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视门铃响起时,林路深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来的是李孤飞。
林路深的力气比方才恢复了些许,他能勉强支撑着走两步了。
“小林老师!还没睡呐。”画面里齐辛用力挥着手,脸上带着一股子新人特有的积极,“开下门。”
“……”
林路深自嘲地笑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讥讽。他给齐辛按开了楼下的门,又顺便把房门也打开了,反正这半夜三更也没人。
林路深盘腿在门口换鞋的小沙发上坐下,用手机前置摄像头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
还是难看。
林路深觉得。
“哟,小林老师。”不一会儿,电梯叮的一声,虚掩着的门被试探着推开。齐辛探出头来,“你怎么搁门口坐着啊。”
“我现在走路没力气。”林路深收起手机,淡淡道,“劳烦你找一下轮椅。”
“轮椅?!”齐辛大惊。
“这间屋子里肯定配了,但我才搬来,不知道放在哪儿。”林路深说,“依钟剑的习惯,大概率是放在卧室或者书房。”
“你进来吧,门口的柜子里应该有拖鞋。”
齐辛的心情五味杂陈,交织着无语、迷茫和疑惑。他换了双拖鞋,进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扔在地上的风衣——似乎有些眼熟。
但还没来得及让他细想,客厅中央摊开的大行李箱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齐辛小心翼翼地想绕过,却一不留神瞥见了箱子里成堆的书籍和笔记本。
“怎么了?”林路深察觉了齐辛异样的目光,坏心眼地故意道。
“没,没什么。”齐辛想起出发前,韦波再三叮嘱过不论在林路深家里见到什么,都不要惊讶。他强迫自己忽视了那一堆脑科学的专业书籍,指着那本混进来的《白痴》道,“您品味真高雅。”
“……”
林路深笑了笑。他看着齐辛青涩而紧张的面庞,“你在脑科学院读书?今年几岁?”
“嗯。”齐辛正在找轮椅,闻言道,“23岁。”
“哦。”林路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被开除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点儿呢。”
“……”
齐辛脚底一滑,差点摔死。
通往脑科学中心的路不远。夜里路上没什么车,可齐辛开得仍是不快。
他时不时就会从后视镜瞥林路深一眼,心惊胆战的。
林路深长得着实精致,浑身散发着一股脆弱而秀丽的气质。这种感觉在他疲惫身弱的时候格外明显。
林路深一路无话,只直直地望着窗外发呆,像是对沿途的风景很感兴趣。
“你在李孤飞手下干活?”快到的时候,林路深忽然问。
“对。”齐辛道,“实习。”
“他平时是个怎样的人?”林路深道。
“呃……”齐辛一不了解李孤飞,二揣摩不出林路深的用意,支支吾吾,“李博士……李博士是个很厉害的人。”
穿过一条长长的、被两侧高树遮蔽着的柏油马路,左边便是脑科学中心了。夏季的时候,这条路能被茂密的叶子挡得几乎看不见阳光,一路都是蝉鸣。
林路深抬眸,在枝桠的间隙穿梭着的,是脑科学中心外围灯火未灭的大楼。
他或许曾是其中的一员。
不,他一定曾经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孤飞有什么朋友吗?”林路深问。
“朋友……”齐辛一愣。他正斟酌着,一不小心错过了离脑科学特别医院最近的那个拐弯入口,“啊!!!”
“只能从大门进了。”齐辛欲哭无泪。他对路实在是不熟悉,换个门进很难说还能不能顺利找到。
“嘀——”
“车牌:丹AC3928,权限:C级。”
脑科学中心的大门,乍一看就像一个建筑。齐辛将车缓缓开上自动旋转带,随后挂到了空档。
“进脑科学中心都得先审一遍。”齐辛冲林路深说完,才想起来对方似乎还算自己的前辈。就是这前辈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嘀——”
“姓名:齐辛。重要等级:Ⅲ级。”
“嘀——”
“姓名:林路深。”
“危险等级:”
不知是不是齐辛的错觉,他总觉得系统在这里顿了好几秒,还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音,像回答不上问题的他自己。
“——X级。”
“完毕。”
“……”
“……?”
