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情况下,当别有用心的人们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捏造些许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或道德绑架他人时,他们心里往往有个不自知的预设:那就是被指责或道德绑架的这个人,不会真的去犯这样的罪;换言之,他们无论嘴上怎样说,心里其实并不相信这个人真正有能力去承担犯此罪的代价——无论是在实际后果上,还是良心谴责上。
张鹏举等脑科学中心的人对待林路深,便是如此。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与陆原和同辈,是看着林路深长大的;他们了解林路深身不由己的智商、和严重缺乏社会化的成长历程;他们知道林路深是无所顾忌的疯子,却并不认为这个疯子有逃脱人类掌心的能力。毕竟,智商在一个人生命中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特别是当你对抗的是一个群体时。
林路深明白,要用常规的言行去打破偏见、扭转人们对自己的看法,是很困难而漫长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于是,他直接把桌子掀了。
顺便还点了把火。
“你?!你干了什么?!”张鹏举手机一阵震动。他拿起来一看,发现内网软件里接连不断地跳出任务和消息提醒,而他把屏幕戳烂了也操作不了。
一旁的陈斯目瞪口呆,畏惧地向后退了半步。他看着轮椅上面色平静的林路深,感到一股深不见底、无法探究的恐惧,好像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同类,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使用另一套逻辑、互相难以交流的某种生物。
就像Ai一样。
张鹏举抬头看向林路深,呼吸急促就差当场昏厥了,那副焦心的模样倒不像是演的,“林路深,现在的情况真的非常糟糕。你就算是要胡闹也——”
“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林路深吐字清晰,心平气和地截断了张鹏举的话,“是个很有用的部门。”
“作为部长,你的权限很大吧。”
“现在,它们都是我的了。”
话毕,林路深转动轮椅离开,不再多言。他缓缓挪到了摆放着水果点心的茶几前,背对着张鹏举和陈斯等人,拾起一块切好的苹果,放在鼻前闻了闻。
这是送客的意思。
张鹏举定了定神,从刚刚的天翻地覆中清醒过来。他敏锐地抓住了林路深的痛点,“林路深,你也并没有你表现得这么神通广大吧。”
“你要真是无所不能,还需要我们配合你才能救出南柯实验室的人吗?”
“你说得对。”林路深嘎嘣咬了口苹果,边咀嚼边道,“救人我力量有限,但惹事我能力无穷。”
“我能废掉风险合规部、能取代你的权限,还能掌控中心上下90%以上的部分——确实,我并非无所不能;可是这点能力用来威胁你们,已经足够了。”
“你想怎么样。”陈斯终于问道。
“很简单。”林路深瞥了眼陈斯和张鹏举,轻飘飘道,“把研发和监察这两个部门的权限和人手都交给我,剩下的事我来完成。”
疗愈中心。
“什么?”李孤飞刚从梦里出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研发与监察相互制约、天然对立;如果这两个部门落入一人手中,那监察就毫无存在的意义。
“林路深架空了张鹏举的权限,已经等于事实上掌控了我们执行部;其他部门听不听他的,他也无所谓。”韦波面色犹疑。他看着李孤飞,带着些许不抱希望的期待,“至于研发……”
“林路深对南柯系统而言如此特殊,他的权限原本就高于所有人。”
“他叫每个X级的人都去见他,本质上更像是……逼着大家去拜码头。”
李孤飞听着韦波的话,一言不发。他从疗愈室出来,一路上能感到弥漫在工作人员之间的人心惶惶。
林路深是个很不可控的人。
达摩克利斯之剑握在这么一个人手里,谁也不知道哪天忽然就被劈死了。
“现在去医院吗?”韦波跟在李孤飞身后,顿了下后道,“连司河都去过了,除了还在昏迷的陆原和,就差你了。”
“不去。”李孤飞头也不回。
“不去?!”韦波又意外又焦急,“那——”
李孤飞心里闷着一股火,却没有地方能发,实际上也根本发不出来。没人要求他为林路深做任何事,他的所有苦心、深情和牺牲都是一厢情愿,连林路深自己恐怕都不在意。
不,是肯定不在意。
否则林路深干不出这些事儿来。
“你很闲吗?”李孤飞忽然停住脚步,看向韦波,“出现芯片异常的人都检查过了吗?他们的既往病史、使用经历和近期情况都看过了?”
