蒙,但宋千帆还是品出点什么。
幽暗的,沉寂的,若午夜深海起伏的浪头。
“他……”
——“你却不配。”
承昀偏头,微拢着眼睛躲避冬日的暖阳,道:“他还不配孤亲自去见。”
宋千帆:“依殿下的意思,我应该将她打发走。”
承昀指了指拉高的卷帘,宋千帆上前放了下来。
光线透过卷帘在脸上留下条条阴影,承昀道:“他可还有别的技艺?”
“问了,说没有。”
“跳舞,唱歌,耍剑,花棍,杂技……”
宋千帆去了厅内,温别桑道:“不会。”
“不然扮成仆役?”
“普通仆役能接近周苍术吗?”
“不好说,到时候能在正殿上服侍的很可能都是周家的老人,扮成醉仙楼的帮工,只能保证可以进入相府。”
“我真的不能做琴女吗?”
“……”
在承昀沉思的时候,宋千帆锤了锤来回奔跑的腿,满脸愁容:“殿下,您真不考虑跟他面对面谈吗?”
“孤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如何见得。”
宋千帆坐在凳子上歇脚,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这句怎么回?”
“半个月,他若当真有心,也许学得会。”
“可我怀疑他连宫商角徵都分不清。”
“实在不行,易容吧,给他找个哑琴,跟大家一起弹,也分不出来。”
醉仙楼也有独特的保暖方式,几趟下来,宋千帆已经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地撑着桌子站在温别桑旁边。
温别桑用手给他扇着风,道:“如此一来,乐悠坊的姑娘便都知道我是在滥竽充数。”
“那确实瞒不了。”宋千帆一手撑着腰,一边把脸靠近他的手,道:“可你完全无一技之长,其他的你装都装不了。总之先这么安排着,你这几日试着练练,若还行,就拿好琴,实在不行就拿哑琴,对外就说你对相府哪个少爷有情,存心攀附,也说得过去。”
“嗯。”温别桑继续给他扇着风,宋千帆一时没了话,逐渐有点不好意思,主动离开道:“那,你可有琴师,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一个?”
“好。”
“不用扇了,累坏了吧,待会儿一起用个餐。”
“不必了,我想抓紧时间回去练琴。”
宋千帆送他下楼,临近月门的时候,温别桑轻声道:“烦请小东家代我多谢那位高人。”
宋千帆心头一虚,温别桑已经在月门前转身,眼眸干净纯良:“千万为我保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宋千帆急忙拱手,道:“这个自然。”
温别桑颌首,抱琴远去。
后方,皇太子徐徐行来,宋千帆收回视线,语带犹豫:“殿下,这桑姑娘,话里有话啊。”
“你若泄密,他定会将你家一起炸了。”
宋千帆:“……”
他随太子一路来到车前,道:“敢问殿下,这琴师,是我来安排,还是……”
“他既然信你,就全由你负责。”
宋千帆以为他没听懂:“我记得殿下琴棋双绝……”
“没时间。”
车门关上,宋千帆神色莫名:“猜错了?”
马车远去。
后方的车棚一角,温别桑抱琴而出,眉目清冷。
太子府,承昀换上干净的衣服,从放着浴桶的屏风后走出。
庞琦端着白瓷小盅上前:“殿下,解酒汤。”
承昀接过,一饮而尽。
“孤睡一会儿,任何人不得惊扰。”
“是。”
刚在寝榻躺下,外面忽然传来齐松的声音:“殿下……”
“殿下睡下了。”
“我有要事。”
“什么事都不得惊扰。”
齐松将手圈在嘴边,朝殿内喊:“是一个姓桑的姑娘赠的箱子!”
承昀当即睁开眼睛,扶着快要炸裂的头坐直:“在哪?”
几人在廊下疾行。
齐松道:“方才有人要求我亲自出门相见,我一出去,他便给了我一个木箱,说是桑姑娘所赠。”
宫人小跑在前,为他推开了书房的门。
承昀站在门前,凝望着书桌上方方正正的黑色木箱,道:“你就把它放这儿?”
“听说是贵重之物。”
“自然是贵重之物。”
想着温别桑昨日的态度,承昀不禁后退两步,道:“除了这东西之外,可还有别的交代?”
“还有封信。”
“信呢?”
“在箱子上面。”
“……”承昀瞪他一眼,侧耳凝神。
箱子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当时周玄说可以听到机关走动之声,倘若已经开启,以他的耳力应当能听得到。
但当时温别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和精力,谁也不能保证,三年之后的机关,是否已经经过改良。
“殿下。”
“都离远点!”
他拂袖,尤其对着不会武功的宫人:“所有人都不许靠近书房。”
齐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道:“不可能吧,公子与殿下……怎么也不能,对自己家下手吧。”
“他何时将此处当成了家?”
“那,那不然属下……”
“说不定一碰就炸了呢。”
“属下的命不值钱!”