还没等齐辛反应过来,旋转带一脚加速就把他连人带车蹬了进去。
脑科学中心的Logo在入口处明暗闪烁着,林路深摇下车窗,一脸淡定地朝外看了看,“到了?”
齐辛:“……”
齐辛:“……”
齐辛浑身僵硬,舌头都快捋不直了,“你……您……您,”
“你怕什么。”林路深把窗子又往下摇了点儿,脑科学院的夜风嗖的刮起来。他嗤笑道,“怎么,没见过X级的?”
直到此时,齐辛才发觉林路深穿得有些太少了。一件薄薄的衬衫根本不足以让一个虚弱得都快走不动路的人抵御寒意——哪怕是中秋时节的寒意。
齐辛多少有点愧疚。出门前,他该提醒林路深披上那件扔在地上的风衣的。
“见过。”齐辛说。
“谁啊。”林路深莫名有些不爽。
“李博士就是X级。”齐辛说。
“不过他是重要等级,不是……”齐辛声音渐渐小了点,低下头不敢看林路深,“不是危险等级。”
“在役的都叫重要等级。被调查、监禁或者开除的,才统称危险等级。”林路深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随后瘫回椅背,“真奇怪。他们清除了我的记忆,却留下了这些毫无作用的规矩。”
齐辛抿了下嘴,没说什么。
他把车打回前进档,正打算凭着有限的记忆找路时,手机却忽然响了。
来电是韦波。
“喂。”
“你们到了吗?”
“没到就算了。”
“田浩他……刚刚忽然就醒了。”
脑科学特别医院的急诊病房,病床占据的永远只是房间里很小的一部分。
围绕着病床的,是各式各样的连接设备和显示屏。往往还会放着三五把转椅和桌子,供调查人员使用。
“其实……在一起之前他就跟我说过,他不会爱我。”田浩靠在病床上,面容憔悴,但从神情能判断出,他已基本冷静了下来,只是单纯而极致的心灰意冷。
大脑就是无比玄妙的东西。田浩被送来时,医生的原话是有脑死亡的可能;然而短短不到半夜,他居然就醒了。
李孤飞坐在田浩左手边第一个位置,蹙眉凝神看着这个“医学奇迹”。
他身后还站着五六个人,有医生也有监察委员会的。
“林林说过,他不会爱我。”田浩低下头,边揉眉边喃喃道,“他也说过,就一个月。”
“可是,我总以为……我总是心怀侥幸。和其他的每个人一样,我总觉得我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韦波给齐辛打完电话,刚进病房就听见了这一段。他下意识看了李孤飞一眼,却见李孤飞面色沉静毫无波动,甚至提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两笔。
“然后呢。”李孤飞言简意赅,“你是什么时候产生吞安眠药的念头的?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者接触过什么人什么事吗?”
“在林林告诉我,他不会继续留在剧院的时候。”田浩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被击垮,几乎隐瞒不了任何东西。
“是立刻产生的,还是之后才产生的?”李孤飞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温情,“你还能回忆得出林路深当时的具体话语吗?”
田浩双目失神,怔着摇了摇头。
“我只记得他说他不会继续留在剧场。还有,他看出了我之前昏迷是装的。”田浩说,“所以我想,我没有什么能挽留他的。”
“你说林路深看出了你之前昏迷是装的?”李孤飞在笔记本上着重记了几笔,还用笔圈了出来。他抬头,神色平淡而严肃,“他有没有说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不难猜。”田浩垂下了头。
李孤飞身后几人已开始窃窃私语,这不过是个无比狗血而简单的渣贱故事。田浩很惨,但这一切也是他自己选的;林路深是个混蛋,可他再混蛋也不关脑科学中心的事儿。
没必要深更半夜给大家平白增添工作量。
然而李孤飞不走,其他人也不敢走。
“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愚蠢又冲动。”田浩抬起头,露出很惨淡的一个笑,“可是,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失去理智。”
李孤飞阖上笔记本,起身打算离开。
“如果你们还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么你们很幸运。”田浩说。
从病房出来,李孤飞斜倚在走廊上。他一手握着笔记本,脑海里仍旧回荡着田浩刚刚的那句话。
兔死狐悲。
失去理智的事,他自己也不是没干过。
“哎,你说巧不巧。”韦波兴许看出了什么,主动凑上前打趣道,“我给齐辛打电话说田浩醒了,结果他说他们正巧刚进来。”
李孤飞冷冷笑了下,唇角牵了牵,“我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的。”
“对了,齐辛还说,林路深的危险等级是X——和你一样。”韦波感叹道,“你说是不是当年系统被他黑怕了,到现在还捧在心上念念不忘。”
李孤飞闻言,却立刻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林路深的等级是X。”韦波说,“怎么了?”
