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晚。
没能过好除夕的周府再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周苍术走出弥漫着香火气息的禅院, 凝望着枯败的小池旁伫立的黑衣人。
脸色阴沉。
他抬步走过去,冷冷道:“又有什么事。”
“放心,这次来不是为了给你添麻烦, 而是为了帮你解决麻烦的。”
这人声音带着笑意, 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邪气。
“到底什么事?”
“谢令书来盛京的事情你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 听说是为了我那孽孙来的。”
黑衣人转过来,头上戴着兜帽,脸上还蒙了一层,只露出一双时刻带着笑意的眼睛:“我们查到,谢令书的母亲是星月楼的赤鹿, 这次是为了申悦容来的。”
周苍术眉头收缩,道:“赤鹿?你们不是说早就处理掉了?”
“听说她当年和白婉分开逃窜, 白婉运气好些, 被你儿子救了,她嘛,一路逃窜出大梁地界, 在君子城郊外中了数十箭, 还滚下了水,谁能想到, 居然还是活了下来。”
周苍术眼神变得非常可怕:“蛛丝没了申悦容, 竟然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了吗?”
“确实是我们的错。”黑衣人颌首表示歉意,即便那双眼睛一点歉意都没有:“现在又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尽快把谢令书处理掉,再不济,也要把他赶回君子城, 不然,若是叫陛下知道谢令书和承昀太子勾结, 肯定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七年前,你们谋害太子不成,私自逃入我府,逼得我不得不将白婉推出去当替罪羊,还白白搭上了我儿子的性命,当时我们说好,最后一次。”周苍术一字一句:“如今又想让我帮你们处理谢令书?你知不知道,皇后已经盯上我了?!”
“相爷。”黑衣人叹着气,道:“申悦容和陛下青梅竹马,他甘愿献祭最心爱的女人,帮你成就大业,怎么到你口中,我们倒是成了罪人?”
“你们交换的是硝石和钱!二十年前亓国大荒,是谁给你们送的粮食?这么多年来,太叔家用的硝石又是谁为你们提供的?我们的交易早就到此为止了!”
“相爷何必如此畏惧。”黑衣人道:“不就是常赫珠嘛,区区一个女人,还能反了天不成?您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她当真敢动您,大不了,取而代之嘛,呵呵……”
周苍术一瞬间盯住了他,“你想让我谋反?”
“怎么能是谋反。”黑衣人道:“这么多年来,相爷如履薄冰,日夜提防,还为此把亲儿子都赔了进去,说到底,不就是担心东窗事发么?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改朝换代,自立为王?到那时,莫说区区一个常赫珠,就算整个常氏,又奈你何?!”
“哼。”周苍术冷笑,道:“沈如风的野心真是越来越大了。”
“野心都是会膨胀的。”黑衣人轻声细语:“如今盛京城防可供相爷驱使,楚王又对您马首是瞻,何远洲已经晋升都尉,何继春则是护龙卫统领,整个朝堂几乎都是您的门生,就连我亓国君主也都随时期待与您联手,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难道你就甘心将这把悬了二十年的钢刀带进棺材吗?!”
天空忽然划过一道滚雷。
终于睡过去的承昀太子猛地眉心紧锁。
温别桑从梦中惊醒,抬眸盯着他的脸。
相府内,周连景拧着眉看了一眼不小心压到的手掌,殷红鲜血已经再次泅湿了纱布。
他撑起身体,从床上下来,没有去惊动已经沉睡的下人,独自起身。
午夜惊雷明了又暗。
黑衣人的声音却并未因此停止,反而更加急切:“不,你可不一定能把这把刀带去棺材,说不定它会接着跑到你儿子,你孙子……”
周苍术脸色阴郁,唇角无声绷紧。
黑衣人一拍手,道:“你如今只剩下一个孙子了吧,周连景对吧?听说他自幼懦弱善良,真可惜……若是周连琼还活着的话,你也不用为他担心了,那孩子素来狼子野心……”
“够了!”周苍术打断了他的话,黑衣人歉意一笑,道:“但凡是周,不,温别桑,也许能帮你把这把刀藏得很好,听说他对周连景下手都毫不留情,居然想当场射杀……”
“我们周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你放心。”黑衣人道:“只要把谢令书赶出盛京,其余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除此之外,我还能送你一个礼物。”
“你还想做什么?”
