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昀就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他一样。
温别桑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 眼神却像永远也听不懂人话的猫。
承昀与他对视几息,转身背了过去,又静了一阵。
抬步走了出去。
温别桑坐在床上, 神色显得有些失望, 还有些困惑。
他重新躺下去, 闭上眼睛。
承昀耳目极好,清晰的听到了对方拉扯被子的动静,一路来到门前,却又忽然听到了谢霓虹的声音:“庞总管,我想再要点水, 谢谢。”
承昀没有开门。
他站了一会儿,又去长榻上坐了会儿, 目光落在里间, 感觉有些头痛。
翌日,温别桑从床上起来,刚出里间便看到了长榻上蜷缩的太子, 对方裹着大氅, 紧闭着眼睛,眉头也跟着锁起, 明显睡的很不安稳。
往日的尊贵荡然无存, 看上去仿佛被扒掉了华丽皮毛的秃皮大虎。
温别桑走过去,在长榻旁边蹲了下来。
明明只是看着, 什么也没做,但承昀的睫毛还是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太子猛地从榻上坐直,心跳都加快了许多, 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温别桑直起身,坐在长榻上,承昀马上朝旁边挪了挪,跟他离得远远的。
温别桑没有在意,他只是安静的坐着,道:“你为什么没有出去。”
“这是我的寝殿,我为什么要出去?”
“那你为什么不赶我出去?”
承昀别开脸,垂下的长发挡住耳朵,高挺的鼻梁下是抿紧的嘴唇,侧颜看上去有些冷漠:“因为我说了要对你好。”
“就算……”温别桑组织着新学的词汇:“玩弄你?”
承昀压低睫毛,从榻上下来,道:“既然都起来了,着人进来收拾一下吧。”
“你都好几天没帮我穿衣服了。”温别桑坐在榻上,张着手臂,仿佛在索要拥抱一样,道:“帮帮我吧。”
承昀转身去拿了衣服,转回来给他穿上,温别桑把手伸进袖子里,看着他分外冷漠的脸,伸出手指勾了一下他的下巴。
承昀偏头躲开,继续给他弄着衣服,温别桑又伸手去捏他的耳朵。
承昀皱着眉再次躲开,低声道:“别闹。”
穿戴的差不多,温别桑继续在榻上坐好,翘了翘脚:“还有鞋。”
承昀便又去拿了鞋,丢在他脚下。
温别桑没动,还是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脚,只拿眼睛看他。
几息后,承昀又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温别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承昀呼吸微紧,面色阴沉地抬起脸,温别桑的手还放在他的头顶,见他看过来,试探地把手离开,用不确定的眼神观察着他。
承昀咬肌微动,缓缓直起了身体。
他身高腿长,面沉如水,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让人害怕。
温别桑缓缓把手缩回来,像小动物收起爪子一样乖乖巧巧,并把脑袋也低了下去。
袖口里面没有东西,他把小弩放在床上了。
承昀又走了出去,什么也没说。
温别桑稍微放松了一些,神色划过几分茫然。
洗漱之后,温别桑去了谢令书的房里,休息了一晚上,他的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一看到温别桑便露出了笑容,道:“这么早。”
“嗯。”温别桑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阿桑!”谢霓虹带着些嗔怪地道:“哥的伤还没好呢,你就急着撵我们走啊。”
“没有撵。”温别桑道:“但你们只要离开盛京,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过段时间孤会带一批物资去雷火营。”承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测了一下谢令书和温别桑的距离,负手而入,道:“到时候你们可以扮成太子府的随从离开盛京。”
谢令书颌首,道:“有劳,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事要麻烦殿下。”
承昀嗯一声,道:“孤说了,年后就会让你们见到申悦容,但是能不能把她带走,还要看你们的本事。”
“能不能现在就去见她?”说话的是温别桑,“我和我娘长得很像,也许她能认出我呢。”
谢霓虹马上道:“我也跟娘长得很像。”
“不行。”承昀淡淡扫了一眼谢令书,道:“至少要等他伤势好了,再带上齐松一起,万一申悦容突然出手,我们也好有自保之力。”
“殿下考虑的周到。”
连续几日,谢令书都被楼招子嘱咐卧床静养,这日,温别桑端了一些瓜果过去找他,却见他正在撑着身体下床。
他停下脚步,道:“你现在已经可以动了吗?”
“好多了。”谢令书扶着桌子,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道:“给我的?”