“你自然不值钱。”承昀道:“可孤的书房怎么办。”
“……”
“去将舅舅送的那套盔甲拿来。”
很快有人抬着盔甲过来,承昀让所有人退下,又绕着书房走了一圈,确定周围除了齐松没有别人,这才走过来将盔甲穿上,道:“今日之事不许走漏风声。”
“殿下,让属下去吧。”
“你又没有盔甲。”
“属下可以……”
“休想。”
齐松感动又惭愧:“殿下真是……”
“舅舅给孤的生辰礼,也轮得上你穿?”
“……”
沉重的铁甲撞击声中,承昀来到了四方黑箱的旁边。
他运转内息护住身体,试探地伸手,用同样套着铁甲的手指捏起上方的信,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跨了出来。
齐松长舒一口气,帮他将盔甲脱下来,挂回架子上。
信纸抽出,展开,是一手方方正正的字迹。
——相府事毕,便来府中投效。
心中巨石豁然落下,承昀重新走向书房。
齐松忙道:“殿下……”
“不碍事。”承昀道:“今日醉仙楼,想必已经被他察觉,写这封信做下许诺,应当是担心孤会坏他的事。”
“看来公子并不知相府和您是对头,周苍术死了,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承昀抚摸黑箱的手停下,眸色深幽:“他不信我。”
“只怪当时梦妖之事……”
太子投来视线,齐松立即闭嘴。
承昀抱起黑箱,走出书房,道:“找一片空地,孤要将它拆了。”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
郊外,空无一人的树林旁。
温别桑裹着大氅,认认真真地练着琴。
不远处,陈长风坐在马车上,再次将夹棉的外袄袖口撕开,从里面捞了一团棉花。
往耳朵里塞。
同一时间,承昀正在将拆开的零件一一摆在书房的地面,旁边支着小桌,摆着笔墨,还有几张绘制好的图纸。
熬了三天两夜,承昀吹干了墨迹,重新将黑箱组装。
那厢,在宋千帆请来的琴师的帮助下,温别桑总算开始学着弹出像样的音符。
依旧于城郊林畔勤学苦练。
图纸在木箱之中上锁,黑箱被拆去火药只余机关。
见太子大功告成,庞琦立刻上前给他递了一碗热粥,道:“殿下忙了好几日,也该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此物确实是妙。”承昀将手伸进去,轻轻拧动,凝望着未加遮挡的机关齿轮,语带感慨:“他是天才。”
庞琦眼珠一转,道:“奴才听齐侍卫说,公子这两日从早到晚的去郊外练琴,可辛苦的紧呢。”
承昀转着机关,似乎没有听到。
庞琦给齐松使了个眼色,后者道:“就是弹得不太好听,听说本来那条路上走的不少人都绕路了,还有人传说郊外多了一群烫坏了喉咙的乌鸦。”
庞琦忍俊不禁:“公子琴艺确实不太好,也不知宋小东家给他找的什么琴师,这都几日了,还没弹成调。”
安静的书房里,打磨光滑的齿轮机关发出沙沙的响声。
见他们没了说辞,承昀才开口:“孤最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齐松:“那还有一件事,属下就不讲了。”
“……”承昀放下机关,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几步之后,冷冷道:“他又做什么了?”
齐松反应了一下,才道:“就是听说,这两日郊外风大,公子好像染了风寒。”
“又死不了,有什么好说的。”
齐松:“……”
不是您想听的吗?
连续几日未眠,承昀困的两只眼睛都是木的,他回到寝榻躺下,闭上眼睛。
然后,翻了个身朝里,又翻了个身朝外,丝滑起身,去到角落的柜子旁。
柜子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青色小瓶贴着纸条,上书:风寒丸。
拿在手里,撩开垂纱,正要走出里间,忽又折返。
坐在榻前,凝望手中瓷瓶。
——“你却不配。”
药瓶被扔进床帐里,太子卷起长衫,直接躺了进去。
太久没睡,身体很快自发陷入沉眠。
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一袭水蓝长裙,面纱上面染着斑驳血迹,正在巷子中奔逃。
砰砰的炸响之中,着长裙之人被逼到了墙角,在他前方,一众铁甲卫层层包围。
弓弦拉满,角落之人目含清泪,手中紧紧攥着推弹小弩。
双腕与弹道之上,一颗火弹也无。
一阵刺耳的嗡鸣逼得承昀睁开眼睛。
他捂着头缓缓坐起,神色因疼痛而显出几分扭曲,半晌才微微缓和。
凡其所梦,必会发生。
城防卫,铁甲队。
承昀坐直,披发垂首。
双手拇指来回拨动。
“越是要避开,越是难以琢磨。”寝殿之中,嗓音低低:“顺其自然才可掌握先机。”
“放任自流,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双眸干涩,承昀起身从榻上立起。
脑中反复闪过那张溅满血迹,仓皇含泪的脸。
“避不开,不可避,既已洞察天机,不妨借力打力……此为上策。”
长闭目,来回默念,又忽然安静。
眸子猝然睁开。
“……早知道他会被发现!”
