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整个太叔家来说, 温别桑的确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他来到明都仅仅一个月,就把沈如风哄得龙颜大悦,太叔真刻意向他索要过在雷火营看到的飞天炮, 他竟然也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 并且指导别人画了图纸。
为了万寿节的到来, 整个明都都严阵以待。
承昀和齐松经过明都,偶然抬头去看,便见明都之外的演武场里缓缓飞起了和雷火营一模一样的三足机关雀。
温别桑的坦诚俘获的不只是沈如风和太叔氏,甚至连承昀见不到他的时候,都感觉他已经完全归顺了沈如风。
只有偶尔午夜幽会之时, 才能从他的种种表现看出他心中依旧还是偏向南梁,或者说, 对太叔氏和沈如风有恨。
亓国百姓对万寿节的即将到来的阅兵津津乐道, 都在猜测小炽烈王会在万寿节的时候给大家带来怎样的震撼。
沈如风已经放出话去,等到忙完万寿节的事情,就会正式给温别桑炽烈王的封号。
立冬刚至, 明都便下了一场大雪, 皑皑白雪之中,温别桑裹上了宫中送来的貂毛白裘, 他对于自己的东西十分珍惜, 往日去炼药室的时候绝对不会白裘带去,唯恐伤了一丝一毫。
太叔家并不限制温别桑的活动,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单纯和坦率看上去特别的没有心机,也或许是都把他当成一个小傻子。
温别桑可以随意的在太叔氏的地盘上活动,所有人讲话甚至也并不避讳他。
这日, 温别桑偷偷摸摸地避过了侍卫,来到了太叔仁的书房。
在里面一通翻找之后, 后方的书架忽然被打开,太叔仁和太叔真一起从密室里走了出来。
温别桑正踩着凳子够书架顶端的木盒,发现它被挪动的书架带着走远,便停下了动作。
六目相对。
温别桑把高举的手放下来,道:“仁孙孙,真孙孙。”
太叔仁表情凝重,太叔真脸庞抽搐。
后者缓缓道:“你在干什么?”
“找东西。”
“来书房找?”太叔仁阴沉道:“你不知道此处闲人免入吗?”
“就是因为他们说此处是太叔家重地,我才偷偷进来的。”温别桑始终站在椅子上,认真解释:“不然我就跟你打招呼了。”
太叔仁:“……”
太叔真走过去,伸手把他勾下来,没好气道:“你来找什么?”
“我想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和周苍术来往的信件,这样我就能寄给南梁,为爹娘报仇了。”
太叔仁闭了一下眼睛,太叔真把温别桑强行带了出去。
把人丢在门口,他道:“周苍术早晚会死,不急于这一时。”
“他又不是跟你们不共戴天,你们当然不着急。”
在温别桑的逻辑里,没有人能说的过他。
太叔真直接下了死命:“总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偷偷过来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
把温别桑赶走之后,太叔真回到了书房。
室内的氛围显得有些凝重,太叔真试探道:“父亲?”
“你说,他是不是装的?”自打温别桑让他磕过一个头之后,太叔仁就很难再将他当做傻子看待,这是因为他此次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侮辱。
“应当不是。”太叔真并不清楚他心中所想,道:“若他还与宫承昀有情,对方怎能容忍他将飞天炮献给大亓?”
这一点太叔仁也难以想通。
“也许是我多虑了。”
“最近太叔仁对我似乎多有防范。”晚上,温别桑和承昀围坐在炭火旁,申悦容也在一旁,闭目养神。许是因为最近离开了地牢,她皮肤的惨白稍微消退了一些,透薄的皮肤下方可以看到淡淡青筋的影子,固然已经染黑了长发,可只是单单坐在那里,依旧让人胆颤。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被发现。”承昀一脸忧心,道:“我看还是不要等万寿节了,你尽快离开吧。”
”沈如风不会让他走。”申悦容开口,缓缓睁开眸子,眼珠流动着粘稠的黑影,她语气平静,道:“想要让他安全无事,最好的方法是将计划做到万无一失。”
“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届时明都大乱,阿桑就在沈如风身边,如何逃脱?”