“嗯。”温别桑放下盘子,走过来扶着他,道:“今日阳光不错,你正好出去晒晒太阳。”
谢令书的看着他平静的面孔,稍稍移开视线,道:“有时候觉得你说话不好听,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个时候,只有你不会劝我非要卧床休息。”
“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应该清楚。”两人一出门,庞琦马上就眼尖地跑了过来,道:“公子,我来扶着吧。”
“你去把我平时躺的那个椅子搬出来,让他坐着休息。”
庞琦立刻吩咐人把躺椅抬出来,又来试图接过谢令书,温别桑道:“你不能扶他那边吗?”
谢令书悄悄弯唇。
庞琦只好绕到另一边,神色看上去有些苦恼。
等谢令书躺好,温别桑又去把原本拿给他的瓜果拿了过来,自己坐在他旁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谢令书道:“不是给我吃的啊。”
温别桑道:“你没有手吗?”
谢令书的手按在伤口上,示意他看:“忙着呢。”
庞琦在一旁盯着他,心里火急火燎。
温别桑道:“你想吃什么。”
“你手里那个。”温别桑把手里的果干全部塞到嘴里,然后重新拿了一块递给他,谢令书张嘴,温别桑便给他塞在了嘴里。
庞琦眼珠不断在他俩身上来回转,有些焦急的往后面去看。
谢令书已经眯起眼睛,似乎是被齁到了:“有点太甜了,不如我们君子城的好吃。”
“还好。”温别桑道:“都是蜜腌过的,肯定会有点甜,你吃这种新鲜的。”
他放弃了果干,把切好的苹果用竹签插着递过去,谢令书含在嘴里,莫名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庞琦忽然看到后面转过来一个人,承昀抬步走来,朝温别桑这边看了看。
“这个味道刚刚好。”谢令书道:“再来一块。”
温别桑便又插了一块递过去。
承昀脚步停下。
谢令书张着血盆大口,目光虎视眈眈地望着温别桑,咔嚓一声,咬断了那根竹签——
回神的时候,温别桑正在把竹签收回,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可谢令书的眼底却带着笑,两人之间的氛围分外和谐。
“对了。”温别桑道:“谢霓虹呢?”
“宋千帆一大早过来找她,好像是去常三公子那院了。”
承昀神色平静的走近。
庞琦默默朝后面退了退。
谢令书道:“怎么?想她了?”
“还好。”温别桑道:“她知道宋千帆喜欢她吗?”
“是瞎子也看出来了。”谢令书轻叹:“可惜两人距离太远,阿虹是不会抛下母亲的。”
“可以让宋千帆嫁过去。”
谢令书笑出声,还未开口,后方忽然传来声音:“温别桑。”
两人一起回头,承昀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冷冷道:“你昨天是不是把亵衣放我枕头底下了。”
庞琦呆呆看了过来。
承昀面不改色,温别桑莫名其妙,谢令书却是倏地变了脸色。
他下意识去看温别桑,后者已经道:“没有。”
“你去看看有没有放。”
温别桑皱起眉,起身朝寝殿走了过去。
谢令书沉默着,承昀拉过温别桑刚才坐的椅子坐下,随口道:“宫里的果蔬司备的苹果,甜吗?”
谢令书瞥他一眼,道:“太子尝尝不就知道了。”
承昀随手拿起一根没有用过的竹签,插起一块放在嘴里,含笑道:“孤尝着挺甜。”
谢令书便也假模假样的拿起自己用过的竹签,跟着尝了一口,似笑非笑:“没有阿桑喂得那两口甜。”
两人对视,唇角的笑意皆未消失,只是眼神却一个比一个冷。
温别桑很快从寝殿里走了出来,道:“没有,我都说没有放了。”
承昀占着他的位子没有放,道:“那可能我记错了。”
“阿桑。”谢令书道:“我忽然觉得冷了,想回去休息。”
温别桑嗯一声,走过来扶他,承昀已经伸手托住了谢令书的手臂,道:“孤来扶你,如今还未开春,天气乍暖还凉,谢城主失手负伤,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谢令书道:“多谢殿下关心。”
承昀一笑,道:“应该的。”
承昀扶着谢令书往左厢走,温别桑本想跟上去,却忽然被庞琦拦住,
“公子,这些还要吗?”
