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孤飞这一夜不大睡得着。
连带着博士都兴奋异常。
去见林路深之前,李孤飞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的。
他向来知道林路深是个不太要脸的人,气氛到位了什么鬼话都讲得出口。
然而,今晚又有所不同。
即使刨除那个流氓般的吻,依旧是不同的。
李孤飞本以为林路深在得知给他清除记忆的人正是自己后会翻脸。他还特地在开始烤肉前就说了,免得林路深一个暴怒把桌子连带烤炉和肉一起掀了。
以林路深从前的性格,他是能干得出来的。
但林路深没有。他只是轻微而短暂地难过了一下,旋即收起情绪,还主动向坦白自己早就知道陈媚是李孤飞的妹妹。
仅凭这个秘密能被保守这么多年,就足够李孤飞对林路深“刮目相看”了。
李孤飞给陈媚发了消息,告诉她林路深不知怎的已经知道了。
陈媚也还没睡,很快就回复了。
陈媚:「哦,他跟我讲过。」
陈媚:「更确切地说,他跟我暗示过。」
李孤飞:「……?」
陈媚:「他当时还叫我不要跟你说。」
十分突兀的,李孤飞胸腔里冒起一股火。
倒不是冲着陈媚,而是林路深居然先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另一个人。
博士蹭到李孤飞身前,伸着舌头哈气,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安抚他。
而愤怒——这种冲动之下本能产生的情感,约莫也就占据了李孤飞大脑几分钟而已,随后又被理智赶走。
李孤飞起身,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后情绪很快平复。
陈媚:「你和林路深和好了?」
陈媚:「否则他怎么会主动跟你讲。」
李孤飞若无其事地回了陈媚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放下了手机。
夜里很静,整个小区的灯已经没剩几盏亮着。李孤飞走到阳台上,向远处眺望,那里是月光下的丹宁湖。
选择住进这里,迄今都是一件李孤飞解释不清的事。他很少、甚至可以算是几乎没有过这样跟着感觉走的决定。他将允许自己住在丹宁湖边视作一种对自我的放纵、一种放弃林路深后的心理补偿。
李孤飞不会宣之于口的是,在心理上林路深其实从未真正离开他。
每一次的禁闭、每一回的深层梦境,李孤飞都会坐在大脑里的那个湖畔,凝望着永远踏不上的湖心岛。
正因为此,面对林路深的接近,李孤飞格外抗拒。他很清楚林路深对自己的影响力,他不能任由自己被林路深摆布。
对李孤飞而言,有关林路深的一切都像空中闪着彩虹光的泡泡,脆弱易碎、又不真切。
李孤飞曾为自己的天真和执着付出过代价,现在他只想让林路深活在自己的梦里。
-
翌日。
尽管一夜睡得断断续续,李孤飞一大早还是准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脑科学中心。
“钟剑醒了。”韦波说,“今天差不多早上五六点的时候醒的。”
“走,去看看。”李孤飞说。
这次钟剑的一次性昏迷时间,比过往类似案例几乎都要更长。他连着几天没有睁开眼,醒来时却仍旧疲惫不堪。
李孤飞在病房里见到他时,他仿佛一具被抽干了气血的活尸,眉间微紧、眼神发怔,神色浑噩且迷茫。
林路深说得没错,钟剑是有问题的。
“你还来干什么。”见到李孤飞,钟剑原本苍白的脸上愈发不耐烦。他的体力和精力都明显不足,可理智竟还算清醒,“我不想配合你们那走流程的无用调查,趁早把我交给警察吧。”
李孤飞让韦波和其他人等在门外,自己拉了把椅子,在钟剑面前坐下。
“今天进来之前,我已经让人把这一层的监控都撤了。”李孤飞说。
“什么?”钟剑语气焦躁。
“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李孤飞拽着椅子,朝前坐了点。此刻钟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普通的被调查者。
“你说的一切,仅作为参考线索;你不需要为此承担举证责任。”
钟剑偏开头,缄口不言。他不信任李孤飞,同时也不信任监察委员会。
“那天在医院,我把林路深从你手里救下来。”李孤飞说,“他很严肃地跟我说,钟剑有问题。”
“你能明白林路深的意思吗?”
“他的意思是,你的言行因芯片而产生异常;换言之,有些事……他并不相信是你本人会去做的。”
钟剑没有吭声,也没有看李孤飞。可他的呼吸频率发生了变化,机器上显示的心跳蹭蹭往上加速。
“你好好考虑一下。”李孤飞起身,把椅子放回原位,“如果想起了什么,随时让人联系我。”
从钟剑的病房出来,李孤飞看见手机上堆积了几条信息。
林路深:「早安。」
林路深:「我起床了。」
林路深:「你开始上班了吗?」
林路深:「我加你微信了,记得通过一下。」
林路深:「?怎么还没通过??」
……
李孤飞点进微信,确实有个新的好友申请。他点了通过,没有回消息。
一整天,李孤飞都很忙。林路深也没唧唧歪歪地来打扰他。
快下班时,司河发来消息。
司河:「李博士,我今天整理数据的时候发现,林路深的检查报告好像有点问题。」
李孤飞:「缺失?」
司河:「是。之前我就觉得,林路深的报告虽然正常,但正常得有点过头了,鲜少有人能在梦里保持这种程度的清醒和稳定。」
司河:「他的梦境稳定程度,已经跟你差不多了。」
李孤飞在执行科超然的地位,就是源于他能在梦境保持极强的稳定性和自主意识。这意味着他能执行很多其他人所不能的任务。
心灵治愈、记忆探查、潜意识搜寻……不同等级的梦境任务对应着不同级别的稳定性。而其中要求最高的,是记忆清除。
梦境的走向会受梦境主人意志的影响。在他人的梦境里,强制清除对方记忆,无异于在打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公平的仗。
这需要执行者有极强的意志力和稳定性,整个监察委员会能做到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他们都经过了长期严苛的专业训练,才能保持如今的稳定性。而林路深,根本没有。
司河:「林路深感觉不像是在做梦。从数据看,他仿佛全程都很清醒。」
司河:「而且,客观来讲,即使是处于清醒状态的人,大脑也很难保持如此稳定,这需要注意力高度紧绷。我怀疑,是有一部分数据被删掉了。」
李孤飞:「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司河:「目前应该只有我看出来了。」
司河:「但报告本身有很多人能看到。」
司河:「李博士,我的职责只在于提供报告。为了林路深,希望你能比其他人更快地查出原因。」
司河是检查科首屈一指的存在,他的看法是不会有错的。
他选择了先告诉李孤飞,说明他也能感觉到这份报告可以被人利用,用来对林路深不利。
倘若让陆原和他们先发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李孤飞先前为了让林路深脱离此地而作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
下班后,李孤飞立刻拨打了林路深的电话,又发了几条消息问他在哪儿。
电话无人接听。
消息也没人回。
不会是生气了吧。
李孤飞皱着眉,在路边停下车。他拿着手机,对着屏幕犹豫了很久,才生硬地打出几句哄人的话。
李孤飞:「我今天白天很忙,所以没及时回你。」
李孤飞:「现在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你,你看到后联系我。」
发完两条,李孤飞下意识抿了下嘴,指尖很缓慢很缓慢地敲出了下一句话。
李孤飞:「阿深,不要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