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田霖这个名字,林曼怔了一下,随后脸上浮现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那感觉像是既意外,又不意外;或者说,她没有料到林路深想问的是这个人,但对于这个人被提起没有分毫的诧异。
林路深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曼脸上的神色变化。他立刻意识到她确实知道些什么,至少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认识他?”林路深问。
林曼挪开目光,沉默很久后道,“我不了解田霖。”
“我只知道,他也是个疯子。”
也。
屋外的风刮得急了些,窗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钟灵从里推开门,怀里抱着公子,它白色的长毛被吹得一卷一卷的,露出严肃中略带谴责的大脸盘子。
“外面站着不冷啊?公子趴玻璃上看你半天了。”钟灵说。
林曼看了林路深一眼,她枯瘦的身体当然经不起寒风。可她是绝不会开口去恳求的,就像她绝不会向林路深认错一样。
林路深懒得纠结这种无谓的事。他点了下头,转身进了屋。
客厅里温度适宜,茶几上正煮着桂圆红枣水。林曼在沙发前坐下,抬手问林路深,“要喝吗。”
林路深其实从小就很讨厌这个味道。他摇了摇头,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下。公子跳到他的大腿上,先是恶狠狠地哈了两声,随后又开始呼噜呼噜叫了起来。
林路深抚摸着公子的背,他觉得自己人生里的很多事都像这只猫。他出于一时好意、或是年少狂妄而起了个头,但之后又没有能力善始善终,属实一个始乱终弃。
“你现在工作还是很忙吧。”林曼靠着几个靠垫,打量着林路深,脸色灰败中又有几分耐人寻味,“和陆原和以前一样,除了工作什么事都管不了。”
“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也没资格指责他。那会儿我跟他一样,很少着家,小时候你和……”林曼顿了下。她已经很久很久刻意地不去提起这个孩子了,“你和嘉嘉,都是保姆带着的。”
桂圆红枣水的气味刺得林路深有些不适。他抵了下鼻尖,“我这次来,就是想问田霖的事的。”
“你说他也是个疯子。”林路深的重音放在也字上,“跟陆原和一样吗?”
“不,”孰料林曼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跟陆原和还是很不一样的。”
林路深有些意外。
“我最开始认识田霖的时候,其实很讨厌他。”林曼说,“因为他是那种把‘脑子有病’四个大字写在脸上的人,而陆原和至少表面上还是个正常人——或者说,他知道怎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当时我总是很担心陆原和受了田霖不好的影响。”
林路深:“那后来呢。”
林曼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她眼眶不知不觉红了点,面色却并不肯露出哀色,有一种固执的冷意,“后来?后来我发现陆原和才是真正的神经病。”
“陆原和最在乎的其实是他自己,他的地位、名誉和掌控力。”
“而田霖只在乎他的作品。”
“作品?”林路深很少在这种环境里听见这个词汇。
“对,他喜欢用这个词……作品。”林曼说,“其实要我说,田霖看待他的作品,就像看孩子一样。”
林路深眉间浮现思索,他似乎明白了。
陆原和当初取出田霖的芯片,是有完不成的任务要交给田霖;他只在乎任务是否完成,但田霖还会在乎“完成的内容”本身——那是他的作品,他的……“孩子”。
“还有,”林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当初嘉嘉出事之后,田霖曾经来提醒我,让我尽快带你走。”
“要不是他,”林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还不知道要被陆原和那个混蛋蒙在鼓里多久。”
林路深听着,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林曼的意思是当初陆嘉被带去植入芯片,她根本不知情,甚至在事后也没发现。
不知怎的,林路深忽然就被激怒了。他怀里的公子最先反应过来,一溜烟就蹿到了旁边的空调顶上。
林路深胸腔压抑着怒火,但爆发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他咬了下唇,一字一句道,“还有别的吗。”
“林林。”林曼望着林路深。她并不懂林路深此刻愤怒的缘由,却也并不惊讶。因为她知道自己做过太多足以令林路深愤恨的事,“我的人生,从你哥哥死去那天起就已经毁了。”
“你很聪明,聪明到一次次让我想起陆原和这个人;可又不够聪明,不足以替代你的哥哥。”
林曼起身,裹着厚重的毛毯在沙发边缓缓踱步。和过去的二十几年一样,她仍旧沉浸在顾影自怜的自我感动里;
在陆嘉活着的时候,她也从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陆嘉死后,他却成为了她对林路深所有伤害的挡箭牌。
“作为母亲,我没有办法很好地爱你;为了逃避,只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钟剑身上……”
林路深感到呼吸有些不畅。他张开五指,用力地捂了下胸口,忽然钟灵砰的一声推开了书房的门,语气十分平静,“妈妈,你们吵到我了。”
钟灵执意开车送林路深离开。
“你现在住哪儿?”钟灵问。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林路深神秘而居无定所的生活。
林路深先报了杨幻的地址,很快想起博士还没喂,又换成了李孤飞住的那个小区。
钟灵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她瞥了眼林路深,“我觉得李孤飞看起来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你还是不要玩弄人家的感情比较好。”
“……”
“不是那么回事儿。”林路深知道钟灵误会了。他一时讲不清楚,有些无奈,“我是去喂狗的。”
“……哦。”钟灵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李孤飞自己不会喂?”
“……”
总不能说李孤飞被我关起来了吧。
“你想一个人搬出来住吗?”林路深决定换个话题。
“林曼对你不好,但对我……”钟灵攥紧了方向盘。前方绿灯快结束了,她一脚油门冲了过去,“其实还是个称职的母亲。”
“我知道她有病,但我也不能不管她。”
林路深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到了小区门口,钟灵停下车。她拉下了手刹,偏头看着林路深。
林路深正要解安全带,见状顿了下,“怎么了?”
“你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也沧桑了很多。”钟灵伸出手,拍了拍林路深的脸,“你失去记忆后刚醒过来的时候,说是我哥哥,其实更像我弟弟。”
“……”
林路深心里五味杂陈。半晌,他才道,“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得了吧你。”钟灵不屑地摆摆手,“除了写数理化作业,你还能帮什么忙?给家里修电路吗?”
“……”
“有时候看着你现在这样,”钟灵说,“我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帮你逃跑、你没有去脑科学中心……也许你的人生会容易很多。”
一声轻轻的咔嚓,安全带松开。林路深拍了拍钟灵的肩,唇角浮现一抹淡笑,“那就不是我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