“到时候我会远远盯着。”申悦容扫了他们一眼,道:“阿桑最近还是一如既往,越到最后,越不能让沈如风发现端倪。”
温别桑嗯一声,道:“我们把计划再核对一遍。”
“根据申前辈对沈如风的了解,在正式开始之前,他会试用一下你给出的机关方案。”
果如申悦容所料,沈如风面上对他一片纵容,背地里该有的戒心并未减少。万寿节的前两日,温别桑站在城楼之上,看到了炮塔缓缓转动,下方是无数百姓的惊呼,稍微耳朵灵敏的人,甚至还在一旁大喊:“我听到地底有动静!!”
“小炽烈王可以啊!可谓青出于蓝了!“
申悦容道:“你动的手脚,若没有我们安排的人,会提前爆发吗?”
“它有两种启动方案,一种是你们按我给的指示,在机关运动的时候从地下动手,还有一个……”温别桑笑了一下,道:“不出意外应当用不到。”
承昀皱眉,依旧难掩担忧:“我和申前辈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这个方案能不动便不动,届时沈如风在南城门阅兵,明都的绝大部分火力都会集中于此,我们想要离开,只能从其他城门,换句话说,我们要从城内穿过,一旦启动此案,不只是明都的百姓,包括我们还没来得及撤走的人,都有可能遭受无妄之灾。”
“好吧。”温别桑已经看出来,他与太叔问道是一个性子,皆是怕造杀孽之人,对亡者总是心存敬畏。但这次给出的理由很合理。温别桑虽然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但是对自己的小命还是很爱惜的,他道:“单靠南城门的那些火力,也能气死沈如风了。”
“到了万寿节当天,沈如风必会指定你陪在身边。”承昀的语气凝重了起来。
城楼之下,百官林立。万寿节的阅兵事关国威,明都南城区皆被清空,只余铁甲卫与文武百官,有幸可以随沈如风一同登楼的皆是大亓的肱股之臣,太叔氏自然也在其中。
温别桑和太叔真站在一起,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老老实实将手交叠在腹部,摆出一副谦恭的模样。
前方,身着黑色绣金龙袍,头戴垂旒太平冠的大亓君主,偏头朝温别桑投来了视线,并抬起了自己的手,道:“过来。”
所有人的视线盯在他脸上,温别桑却没想到这一遭。
直到太叔真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不得不上前,看了沈如风的手一阵,缓缓,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太叔仁看上去想直接厥过去,其余百官神色各异。
沈如风也有愣怔,随即大笑两声,竟当真托着他的手,沿着长梯朝上走去。
城楼之上,温别桑顺理成章地站在了沈如风的身畔。
下方是整整齐齐的千军万马。
“你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城楼。”申悦容的声音响在耳畔,“否则等你那些花招败露,沈如风拍死你就像拍死一只蚂蚁。”
巨钟撞响,连绵之中,响起了了咚咚的战鼓之声。
一列战车从下方推过,上方的鼓手孔武有力,在冬日的冷空气中敞着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威严的鼓声似乎在人的心口敲响,温别桑蹭了蹭手心的薄汗,偏头朝一旁去看。
这里除了他,就是沈如风的一干皇子,城楼之上,从一品到四品,老老少少,均是男儿,无一女子。
“我大亓的儿郎,比之南梁如何?”沈如风开口,温别桑清楚这是送命题,坦然道:“我还无缘得见南梁阅兵。”
从步兵到弓箭手再到骑兵,每一队出场之时都是从容不迫,脚步沉稳而齐整,骑兵的铁蹄也毫不凌乱,坐在上方的骑士大摇大摆,不慌不忙,随着铁甲撞击之声响彻众人耳边,大国之威严扑面而来。
温别桑一时看直了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当真威风。”
他素来坦率,说话毫无心机,也不奉承阿谀。
沈如风清楚这便是他心中所想,不禁又是一阵开怀,道:“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所谓重头戏,便是火神营,这次阅兵温别桑出了不少好点子,不只是沈如风,所有人都在期待炮声的炸响。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
“火神营的人已经准备好了。”
“那便是筋斗龙?未料如此小巧,竟然可以背在背上!”
