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天早上迎财神, 早上天还没亮,温别桑便起床了。
府外已经传来大大小小的爆竹声,温别桑很快把自己穿戴整齐, 戴上貂毛的厚帽子, 裹上同材质的厚斗篷, 出寝殿的时候,庞琦已经捧着爆竹在外面等着了。
温别桑左右环视一圈,庞琦意会,道:“殿下还忙着呢,说稍候会去前院陪您。”
温别桑点点头, 跟着他一起往前院走,道:“他最近怎么这么忙?”
“这……奴才也不知道, 应当是最近有事吧。”
“之前不是说只有除夕和初一的时候比较忙么?”温别桑记起年前和承昀的对话, 忽然感觉对方突如其来的忙好像是从初二那天早上开始的。
算算日子,他都四天都没有见过对方了。
庞琦支吾着,“这奴才就不清楚了。”
温别桑很善解人意:“那我们等等他吧。”
书房, 承昀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听到庞琦的转达之后,只随口道:“就说孤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让他自己玩。”
本来迎财神就是民间百姓们的习俗, 往年承昀都没有参与过这种事,今年突发奇想, 也是因为上次摆摊的时候温别桑看上去还挺高兴。
他本意是想和对方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看能不能加深一下对方对他的喜欢,但最近温别桑的表现实在是让他半点心思都没了。
他越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 温别桑如今对他,分明就是猫逗老鼠。这让他想起自己刚刚把他捉过来的时候, 也是如此这般,有事没事就要捉弄一番。
庞琦没动,看面色似是有些为难。
承昀放下书,道:“还有什么事?”
“公子说,若是太子殿下不去,这财神他就不迎了……反正,爹娘死后,也没人跟他一起迎过财神。”
“……”
此刻刚逢寅时,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
承昀来到前厅的时候,穿着貂毛大氅的人正安安静静的坐在前面的阶梯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挑着爆竹的竹竿。
红色的纸爆竹在地上蜿蜒出大大的曲线,拖了老长。
承昀来到他身畔,站了站,道:“现在要点吗?”
温别桑仰起脸来看他,眼眸微弯,唇角跟着上扬。
那笑容若有似无,全然不是看到了爱人的姿态,反倒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宠物。
“好。”温别桑站了起来,把竹竿递给他,道:“我去点。”
他跑到了爆竹的最末尾,又仰起脸对承昀笑了一下,打开火折子。
滋滋的炮捻声音响起,他在一片硝烟之中跑了过来,捂着耳朵道:“着了着了!”
“迎财神咯!”太子府往日还没这么热闹过,除了庞琦之外,许多宫女也捂着耳朵站在廊下凑着热闹,年长些的叽叽咕咕,年幼些的则大呼小叫。
噼里啪啦,火花贪婪地吞噬着被红纸包裹的爆竹,从左边咬到右边,又从右边咬到左边。
炮皮四处炸开,整个前院很快充斥着浓烈的硫磺味,独属于年节的青烟被爆竹的火光照着,院子里人影绰绰。
温别桑围着承昀转圈,躲着飞溅的炮皮和时不时蹦到脸上的不知名颗粒,承昀的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一边躲,一边缩着脑袋大笑。
爆竹逐渐燃到了尾声,随着追逐的火花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一片厚厚的炮皮,庞琦放下捂着耳朵的手,指着几个跳下去寻找没炸到的小炮的宫人,道:“待会儿再去,小心还有没炸完的。”
炮皮里果然时不时响起一声声炸响,有的只是小小的噗一声,有的会啪的一下。
青烟渐散,一通热热闹闹的爆竹之后,温别桑放下了手,脸上笑容褪去,被落寞与黯然取代。
承昀拉住了他的手,温别桑朝他看过来,道:“娘这个时候该下饺子了。”
庞琦道:“饺子早就备好了,公子现在要吃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温别桑应当是一个很容易哄的人。即便今日只是承昀为他编织的一场美梦,他也沉浸的义无反顾。
他似乎从来不会去拒绝让自己开心的事物,追求各方面的舒适,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吃饺子的时候,他也表现的很认真,等到吃干抹净,又一下子变得十分难过。
从开心到悲伤不过瞬息,全然没有中间选择。
“出去走走?”承昀道:“还是去被窝里再睡会儿?”
温别桑这会儿不可能睡得着,摇头道:“出去走走。”
承昀嗯一声,正想喊人过来,又是一顿:“想让我陪你,还是找别人?”
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温别桑反问道:“你不想陪我吗?”