韦波愣了下,“还、还没。”
“林路深要发疯是他一个人的事。”李孤飞的脸冷得能结冰,语气像大理石刻出来一般、带着压抑的平稳,“监察的职责,并不会因此改变。”
韦波沉默片刻。李孤飞的话没错,可他总感觉这话里夹杂着些许私人情绪。
这也很正常。李孤飞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林路深以身犯险,最终却换来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结果;想起自己先前居然相信过林路深,韦波简直恨不能猛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要是李孤飞真能从此与林路深再无瓜葛,那其实是最好的;可李孤飞状态不对,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李孤飞,我建议……你还是先去见一下林路深。”韦波语气谨慎而委婉,劝说道,“反正见一面耽误不了多久,也不影响你履行职责。”
“老张说,陈斯和他只是同林路深‘言语不合’,林路深就直接冻结架空;这个关口,能顺着他的事,还是尽量顺着吧。”
韦波把李孤飞半拖半拽地拉到了医院。到了病房,护士却说林路深已经出院了。
理论上林路深当然还不符合立即出院的条件,可他非要出,也没人敢拦着。
“那他去哪儿了?”韦波问。
护士托腮思忖,“好像……说要去研发中心。”
韦波:“那我们……”
李孤飞却已经转身就走,一副多半秒钟都不想再耽误的样子。他来过了,是林路深自己已经走了,这不能怪他。
监察大楼里此刻气氛诡异。
风险与合规部被冻结、张鹏举被架空,原本众人理所应当陷入兵荒马乱之中;可李孤飞走进来,却发现这里比从前更井然几分,人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敢摸鱼的。
从电梯出来,李孤飞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看见不远处张鹏举的办公室门前聚集着不少人,进进出出的似乎在搬东西。
“这是在干嘛?”李孤飞顺手抓住了一个工作人员。
“林博士说……”那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要把那里改成研发在监察的办公室……还说坐不下的话,这一整层楼都要征用呢。”
“什么?”李孤飞终于察觉了空气中的异样,这里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每个人都像走在钢丝上的提线木偶。
“林博士通过系统,给每个人安排了具体分工。”这个工作人员唉声叹气道,“完不成的话,就会被扔进系统深渊里。”
“……”
“啊???”韦波大惊失色,连忙点开了自己的内部App,检查有没有漏掉什么任务。
李孤飞皱起眉,缓缓朝那间正在被改造的办公室走去。他走到门前,发现纪忻正带着一群人在里面折腾电脑;相较于监察,研发向林路深滑跪得更加彻底。
李孤飞敲了两下门,纪忻回过头来,神色严肃中有几分疲累,见是李孤飞有片刻的欣慰,“你醒过来了?”
李孤飞走进来,目光刻意避开了研发的核心资料。他说,“我知道研发现在很难,但我们也不能任由林路深胡作非为;他现在无异于用个人意志绑架了整个脑科学中心。”
纪忻闻言有些诧异,“哦?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忙不迭地去给林路深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然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生怕别人欺负了他呢。”
“……”
“林路深还能被人欺负?”一个满脸怨言的工作人员道,“他少欺负别人就算是良心未泯了!”
“他明明就知道核心系统怎么打开,偏偏不说!”
“而且我感觉他对芯片异常这件事也是心里有数的!但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不如陆原和在的时候呢。”
“对了,刘杨呢?”李孤飞忽然想起这个人。
“被林路深……安排了别的工作。”纪忻说得隐晦。
李孤飞:“别的工作?”
“刘杨被派去给陆原和看大门了。”另一个工作人员麻木地抬起头,“我有时候真的不敢相信,我们整个研发中心上上下下这多人,会不如林路深这么个——”
“我这么个什么?”一道轻佻而悠扬的笑声踹开了门,徐徐靠在门口。林路深已经能站起来走路了,他换上了一身休闲西服,衬衫的领口照例是大开着好几粒扣子,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很不正经。
室内霎时死一般的静了下来,连纪忻都低下了头,不敢与林路深对视。
李孤飞回过头去,林路深眉眼微耷,目光浅笑中透着距离感,他的眼神虚虚的,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整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真正在他眼中,当然也包括李孤飞。
“好好干活儿,别一天到晚想东想西的。”林路深大剌剌走进来,他的皮鞋落在地板上清脆响亮。他歪着靠进了沙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低下头却并没点着,“谁要是羡慕刘杨的工作,跟我说一声。”
“凭咱们萍水相逢的交情,肯定能让你如愿。”
“……”
所有人都在安静中恢复了工作。李孤飞则始终被忽视着,就像这里进进出出送东西的所有人一样,林路深不会多看任何人一眼。
“我先走了。”李孤飞拍了下纪忻的肩,“有事去隔壁喊我。”
从这间屋子出去的那几步路,或许是李孤飞一生中背挺得最直的一次。他没有低头、没有垂眸,没有一丝眼神落在林路深身上。
目不斜视地走过沙发前时,李孤飞听见身侧响起打火机的咔嚓。
火苗燃起,飘到李孤飞耳畔的却并不是刺鼻的烟味。
“对不起。”
这一声轻得再无第三人能听见的话语,如滴水入海,转瞬即逝。
李孤飞走出去的脚步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