“可不要小瞧它的威力,打的可远了!”
“就是坐力比较大,普通人难以驾驭,你瞧,这些都是从各营挑出来的壮汉,目前只有他们勉强能够胜任。”
“看来日后我们火神营要多一队筋斗兵了……”
“哈哈……”
“快看!!”忽然有人叫出声,不只是他们,所有人纷纷抬眸。
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声响,后方的阵营里,缓缓有三足的木雀逐渐腾飞,一架,两架,三架……犹如列队的士兵一般,渐渐飞到了一定的高度,悬空以待。
城中,百姓们被禁军赶在了指定的地点,整个明都,所有的高处都架上了梯子,能站人的地方几乎都站满了。
当木雀一点点升空的时候,整个明都都沸腾了:“飞天炮!”
“听说南梁给它起名三足金乌,我看到了,它真的有三只脚!”
“今年是建宁二十三年,二十三只金乌!!”
“此次阅兵真是让人兴奋!不敢想象城楼上的人是饱了多大的眼福!”
“哈哈哈,我已经在幻想和南梁征战之时,金乌悬空的盛况了!”
“你想什么呢,南梁也有这个武器好不好?”
“但是我听说小炽烈王回来之后,把飞天炮重新改良了,我们的比南梁的厉害!”
“当真如此?”
“那是当然,小炽烈王可是我们亓国人!”
“上面的小心点!”这是下方禁军的提醒:“当心踩空摔伤!”
何止是他们,就连沈如风在城楼上看到此情此景——三足机关雀映着蔚蓝的天空,稀薄的云层被阳光晕染成金色,万丈光芒之下,所有的木雀都渡上了一层金光。
心情也是一阵激荡,抚掌之时,笑声都没停过:“好!”
太叔氏的心情更是难以言说,太叔仁神色之中似有骄傲,又似有嫉妒,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与力难及的渴望和卑微,最终却都逐渐融汇成一股撞击胸腔的巨浪。
太叔真朝温别桑投来视线,眸中隐有几分难言的仰慕。
在所有人都盯着机关雀看的目不转睛之时,齐松正在带着一众俘虏离开。
“快出来。”一个个带着脚链的俘虏,陆续从破败的洞口里钻出来,齐松和另外一个刀客飞速砍着他们脚上的锁链,道:“从这里走,一直往前跑,不要停!”