“听说温别桑在雷火术上天赋异禀,还敢叫嚣与我太叔家齐名,我亲自来,就是想会他一会。”
“凭你?”周苍术难得笑了:“自太叔问道之后,太叔家好像再没研制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火器,此次火神箭问世,沈如风想必发难你们了吧。”
“真奇怪。”黑衣人道:“你竟然还以他为荣。”
“我的孙子,我为何不能以他为荣?”
黑衣人怪笑一阵,道:“那我这个礼物,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你想与他比较火器……”
“谁说我要与他比较火器?”黑衣人道:“此等雷火天才,既然不是我太叔家的人,自然是越早去死越好。”
后方忽然传来什么动静,周苍术回眸,发现是禅院里的一个婢女,她神色惊讶,下意识道:“相爷。”
周苍术沉默着,缓缓偏过了头。
黑衣人意会,抬手掷出了一把飞刀。
婢女捂住脖子,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周苍术淡淡道:“你若当真能杀了他,也算帮我处理了一个麻烦。”
黑衣人颌首,准备离开的时候,指了指一个方向:“刚才那边似乎有人过来。”
周苍术回头,目光暗了暗。
转过枯萎的花丛,一眼就看到周连景的房门发出了一阵动静,周苍术静静站了一阵,缓缓抬步走了过去。
房门被敲响,周连景屏住呼吸,直接将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睡了吗?”
老人一向稳重的声音传来,周连景竭力保持平静,道:“睡了。”
说完,浑身忽然一阵过电般的颤抖。
既然睡了,为什么还能够开口回答?
寝殿里,温别桑在昏暗的场景中盯着承昀太子的脸。
他猜测对方这次做的梦应该不太好,至少应该是对他本人来说不是特别好,因为他眉头自拧起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但他并没有叫醒对方,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如果这些都注定要发生的话,看得清楚一些总归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锁的眉头终于平静了下来,看上去竟是要睡过去了。
温别桑便也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他便察觉身旁又有了动静,遂又睁开眼睛,发现承昀已经从他身边离开,并下到床畔,这会儿正在一边观察他,一边掀着枕头下的暗格。
温别桑:“?”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承昀条件反射的把枕头放了下去:“你怎么没睡。”
“你刚才突然抱我很紧。”温别桑说罢,指了指:“下面是什么。”
“……没什么。”承昀把枕头压上去,道:“就是一些纸笔,我刚才是想把梦境记下来。”
“以前的也有记吗?”
“我也不是什么梦都记的,只是今日梦到的事关重大。”
“怎么了?”
他锲而不舍,承昀只好重新上来,道:“我……这样听不到么?”
温别桑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点头道:“可以看到。”
承昀伸手,把他搂过来,嘴唇贴着他右边耳朵,道:“这样呢。”
或许是因为事情很重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鼻唇间的气息喷在温别桑的耳畔,让他感觉有些痒,他嗯了一声,又将耳朵朝对方靠了靠。
承昀的唇有一下没一下的碰着他的耳朵:“我梦到了楚王。”
温别桑也很小声地说:“他做了什么?”
“他……”承昀看着他精致无暇的侧脸,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道:“他去青楼喝花酒,被王嫂逮住了。”
温别桑转脸朝他看。
承昀:“怎么了?”
“你说事关重大。”温别桑道:“我还以为他谋反……”
承昀一下子按住了他的嘴,睁大眼睛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都不知道避着点么?”
温别桑的眼珠盯着他,慢慢点了点头,等他手掌离开,小小声道:“你刚才是骗我的。”
“我担心吓到你。”
“我才不会害怕呢。”温别桑跟他贴近,道:“你真的梦到他谋反了?”