李孤飞若有所思,沉默良久后才锁眉道,“林路深被开除的时候,中心还根本没有将脑科学院的学生纳入评级范围。”
从错误的门开进来,又受了N次惊吓,齐辛成功地在脑科学中心里迷了路。
这里对导航的使用非常有限,主要得靠个人的认路能力。
“前面应该右拐。”绕了不知多少圈后,林路深好像被唤醒了些许本能。
齐辛将信将疑。但他已经开错很久,只能暂时听从林路深这个失忆者的指挥。
道路蜿蜒,湿润的夜里雾蒙蒙的。栎树林遮挡了沿途的路灯,在昏暗和寂静中不知开了多久,前方显露出一个矮而窄的铁门。
铁门生了锈,被杂草和藤蔓掩映得难见天光。铁门里似乎是一条只能步行的小道,道路的尽头有一栋不高不矮的楼。
远远看着,像学院里的建筑。
齐辛再度叹为观止。
“这是……脑科学院的哪个小门?”
林路深咬了下嘴唇,对自己指错路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显然是不会道歉的,语气又直又委屈,“这里是不是重新建过了。”
“……”
“算了。”齐辛身心俱疲,“我给韦波老师打个电话。反正现在田浩醒了,他们应该没那么忙了。”
林路深没出声。
过了似乎也不是很久,后方传来汽车压过树叶驶来的声音。
从后视镜里,林路深瞥见一辆差不多规格的汽车在不远处减速开来,车牌是丹AA打头。
“韦波老师来了!”煎熬了一晚上,齐辛终于如蒙大赦。他本来已经做好被一脚踢回脑科学院的准备了。
一声急而厉的刹车过后,车在平行位置停下。
齐辛透过窗玻璃张望着,而林路深仍定定地望着铁门后的那条小路。
他对韦波不感兴趣。
突然,后座的车门被哐的一声拉开。
“齐辛,你下去。”李孤飞低沉而冷淡的声音在车里响起,伴随着一声关门的砰。
林路深感到心脏被人揪了一下。他从窗外收回目光,回头朝身侧的李孤飞看去。
他们的距离近得连呼吸的温热都好似能感觉到,而李孤飞却看也没看他。
齐辛被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车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李孤飞比林路深高大不少,后排一下子显得逼仄压抑了起来。
“要讯问我,你走流程了吗?”林路深不卑不亢,面带微笑。
“无所谓。”李孤飞解下领带,抓起林路深两根细得像要断了似的手腕直接捆了起来,“半个月禁闭的事儿。”
“建议你不要胡搅蛮缠,被我讯问是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李孤飞拉起打好结的领带。林路深的两只手被跟着提起。
林路深身体前倾,整个人都像是要被拽过去了一样。他抬眸自下而上打量着李孤飞,血液里涌动着不可言说的兴奋。
现在他有几分理解,当年的自己为什么把李孤飞的信夹在书里好好珍藏了。
“你是真的失忆吗?”李孤飞单刀直入,对林路深没有半分怜惜,“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是真的。”林路深乖顺地点点头,甚至咧嘴笑了笑,“最后一件事……应该是林曼——也就是我妈妈,藏起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把我关了起来。”
“我妹妹和钟剑趁晚上偷偷放我出去,结果我翻墙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
李孤飞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路深,像是想从他的脸上寻找哪怕一丝破绽。
“我说的都是真的。”提起过去,林路深不仅没有悲伤,反倒语气轻快。他在座椅上半跪起来,朝前挪了两步,“现在,换我问你了哦。”
李孤飞皱起了眉,不由得往后靠了靠,保持着距离。
“你为什么不叫我阿深了呀。”林路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