城楼上,温别桑掌心的汗水已经越来越多。
他清楚,当火神营开始演习之际,就是沈如风怒海狂涛之时。
怎么离开呢……
“不要在沈如风面前耍想喝水,想上厕所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他又想起承昀沉重的嗓音,“接下来是你的重头戏,如此荣耀之际,因这等小事离开,只会让他即刻生疑。”
温别桑压下了漫过脑子里的借口。
只是不由自主地用手蹭着身侧。
所有人都被天空中的三足木雀吸引,并没有留意到他的不对劲。
温别桑朝前方探了探头,忽然看到火神营队伍里似乎出了什么情况,此刻,沈如风也发现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我去看看吧。”温别桑趁机开口,道:“好像是筋斗龙出了什么问题。”
“我去吧。”太叔真道:“应该是小问题,我看能不能解决。”
温别桑:“我……”
“我去去就回。”
太叔真很快离开,温别桑抿了抿嘴。
城内,一处可以眺望到城楼的高塔上,承昀皱了皱眉,道:“下来的是太叔真。”
“马上就要到火神营了。”申悦容面前垂着黑纱,道:“前方的骑兵已经走了大半,最多再一刻钟,就轮到他们上场,如果他下不来……”
“我去!”承昀飞身掠下,快步朝着那边冲去。
温别桑始终未曾想好要如何离开。
很快,骑兵在沈如风的面前走完了全程。
千军万马重新列阵,快速而整齐地聚集到了城楼之下,将南城门前方的河道露了出来。
最先出场的是拿着火铳的士兵,等到亓国之前的火器挨个进行了例行的演示之后,便是温别桑研制的新火器了。
背着筋斗龙的壮汉们时而将那火器举上头顶,时而像跳舞一样在身侧单手交换,并有节奏地发出阵阵的喊声。到了指定地点,便放下来,齐齐点燃引线。
砰——
第一炮飞了出去,在天空拖出黑色的尾烟。
城楼上响起一阵叫好。
温别桑抿紧嘴唇,这一炮打出去之后,后方的飞天炮便也加入了行列,太叔真此刻正在从火神营离开,应当是在贴着城楼步行,温别桑很快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温别桑很清楚,他研制的火器皆做了手脚,筋斗龙打到第三炮的时候,就会出故障。
而飞天炮在排出第二发炮弹之后,也会一通乱打,在最后方的重武器里,他还做了定时装置。
必须要赶快离开……
就在他准备采取最笨的方法,弓着身子偷溜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声音:“桑公子,后方的车炮出了点问题,马上就要上场了,您快随我来。”
是扮成士兵的承昀!
温别桑快速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
“快去。”沈如风说罢,忽然若有所觉地偏头,却只见到温别桑和一个士兵匆匆走向长梯的身影。不及他细想,筋斗龙便咆哮出了第二声,伴随着远去的黑烟,耳畔再次传来众人的掌声:“好!”
他回头望向下方,露出一抹笑容,眼中却隐有疑虑。
这厢,温别桑跟着承昀快步走到了阶梯处,下到一半,却忽然看到太叔真正提着衣摆款款而上。
承昀猛地转身,一把将温别桑勾了起来,闪电一般朝上方回去。
温别桑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带到了另一处阶梯前。
太叔真仰着脸,神色疑惑,道:“阿桑?”
温别桑没有回答。
太叔真莫名其妙,加快了脚步往上走,就在这时,城楼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无比巨大的炸响,这声音和火弹出膛的声音略有不同,像是什么东西被炸的粉碎一般,还伴随着一阵惊呼和惨叫——
他加快脚步窜了上去,与此同时,又一声轰然炸响传来。
太叔真扑到了城楼边缘,只见一同点燃的筋斗龙在瞬息之间纷纷爆燃,成为了一个又一个炫目的火团,火团倏地膨胀,又在缓缓收缩。
收割去了身旁的生命,炸开的火器碎片也飞速地弹射向周围,在地上和一些倒霉的人身上留下一个个伤痕。
城楼上一片惊呼:“怎么回事?”
“筋斗龙炸了!全炸了!”
太叔真瞳孔收缩,城楼上的人人都目瞪口呆,全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铁甲撞击的声音伴随着爆炸的声音响在耳畔,承昀一边卸掉了铁甲,一边勾着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并没有选择跃上屋顶,而是沿着无人的屋侧施展轻功,贴地而行。
得益于大家都找地方围观阅兵的原因,大部分的巷子里都空无一人。
温别桑抱住他的脖子,感觉他的心跳比往日要快的多。
“快把飞天炮收回来!!”电石火光之间,太叔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这一声很快被淹没在了下方士兵的惊慌声中。
方才还规整的士兵,全都乱了起来,不知道哪只倒霉的战马被碎片击中,发出长嘶,掀翻了背上的骑兵。
士兵们面对这一状况毫无预兆,纷纷四散躲藏。
有人不慎被推倒在地,被马蹄重重踩在胸口,吐血而亡。
“飞天炮!!!”不只是太叔真,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开始明悟,纷纷嘶喊:“快把飞天炮收起来!!!”