承昀:“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难道你不准备逼宫吗?”
“……”承昀道:“我为什么要,那个?”
“因为你父皇对你不好。”温别桑道:“若我是你,我就逼宫。”
承昀哑然半晌,再次接受了他胆大包天的脑回路,道:“那你觉得楚王,是为何?”
“他的话,肯定是因为周苍术。”
承昀挑眉:“说说看。”
“周苍术通敌二十多年,如今你也想除掉他,皇后也想除掉他,他若想保全自己,只剩下一条路。”
“但如今还不到他狗急跳墙的时候。”
“你不是与你舅舅通过信。”温别桑道:“若计划顺利,沈如风必然会给他压力,未来之事一目了然。”
“所以,你怀疑是周苍术,蛊惑他……”
“不是怀疑,是肯定。”温别桑道:“周苍术阴险狡诈,楚王又对你心怀不满,二人合作已久,若周苍术想成事,驱动楚王是最好的选择。”
“你说,我要不要提醒……”
他在温别桑讶异的视线中止住声音,神色有些尴尬:“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其实人不坏,就是脾气差,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神奇的想法。”
承昀顿时有些难堪:“我只是想想,毕竟我和宫烨……也就这两年才开始有争执,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你当年站的太高,才会觉得争斗是从这两年才开始。”温别桑平静地道:“你出生便是太孙,受尽宠爱,偶尔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也无人责怪,可是你想过他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父皇从未亏待过他。”承昀道:“我也从未欺辱过他。”
温别桑看着他,眼神冷酷到接近无机:“你雷火营的火器师被调到城防营的时候,他可曾同情过你?”
“……那只是普通争执。”承昀道:“但这件事牵扯实在太大了。”
“当时你说要将我剥皮抽筋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真的。”
承昀的声音变得很小:“本来就是真的。”
温别桑盯着他的嘴唇,分辨了一阵,道:“我若是你,就静静等待着一切发生,等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等你父皇火烧眉毛,六神无主,才好师出有名,铲除反军,一步登天。”
说完这些,他转身背了过去,道:“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只要周苍术的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后方安静了好一阵,一双手才缓缓伸过来,轻轻勾住他的腰,承昀的呼吸重新响在耳畔:“你跟母后好像。”
温别桑睁开眼睛,道:“真的吗?”
“嗯。”承昀道:“这件事若是告诉母后,她肯定跟你说的一样。”
温别桑有些高兴,马上又转回来,甚至伸手楼搂住了他的脖子:“那就说明我想的很对。”
“其实……小时候,楚王和我,有玩过一段时间。”
温别桑看着他,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那时候年纪都很小,太子府又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一起抓蛐蛐,爬树,翻墙,母后也从来不管。皇祖父虽然不喜欢陶氏,但对楚王倒是没有太多偏见,直到有一天,陶氏第二次怀孕……”
承昀回忆,道:“流产了,父皇忽然找过来,和母后大吵了一架,骂她是个毒妇。”
温别桑马上道:“是皇后害她流产的吗?”
“不是。”说完,承昀忽然发现他神色失望,不由一皱眉:“你觉得是母后害的?”
“没有。”温别桑道:“只是刚才你说皇后和我很像。”
“……难道你会好好的让人流产吗?”
“若是有人抢我夫君,我连第一个孩子都不会让她生。”
承昀再次被他震惊,虽然母后从未对他说过关于父皇和陶氏之间的事情的看法,但承昀清楚,母后心中更厌恶的是父皇。
求亲的是他,许诺的是他,婚后不久便背叛的人也是他。
皇后虽然从未主动对付过陶氏,但心中应当是有些轻视的。承昀虽然身在皇室,可因为皇祖父和皇祖母的伉俪情深,一直也都认为永昌的罪过更大一些。
其实他本身对这些感触并不深,只是站在皇后的角度对永昌的行为充满了厌恶。
直到……他看了一眼温别桑……
忽然觉得,也许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那什么……应该有的样子。
此刻的温别桑明显没觉得哪里不对,他接着道:“然后呢。”
“然后……”承昀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们,不对,你跟别人成亲了,然后,别人有了一个新的,妾室……你会害她吗?”