“我……是你要出去散步,这是你的选择。”
温别桑点点头,半点都不扭捏:“想让你陪我。”
承昀没说什么,重新为他裹上大氅,两人相携出门。
年节没有宵禁,整个盛京都在一片灯火通明之中,天空的圆月也没人间的灯光衬得暗淡许多。
两人并肩而行,温别桑的手随意的垂在身侧,承昀的手臂无意与他撞到,无声的将手后撤,负在身后。
“以前这个时候,娘也会出来走走。”温别桑道:“因为距离天亮还很早,但是大家又都睡不着。”
承昀没有说话,温别桑旁若无人的继续道:“我从记事的时候,就喜欢跟他们一起出去,拉着他们的手,听他们说话。”
承昀仿佛能够想到,幼年的温别桑被父母拉着手,踏着家门前的小路,迎着头顶的圆月,爹说话的时候就去看爹,娘说话的时候就去看娘,又乖又呆的模样。
不禁翘了翘唇角。
“后来爹娘就不爱带我出去了,因为我走着走着就开始很累,爹爹抱一段,阿娘抱一段,很快就睡着了,他们还要轮流抱我回家。”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扭脸来看承昀,道:“你呢?”
承昀回神,掩去唇边笑意 ,道:“我这个时候应该在睡觉,一般逢年过节,母后会允许我多休息几天,不用起床看书,也不用顶着寒风扎马步……元宵之后,就恢复往日的功课,骑马,射靶,读书,学琴,练字……”
“这么多。”温别桑道:“我只学过琴棋书画。”
“以后出去别这么说。”
“为什么?”
“不知道还以为你都会呢。”
温别桑怔了下,道:“我是都会啊。”
“嗯,略通皮毛。”
“嗯。”
承昀笑了下,抬手想摸一下他的脑袋,抬到一半,顺势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道:“你说的应该是在云州的时候,后来在盛京呢?”
“盛京,宰相府很大,但是能去的地方不多……没什么好说的。”
“你爹带你去看脑子了吗?”
“看了。”
承昀惊讶:“真去看了?”
“嗯。”温别桑道:“爹偷偷带我去的,大夫问我很多事情,我都能回答,他还夸我聪明呢。”
“你是不是到哪儿都被夸聪明?”
“嗯。”温别桑道:“还有乖,大母经常喊我小乖。”
“……你都多大了。”话虽这么说,承昀的眼神却有些宠溺:“不觉得羞啊?”
“我再大也是大母的孙子,是爹娘的小孩。”温别桑理所当然:“为什么要羞?”
“你说得对。”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天空时不时可以看到焰火在绽放,时远时近,照的他们身影忽明忽暗。
一时没有人在说话,温别桑的目光跟着天上的焰火转,承昀则有些心事重重。
皇城内响起更夫的声音,承昀抬眸看了眼亮了一夜的天,道:“五更了,回去躺会儿吧。”
温别桑嗯了一声,听话的转身,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
承昀静静地走着,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又走了几步,忽闻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温别桑反应慢了两拍,声音近了才精神起来,承昀已经旋身将他护在了身后,寒着脸望向后方。
一男一女两人快速行来,女孩肩头缠着紫纱,身上血迹斑斑,被她扶着的人形容狼狈,左半边身体已经被鲜血染红。
“谢霓虹?!”
“狗太子?!”谢霓虹一脸惊喜,和谢令书相携而来,见承昀脸色古怪,这才回神,尴尬道:“不对,承昀太子,官府的人在追杀我们!”
“官府?”
“听说是京都府的人,非说我们两个外乡人和亓国间客有往来!”
来不及多说,温别桑已经跑过去扶住谢令书,道:“先进去再说。”
左厢房,楼招子正在为谢令书处理着伤口,道:“还好没有伤及内脏,就是失血过多,可能会随时昏厥,这两天最好卧床休息,再吃点补品。”
谢霓虹给哥哥擦着汗,温别桑在一旁看着,皱眉道:“你武功应当能与承昀一较高下,京都府的官兵怎么可能伤的了你?”
谢令书虚弱道:“其中一个人武功很高,剑法刁钻,一直蒙着面,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
谢霓虹道:“怪我,要不是我跟他们纠缠,哥也不会……”
承昀打断了她:“看得出是什么流派吗?”
“我瞧着像是蛇手剑。”楼招子手下一顿,承昀也看了他一眼,道:“蛇手剑,不是东海那边的功法吗?”
“是。”谢令书道:“但他绝对不是东海的人。”
“东海那边一向不参与凡俗之事。”楼招子道:“我们大梁有人去东海学艺吗?”