但哪里来得及。
嗡嗡的震动声中,方才还悬停的三足木雀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挣动,下方的士兵有的被它带着朝前走了几步,用力拉扯,
忽然手中一松。
沈如风面无表情地盯着独自飞向空中的木雀。
太叔真倒抽了一口气。
他武力不浅,看得清清楚楚,并非是士兵用力拽断了丝线,而是机关雀下方的腹中张开,一个不过手指大小的刀片,自行切断了丝线。
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成了走马观花。
他偏头,目光在一众混乱的人群之间寻找着温别桑的踪迹。
没有……
没有……
他刚才从城楼上下去了。
太叔真重重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了下来。
“快躲起来!!!”
城楼上传出撕心裂肺的动静,所有的机关雀都自行脱离了掌控,在空中肆无忌惮地腾飞,它的螺旋不断转动,木翅像是炸毛的鸟羽一样,缓缓张开,城楼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枚枚的短箭。
“天才……”太叔仁喃喃地动着嘴唇,道:“金乌烈羽,此等机关大才,果然是我太叔家的后代……”
“咻咻咻——”
“是我太叔家的后代——!!!”
“爹!”太叔真扑过去,将他护在身下。
太叔仁依然直勾勾地盯着离得最近的那只金乌。
金乌的翅膀射出一根根的短箭,每射出一根,都因为失衡而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转,随着短箭的射出,也转的越来越快,因为自转的加速,短箭的射速也开始加快。
等到短箭全部射出,它便带着最后一发炮弹,疯狂地坠落向人群。
太叔仁神色绝望,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真儿,太叔家完了,全完了……”
城楼上的百官开始疯了一样朝下面跑去,但那些短箭无情地在空中旋射,很快有人背后中箭,或者直接被射中脖子。
“保护陛下!保护皇子!”
“父皇人呢?”
……
“轰——”
更多的爆响从南城的方向传来,不少百姓也都看到了天空乱飞的机关雀,离得太远,他们并不清楚那边是怎么回事。
还在兀自欢呼:“好生厉害!”
“砰——!轰!”
山石震颤一般,站在屋顶的人哎呀呀地惊叫着滑了下来。
下方的百姓都震惊于这次的炮声。
有人道:“是车炮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百姓们议论纷纷,各说各的。
承昀一路抱着温别桑来到了北城区,等待已久的齐松快步跨了过来,道:“快走!”
承昀将温别桑放上马,道:“北城清空了吗?”
“申前辈已经去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就该清空了。”齐松一边上马,一边遗憾道:“若是明都阅兵之时,我们能绕来此处,这会儿明都已经是大梁的囊中之物了。”
“他们胆敢在北城放这么少的守卫,就是清楚我们绕不过来!”
眼看着北门近在咫尺,温别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双手举起,广袖之下的手臂上,竟然系了两枚短炮,与第一次去雷火营之时,炸响硝石堆的几无二致。
承昀道:“这是什么?”
温别桑的目光扫向城楼两侧未能发动的机关城炮塔,笑容遗憾中染着几分得意,道:“以备不时之需。”
“此次回去,可不能再乱跑了。”
“知道了。”
南城门的震动之声隐隐传来,士兵的惨叫却已经听不清楚。
马蹄在无人的街道狂奔,齐松道:“我已经把俘虏们和南梁的百姓们都带了出去,还派了探子们跟着,能否安然回到南梁,只能看他们的命数了。”
承昀并未逞强,道:“好。”
黑底盘龙靴踩碎了瓦片,脚步之重,泄露了主人胸中的怒意。
头上的冕旒已经因为碍事而丢去,沈如风手握长弓,风驰电掣一般在屋顶移动。
此刻万人空巷,他凭借着内力仔细聆听,飞速在上方腾挪。
于一处三层飞檐楼顶,终于看到了即将要出北城的三人。
他的目光落在温别桑所在的那匹马上。
拉弓搭箭。
“咻——!”