温别桑看了一眼那盘瓜果,道:“要。”
他端起来,跟上了前方的两人,从长廊下阶梯的时候,谢令书忽然往侧边歪倒了一下,肩膀撞在廊柱上,猛地嘶了一声。
温别桑一惊,快步跑了过去。
承昀已经伸手重新去扶他,谢令书吸着气,按着腹部的伤口,脸色苍白的笑道:“太子殿下,的确是没伺候过人,手上就这点力气。”
温别桑已经来到近前,忙道:“你伤口渗血了!庞琦,快去找楼招子!快去!”
庞琦连连答应,匆匆跑开,温别桑左右看着,弯腰把托盘放在地上,伸手便来扶他:“快回去床上躺着。”
承昀道:“我刚才……”
“我没事的。”谢令书轻声道:“你别着急,无非就是晚几天去见申悦容而已……他也不是故意的。”
温别桑猛地把视线转到承昀脸上,承昀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收回视线,扶着谢令书回了厢房。
他面无表情的把谢令书放在床上,在他背后垫了枕头,道:“要赶快止血才行。”
“不碍事。”谢令书道:“太子没照顾过人……而且还对你有情,你不要说太重的话,惹人伤心。”
温别桑道:“没照顾过人就不该乱插手!你好不容易伤口刚刚结痂,之前提到申悦容他就不许我乱打听,现在肯定是不想我们去见她!”
“那毕竟是亓国蛛丝的第一任首领,他不愿意放人也在情理之中。”
“我也没让他放人,我就是想知道二十年前,周苍术是不是真的勾结了沈如风,说不定可以从她嘴里套出不少话。”
谢令书点头,轻声道:“我想让他放人……”
“你也没有错。”温别桑道:“她对我娘这么好,若是我娘还活着,想必也是希望能救她出来的。”
谢令书颌首,道:“刚才听他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了?”
“嗯。”温别桑道:“他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平时我也没把衣服放在他枕头底下,而且他最近都没睡床……”
“方才的确是孤之过。”承昀听不下去,两步跨了进来,板着脸道:“谢城主恕罪。”
温别桑不再开口。
庞琦很快领着楼招子过来了,楼招子为谢令书重新处理了伤口,温别桑看着地上的一圈被血染红的纱布,心情沉重。
承昀沉着脸,忽然对楼招子招了招手,后者会意跟出来。
两人走了老远,承昀才低声道:“之前听你说,人在睡眠中,伤口会好的快一点?”
“是这样,所以才叫休养嘛,多休息才能养好身体。”
承昀静静看着他,楼招子的笑容慢慢僵住,道:“也不能一天到晚总睡吧。”
承昀道:“此次不小心害他伤口绷裂,是我之过,理应做出弥补。”
“……明白了。”
重新回去,便听到了谢令书的声音:“他这么喜欢你,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自然是不喜欢他的。”
“那你还跟他住在一起?”
“他说要给我最好的,我没有道理拒绝。”
“你既然对他无意,就不该给他希望。”
“我没有给他希望,我一直在说不喜欢,是他非要给我的。”
“阿桑……”
谢令书忽然噤声,抬眸见到承昀太子面无表情的走进来,眼神逐渐染上了几分同情。
和温别桑打了三年的交道,他太清楚对方的为人处世,承昀太子对他动心,怕是很难讨到便宜。
两人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温别桑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晚些时候,谢令书喝了药,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温别桑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有模有样的给他掖了掖被子。
转身,承昀太子神色寂静。
两人离开左厢,承昀先开口道:“我没有推他。”
“我知道。”温别桑道:“你只是没用心扶。”
“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喜欢我的人多了。”
“那你还对他那么好?”
“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承昀停下脚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对我好?”
“我明知道你喜欢我,还让你亲我抱我允许你摸我舔我,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承昀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难道我不是在满足你吗?”
“到底是满足还是戏弄你自己清楚!”
温别桑看着他。
承昀压了压火气,低声道:“我不是故意对你凶的。”
温别桑沉默着,转身向前。
承昀下意识跟上去,道:“阿桑……”
温别桑拍开了他的手。
他眼眸干净,仍然一尘不染:“我的确是在玩弄你,我就是好奇,那个能在别人哭的时候哈哈大笑的人,会在喜欢的人面前露出多少丑态。”
“可是我也不是为了欺负你才欺负你,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因为我很开心,你的反应很有意思,但过程更有意思,我是因为喜欢被你碰,才会主动碰你。”
这两段话明显自相矛盾,但他自己却明显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但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碰了。”温别桑道:“我也不会再碰你。”
“把自尊心还给你,自己捧好,再摔着可别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