“不一定是梁人。”承昀道:“我倒是听说,沈如风上位之后,当年的许多世家都开始没落,为了重新获得重视,这些人里会派出一些子弟去东海学艺,以装点门楣。”
“不确定是哪个世家的。”谢令书道:“但那双眼睛……淬了毒一样,这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你们一定要当心。”
谢令书失血过多,很快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谢霓虹守在身边,楼招子也短暂搬到了隔壁。
温别桑随承昀一起回到寝殿,围着火炉坐下,神色冷硬。
承昀坐在他对面,道:“应该是周苍术那边出手了,这两天,我们就要准备跟他们告别了。”
温别桑点头,道:“亓国不会希望谢令书留在盛京,他走是必然的。”
“其实……这谢令书,人也挺好的。”承昀将手在火炉上烤着,半真半假地道:“人长得斯斯文文,说话也客客气气,但凡不是君子城城主,我倒还真想与他交个朋友。”
“他是城主,对你来说不是更有益?”
“朋友一旦牵扯到利益,就很难做得成了。”
温别桑似懂非懂,神色依旧凝重。
承昀的手在火炉上来回翻着,目光朝他看去,道:“不过就是被捅了一刀而已,这么担心啊?”
“担心也没有用。”温别桑道:“我又不能帮他把伤口变掉。”
“不是有楼招子的吗?一点小伤而已,早点睡吧,刚才不是还犯困呢?”
“睡不着。”温别桑道:“蛇手剑到底是谁,这样的人来盛京埋伏也就算了,明知谢令书与你我相识,他居然还主动现身,为什么呢?”
承昀摇头,道:“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多思无益,早些睡吧。”
温别桑还是觉得不对,他道:“我觉得这个人像是在示威。”
承昀已经来到了他身畔,道:“为什么这样说?”
“他出现的太突然了,不是梁人,只能是亓人,忽然将自己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想了。”承昀弯腰伸手,道:“来,抱你去睡。”
温别桑被他托着膝弯抱起来,终于从思绪中脱离,他下意识环住承昀的脖子,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温别桑被抱上床,在他的帮助下将外衫拿掉,看着他宽衣跟着上来,忽然道:“为什么突然又见到你了。”
承昀拉着被子,道:“什么?”
“之前都见不到你。”温别桑道:“方才迎财神的时候你还在忙,为什么忽然又见到你了,还有时间陪我睡觉。”
“我……我之前,是真的忙。”
“突然就不忙了?”
“这不是,累了。”承昀躺下去,道:“睡完了再忙也行。”
温别桑想了想,在他身边躺下去,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承昀眼神僵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以后我就离你一点,也不让你亲亲了。”
这话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是警告还是威胁,或者只是平铺直叙。
承昀把被子给他盖在身上,道:“我……没有不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早出晚归,好多天都不跟我见面。”
“我没有不跟你见面……”
“我知道你有。”温别桑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要是,我不喜欢你了,你会难过吗?”
温别桑摇头。
承昀哑然,脸色暗淡的笑了下,带着点郁气道:“温别桑,我其实很想知道……你……”
他在对方清澈的眼眸中将睫毛低下去,手指又拉了拉身上的被子,道:“你……让我亲你,摸你,抱你……还,还拿脚,那样,弄我……”
他的睫毛越压越低:“到底是……”
他浑身忽然一僵。
被子里,一只脚再次伸了过来,比那日故意拿脚趾戳弄还要过分的碾压。始作俑者嗓音淡淡:“这样吗?”
承昀浑身僵硬,呼吸急促,当发现身体又一次不受控制的开始变化之后,他猛地直起身体,用被子压着腰间,手指紧握。
克制地抬眸,眼尾隐隐发红:“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温别桑故意道:“报复什么?”
“……”承昀翻身下了床,两步之后,站在原地,道:“之前的事情,我跟你道过歉了,我也有很认真的告诉你我的心意,努力在弥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玩弄我。”
温别桑从床上撑起身体,道:“玩弄吗。”
承昀逼退上涌的情绪,转脸看向温别桑,恨声道:“难道不是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明知道我……我被你一撩拨,就……”他脸色红白一片,眸子越发显得幽深黑暗:“是,我是很想碰你,我想亲你,抱你,拥有你,但我不是你的玩具……我是人,我也有我的尊严,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
承昀嘴唇抖了抖,道:“如果,你真的……”
温别桑凝望着他闪烁个不停的眸子,眼睁睁看到那幽深眸中逐渐被热潮覆盖,慢吞吞地道:“怎么样?”
承昀嘴唇抿紧,他想放一句狠话,比如再也不见他,比如从此再也不喜欢他了,再比如把他赶出太子府。
话未出口,便被卡住。
他舍不得。即便清楚对方如今对他只是报复与玩弄,也还是不舍得断开。
酸涩与对自厌不断在心中翻滚,冲的他双目濡湿。
温别桑眼珠微微转动,带着隐隐的试探:“你要哭给我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