尖锐的爆鸣从后方响起,伴随着利箭破空之声,越来越近。
响尾箭!
温别桑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承昀忽然抱着从马上翻了下来,响尾箭擦着马儿的头顶,钻入前方的地面,碎石飞溅。
温别桑扫了一眼,齐松偏头去看,承昀心中暗惊。
不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箭有多大的威力,又一声破空之声再次传来。
箭矢直逼温别桑而去。
温别桑根本还没来得及抬眼看清,就猛地被人重重一推。
恰如承昀那日三箭推鼎,温别桑只见到齐松翻身,张开双臂来接自己。
便闻又一声尖啸响起。
齐松一把将他环住,旋身再次躲过了这一箭。
利箭第四次朝着温别桑射来,齐松拔出佩刀,被那带着浓烈戾气箭矢推着,脚步朝后滑了近五尺。
“阿桑!!”
这一次,沈如风射出了双箭。
一枚齐松,一枚依旧射向了温别桑。
没有反应的时间。
沈如风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伴随着噗地一声,利箭射入肉·体的声音,温别桑从承昀的肩膀,终于看到了射箭的人。
沈如风挽弓,毫不留情地射出了第七箭。
这是他身上所带的最后一箭。
“殿下!”
又是一声噗地入肉之声。
这雷厉风行的几箭,让三人再无力躲避。
温别桑的大脑忽然嗡了一声,所有的声音忽然之间变得像是水波一样飘荡。
“原来是大梁太子。”沈如风的声音传来,落在耳中仿佛带着波涛:“你命留下,可抵今日之辱。”
温别桑看到承昀转过了身,背后两根箭矢在眼前轻轻颤动,殷红的血色染红了月白色的衣料。他恍惚忆起,当年的父亲,也是一身月白,挡在母亲面前。
乱棍在面前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棍棒之声砰砰不绝……
温别桑的耳朵里忽然嗡嗡作响。
巨大的恐惧就像野兽一般狠狠咬住了他的心脏。
他伸手去拔面前插在承昀背上的箭矢,齐松急忙拦住了他,他的声音也像是隔着水波:“不可,这样殿下会失血过多的!”
“沈如风。”温别桑浑身颤抖着:“杀承昀。”
他眼前一片朦胧,哭着说:“爹娘,承昀,承昀要死了。”
齐松又在说什么,伸手来摇晃他的肩膀,温别桑什么都听不到。
他扭脸又去看眼前的箭矢,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他茫然张望着去寻,终于看到了承昀的身影,他被谁打飞了出去,正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宫承昀死了。
就像爹为了救娘一样死了。
温别桑转过脸,他恍惚看到了齐松慌乱的表情,朝他吼着什么。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猛地再次睁开。
眼前瞬间清晰了很多,他看到了正在和沈如风缠斗的齐松。
”沈如风……”温别桑喃喃,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接着,他蓦地大声道:“沈如风——!!!”
所有的声音倏地回归,他听到了利剑撞击之声,还有自己略显嘶哑的嗓音。
沈如风略退出去,神色警惕地望着他。
温别桑举起了手,道:“沈如风,万寿无疆。”
“砰——”
袖中的短炮喷薄而出,这明显不是雷火营当时的那枚短炮,温别桑被巨大的坐力震得退后三尺,胸口气血翻腾。
刚刚射出短炮的手臂像断了一般垂了下去。
齐松惊恐道:“公子!”
“北亓。”温别桑抬眸,凝望着沈如风,泪水浸染了透亮的眼眸,他举起了另外一只手,一字一句:“寿与……天齐。”
“砰——”
这一次的短炮出自左手,经过方才的坐力之后,温别桑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第二次,他直接被巨大的坐力弹飞,重重跌落在承昀的身前。
两只手臂的剧痛让他脖颈浮起青筋,温别桑浑身颤抖,扭曲着啜泣了起来。
两枚短炮的火弹分别射中了最近的两个炮塔。
沈如风面无表情地看着火弹与炮塔相撞,这东西即便坐力再强,也不可能打的坏坚固的炮塔。
无他,太小了。
他冷笑一声:“就凭这?”
