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名叫张鹏举,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怡然自得的中年“混子”,是李孤飞所在的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的头头。他早年间在各个研发中心都轮过一圈儿,跟谁关系都不差,但在哪儿也没做出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成就。
在刺头云集的执行部,选这样一个人当领导,显然是有特殊用意的。
毕竟如果遍地都是李孤飞,脑科学中心大概早八百年前就原地解散了。
“您提前叫我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儿?”李孤飞一进门,就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大剌剌坐下了。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轻微发福、中度秃顶的中年男人。见李孤飞进来,他掐灭了烟,拍拍身上的烟味,有些无语,“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办案子。”
李孤飞带着陈述的语气,声调都是平的,“当事人田浩,对另一名演员爱而不得。为了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他佯装昏迷,剧组于是只能请来另一名演员临时救场。”
“这原本是一个十分拙劣的计谋,可芯片为他的昏迷提供了掩护。”
“田浩本人的心理素质也相当一般,讯问过程中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一戳他伤疤,他就绷不住了。”
“综上,这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贼喊捉贼的案例。除了田浩演员出身演技比较好以外没有任何难点——韦波都能办。”
“……”
老张被呛得连连咳嗽,好像吸进去的烟又从肺里冒出来了。
“具体的报告,之后韦波会交上来。”李孤飞说。
“……行行行,”老张眉毛拧成八字,打断了李孤飞,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把烟灰缸推远了点,站起来踱了两步,瞟见李孤飞仍旧直直地盯着自己,才道,“李孤飞啊,我好心找个由头让你小子提前出来,你还不领情。”
“没别的事儿你先出去吧,”老张又从半瘪着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夹在嘴边没敢点上,“破坏我一整天的美丽心情。”
李孤飞闻言却并未起身。他伸手从老张的桌上拿起打火机,噗呲点燃又啪嗒关上,像是不打算走。
“你还有什么事儿?”张鹏举面色糟心,不太耐烦。
李孤飞握住打火机,双腿叠起。白炽光下,在他胸前工牌的左上角,一个白水印Logo若隐若现——这是个很不明显的标记,透光才能看清。
“最近,芯片出现异常的频率比以前更高了。”李孤飞说,“不管是真的芯片出问题,还是使用者出于种种原因的自导自演。”
“东西用得时间长了、使用的人多了,出点小差错是很正常的。”张鹏举看起来不以为然,“你家空调还得年年保修呢。”
“至于说自导自演的人变多……那就更简单了。新事物出现必然导致有人钻空子。”
“没错。”李孤飞微点了下头,嘴唇抿了下,“这也正是监察委员会存在的意义。”
“在自导自演的人中,有相当比例的人呈现出一种对某样东西……”李孤飞说,“……或者某个人的极端执着,包括这次的田浩。”
“而在尚未汇报异常的芯片使用者中,也已经出现了若干因过于执念而严重影响正常生活工作的案例。”
“上瘾往往是需要一定的外部条件的,这种比例高得不合理。”
李孤飞的脸上从来就没什么表情,可他那双眼睛最擅洞悉人心。
“李孤飞,我是你的领导,不是你的犯人。”张鹏举被逼得没有办法,苦口婆心道,“正常人都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芯片的存在会加强人本身的意志,这也是业内共识。”
“要真有什么问题,研发中心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韦波在走访中发现,田浩是个非常敬业、认真的演员,植入芯片也是为了能呈现出更好的表演。我想他原本不是那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人,更不会做出近乎自毁前程的蠢事。”李孤飞说,“尽管他承认了佯装昏迷是他自己主动做出的行为,可这不代表芯片就没有问题。”
张鹏举这次是真的皱起了眉。他有心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似乎瞥见李孤飞胸前的工牌后又欲言又止。
“让研发中心加快速度排查。”李孤飞说完,站了起来。他把打火机扔回桌面,“不要等我上门。”
“……”
轻轻的一声砰,办公室的门关上,李孤飞走了。
张鹏举这才松了口气。他捡回打火机,把烟点燃,自娱自乐地吸上一口后,若有所思道,“啧,这小子是半句也不提林路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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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剑是个很靠谱的人。他挑的房子也一样,像他自己的人生,不会出差错、永远是能选择的范围里综合评分最高的那一个。
这样一个人会跟自己成为好朋友,林路深也无数次觉得很诧异。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但在林路深的记忆中他们从前似乎并不算多么亲厚,只是逢年过节会礼节性问候的关系——钟剑主动问候,林路深高兴就回他一句。
后来是怎么变得如此亲近的,林路深自己也记不清了。
可他并不在乎。就像他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脑科学中心被踢出来。
脑科学中心。
每当这个名字被提起,林路深发自心底的厌恶、恶心和浑身冷汗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记忆可以被剥夺,但本能不会。
这一夜,林路深又做了噩梦。
他永远记不清自己在梦里见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走过了什么路,却忘不掉那犹如被泥淖吞噬般的压抑、无助和愤怒。
和过去几年里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林路深在半夜醒来。房间里是冷而暗的蓝黑色调,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虚阴冷的房间——
恰如他自己的人生。
很奇怪。林路深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早已经结束了。
然后天亮。昨日的太阳又一次毫无新意地升起,照亮新的、重复的一天。
“早安,林林。”钟剑总是会在八点给林路深打电话,“起床了吗?”
“……刚醒。”林路深用困倦的声音回复。
“今天要去排练吗?”钟剑问。
实话是林路深根本就不想去。
剧场、表演不是他林路深的生命中会有的东西。他被套进一个不适合自己的框架里,扮演着一个演员,是如此的拙劣而格格不入——就像他在舞台上生硬地念着《冰山与湖心岛》的台词一样,那应该是田浩的角色。
“去。”但林路深还是爬了起来。
他不太有活着的欲望,却还是坚持呼吸、吃饭和尽可能的睡觉,可能是觉得就这样死掉会便宜了某些混蛋,怪不值得的。
林路深伸了个懒腰,洗漱后在镜子前用粉底简单遮了下黑眼圈,没吃早餐。他皮肤很白,一丁点的乌青都会分外明显,不遮的话走在太阳底下就活像是鬼显灵了。
比起人,林路深其实觉得自己和“鬼”的相似度要更高些。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不打算拿自己的真面目出来吓人。
田浩发了几条欲盖弥彰的消息,问林路深出发了没有、早上有没有吃、今天打算练到几点。
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林路深一个字也没有回。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残忍,只是已经不在乎。
挂上灿烂而纯真的微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甚至还围上了格子的羊毛围巾、喷了点当季流行的香水,林路深又出门做人了。
等电梯的时候,林路深听见对门传来几声中气十足的狗吠。
想来对面也住着个脾气不太好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