温别桑看了他一会儿,道:“会。”
“也就是说……”承昀尝试理解他的想法:“你觉得,错的是勾引你夫君的人?”
“不对。”温别桑马上道:“两个都是坏人,一个要抢我东西,一个是好东西坏掉了,所以都要都要受到惩罚。”
承昀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觉得这想法着实有些新奇,一时又止不住酸涩。
温别桑看着他的表情,道:“你怎么了?”
承昀垂着睫毛,喃喃道:“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个东西……”
“谁说你是了。”
承昀心中微动,道:“所以你其实……
“我又不喜欢你,你怎么会是东西。”
承昀:“……”
“你快说,后来怎么样了。”
承昀板着脸,道:“若当真如此,你要怎么惩罚坏掉的东西?”
“坏掉就不能要了。”
“不能要是什么意思?”
“娘一般会把不能要的东西放在锅底,煮饭吃。”
“人坏掉了怎么办?”
“不知道。”温别桑道:“我爹到死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我不知道娘要怎么处理坏掉的男人。”
承昀这会儿只剩下一肚子的气,他闷了一阵,勉强跳过了这个话题,道:“后来,母后就不再允许我和宫烨一起玩了……”
“你父皇骂她毒妇。”温别桑道:“我想听这个。”
“她……她也没解释,就把父皇倒挂在房梁上,三天三夜。”
温别桑马上笑了,他像听故事一样,只问自己感兴趣的部分:“陶氏那个抢匪呢?”
“陶氏,就拖着病弱残躯,过来求母后放过他。”承昀道:“母后一开始劝她回去,说这件事跟她没关系,陶氏就一直在哭,母后给她哭烦了,干脆找了个大笼子把她关在父皇面前,在里面放了水和吃的,陶氏一开始还在不断为父皇求饶,父皇也在辱骂母后,让她放过陶氏,母后嫌他们吵,就让人守着院门,把屋门关上,再后来没多久,他们就都自顾不暇了……”
“然后呢?”
“然后啊。”承昀回忆着,道:“陶氏说自己可能冤枉了母后,父皇向母后道了歉,还把陶氏臭骂了一顿……”
温别桑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赞叹一句:“皇后真厉害,难怪你父皇看上去很怕她。”
承昀倒也愿意哄他高兴,只是不忘强调不许出去跟别人说,温别桑不断点头。
两人躺在一起说了快一个时辰,直到温别桑感慨了一声:“好喜欢皇后啊。”
承昀正想笑,他便接着道:“要是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笑容还未浮现便迅速消失。
承昀道:“什么意思?”
温别桑道:“那我就能早点认识你母后了。”
“你这么早认识她要干嘛?”
“也许你母后就不会嫁给你父皇了。”
“那她要嫁给谁?”
温别桑眨眨眼。
承昀一下子坐了起来,道:“温别桑,你给我说清楚,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没出声。
承昀青着脸道:“温别桑,你害不害臊啊,我母后儿子都跟你一样大了!”
温别桑笑出声。
承昀的脸色越来越青,温别桑翻了下身,把脸埋在被子里笑,一只脚翘起来蹬出去,忽然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试探地拿脚面托了托,忽然感觉那东西逐渐开始朝另外一种形态转变。
扭脸去看,承昀脸色由青转红,两只漂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又看了一眼太子的脸。
承昀呼吸克制,眼中的恼怒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温别桑忽然将脚抬起。
细白的足微微绷紧着,轻轻慢慢,仿佛专门做给对方看一样,乖乖巧巧地把脚收回来,拉高被子盖到鼻梁,仅露出两只眼睛观察他。
欲盖弥彰一般:“要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