温别桑从地上凝望着天空,他用剧痛的手肘撑起身体,眼眸依旧干净的仿佛被水洗过,仿佛小兽在哭泣同伴的离去。
“多谢你的祝福……”沈如风说罢,立刻察觉不对。
地面缓缓震动了起来,仿佛底下埋伏的巨龙正在地缝之间懒懒翻身。
那是地底沉眠的巨兽正在被唤醒的动静。
齐松屏息,沈如风也再次抬眸去看。
仿佛还殊无反应的炮塔,就像螺旋一样缓缓转动了起来。
接着,第二发被打过的炮塔也跟着慢慢转动了起来。
地底的机关先是缓慢,再越来越快地旋转,很快,第三座,第四座,整个明都的炮塔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旋转了起来。
沈如风呼吸急促,在地壳隆隆的震动之中,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逐渐扭曲了起来:“温别桑……”
他飞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忽有一道黑影,犹如炮弹一般,重重将沈如风击飞了出去。
沈如风猝不及防地撞在一旁的青砖房上,狼狈至极地撑起身体,浓黑眸色染上阴郁:“你……”
一只手揭开了黑色幕离。
申悦容静静站在三人两马之前,长发如雪,白的过分的透薄肌肤上,映出隐隐泛紫的血管。
万籁俱寂。
沈如风的脑子嗡了一下。
申悦容反手,双刀在手中挽出寒光四射的花,往日总是爬着暗色扭曲的癫狂的眼眸,在此刻,变得无比清醒。
两人对视着。
申悦容道:“带他们走。“
齐松急忙一手一个,狼狈地扑出了北门。
沈如风没有动,他清楚,自己已经难以阻止。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
申悦容也在盯着他,眼眸不似在看着一个负心的情郎,也不是在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清醒又冷酷的眼眸,像极了在看一头,注定被宰杀的牲畜。
“宫承昀,宫承昀。”齐松赶着马车飞速向前,温别桑在车里不断地拿脚踢着承昀,道:“宫承昀,宫承昀。”
“公子。”齐松在前面道:“他中了两箭,又被沈如风的内力所伤,一时昏过去了,你不要再晃他了。”
温别桑不再喊,他趴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承昀苍白的脸。
眼泪不断地掉着,说:“宫承昀,宫无常,宫晟,宫坏蛋……”
齐松在前方头痛不已,车内,承昀终于在他孜孜不倦的喊声中,艰难地动了一下睫毛,他咳了一声,嗓音极轻:“吵死了……”
马车辘辘,温别桑只看到了他颤抖的睫毛,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承昀,承昀,承昀。”
他一叠声地唤着,叫魂似的,承昀的气息被他唤出几分,缓缓睁开眼睛,强行提了口气,道:“没死,我就是晕……”
“宫承昀我喜欢你你别死。”
“……”
未尽之言卡在喉头,承昀猝然又咳了一声,鲜血一下子喷在了温别桑的脸上。
温别桑闭了一下眼睛,又缓缓睁开。
血迹落在他的脸颊,嘴唇,鼻头,还有额头和眼睫。
被污染的面容,眼眸却依旧干净如初,湿漉漉的,仿佛浸染着天池山的水。
承昀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强撑着从车里坐了起来,伸手把他扶起,温别桑立刻缩着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哭了起来。
承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双臂绵软,像是碎了。
地面震动,马车继续前行。
后方明都之中,机关城下,纽带上的火弹不断地被输送出去。
螺旋一样的炮塔疯狂地朝外吐着火弹,到处硝烟四起。
千年古都,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