京都是什么地方,周苍术是什么人,他想要在这盛京之中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谈何容易?
一只手抓起榻上药瓶。
小院雪声簌簌。
温别桑打着哈欠,正在认真研习乐谱,手指在几道歪歪扭扭的线谱上来回勾动。
“铮——”
夜空之中响起一道琴音,温别桑偏头来看。
明明人家也是一声,自己也是一声,可偏偏又有所不同。
他将曲谱放下,从屋内走出。
槐树上的积雪和新雪一起飘落,上方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披着长发,带着面具,怀里还抱着一把造型精致的七弦瑶琴。
这人开口:“吾乃宋小东家为你请的……”
“宫无常。”
声音戛然而止。
枝头人反应一阵,飞身而下。
于空中将琴换手,稳稳落在他面前。
“你喊我什么?”
“承昀太子。”
“你当我是聋的?”
温别桑坚持:“承昀太子。”
“方才肯定不是这么叫的。”承昀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还有,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爱哭的人眼睛都雪亮。”
话毕,转身进屋,从桌上拿起小弩。
承昀站了一阵,抬步跟进,道:“宫无常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
“是不是给孤取的诨名?”
“没有。”温别桑把小弩里装上火弹,道:“你听错了。”
“罢了。”承昀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我听错了。”
他如此好说话,倒是让温别桑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
“我……”他抚着袖中药瓶,道:“我是因为这两日拆了你的机关,组装的时候,觉得甚妙,温别桑,你好本事啊!”
话末笑起,眼神赞许。
温别桑表现冷淡:“然后呢?”
“然后,我半夜睡不着,便想多与你聊聊。”
他那样子确实像是熬了几个大夜,眼底青着,眼白血丝密布,眼睑也一片通红。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
“为何?”
因为你讨厌。
温别桑道:“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想法,早已失了兴趣。”
“这个无碍,你若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可以与孤商谈。”
温别桑看他,承昀笑意未改。
“若你当真想谈,不若等我事成,去雷火营慢慢谈。”
这话说的也在理。
承昀后退两步,靠在门框上,继续在袖中药瓶上抚摸,随口道:“听你声音不太对,着凉了?”
“风寒而已。”
“这小院没有地龙,越近年关越冷。”
温别桑没接话,承昀继续道:“要不回太子府住吧。”
回?
温别桑不解:“你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若无事便回去吧,我还要睡觉呢。”
他始终立在桌前,握着小弩,两只手腕挂着熟悉的檀木珠手串。
“你这双手,总共多少颗火弹?”
温别桑看了一眼,过了一阵才答:“五十六颗。”
五十六颗,全打完了。
难怪会惊动那么多城防卫。
“这两日,你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温别桑略有所觉,道:“没有。”
“过两日,可有什么计划?”
“没有。”
承昀对上他的眼睛:“你不信我?”
温别桑语气平平:“不信。”
“……”
承昀睁着干涩的眼睛,温别桑眨了眨水润的眼。
一股寒风吹入屋内,他眉心骤然鼓起:“你再不走,我屋内囤了半日的暖气又要没有了!”
承昀下意识从门前站直,反手将门推上,动作堪称迅疾。
声音很轻:“好了,关上了。”
温别桑抿嘴,转身来到炭盆旁,往里面加着炭。
承昀抚着袖中药瓶,扫一眼他的背影,两步内来回徘徊,不自在地抿着舌尖。
“温别桑。”
不理他。
“我近日也正好风寒,随身带着风寒丸,你要不要吃两颗?”
这是个好理由,他当即取出了袖中的药瓶,来到温别桑面前,道:“喏,宫中药师所制,免了煎药的麻烦。”
温别桑看他,承昀再次露出笑容。
温别桑放下火钳,将药瓶接在手里,拔掉塞子放在鼻间。
“为何突然这样好。”
“你不是说,要投效本太子吗?”承昀扯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将手放在炭盆上烤着,道:“那我们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温别桑敛下睫毛,将药倒在手里,又看了承昀一眼。
“缺水是吧。”承昀起身:“我去给你……”
倏地停顿。
温别桑在一旁看他。
“……我,我去。”
我为什么要去啊?!
温别桑揉了一下鼻子,发出囔囔的动静。
“我去,给你,倒杯水。”
皇太子站直身体,目无表情地来到桌前的小炉旁,目无表情地提起水壶注入杯中,再目无表情地走了回来。
温别桑将白瓷杯接在手中,对着热水吹气。
皇太子在他对面重新坐下,长发之下,一张熬夜脸更显枯败。
药丸递到了他面前。
太子:“?”
“你先吃。”
“我,来时,吃了。”
“怕你下毒。”
……
承昀将药丸捏在指尖,捻动几息,放在唇间,神色平静。
“水。”
太子幽幽:“水是你自己烧的。”
“不是。”温别桑道:“药不苦吗?”
后知后觉。
苦丁的味道麻了舌尖,皇太子半晌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