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路深坐上李孤飞的车,拿过手机在导航里输入了自己的住址,又递还给李孤飞,“喏,就是这儿。”
李孤飞接过手机看了眼,略带怀疑地抬眸,“你住这儿?”
“嗯。”迎着李孤飞的目光,林路深点了点头。
李孤飞皱了下眉。他对这条路并不熟悉,但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条老街,大部分楼房的年纪比他俩都大了。
“走吧。”林路深挪回目光,直视着前方,“这个点会堵车呢。”
马路熙熙攘攘。开到半途下起了雨,高架在黑夜的幕布下流成一片浓郁的金香槟色,分不清是路灯还是车灯。
果然如林路深所说,这会儿是要堵车的。车开开停停,雨刮器的摩擦声混合着淅沥的雨,湿润又缱绻地包裹着这个静得几乎空气凝滞的空间。
李孤飞偏头看了林路深好几次,终于主动先开口,“要听点音乐么?”
林路深正抱臂靠在车窗上向外发呆,闻言回眸露出一个笑,有些意外,“你还听音乐?”
“你可以用手机连蓝牙。”李孤飞说,“或者,车里应该还有陈媚落下的碟片。”
林路深其实也不怎么听音乐,只是车里太静,显得寡淡。他拉开副驾驶前的手套箱,边翻找边道,“你妹妹比你脾气好。”
林路深找出了一盘交响乐的碟子,放进播放器里。
恢弘的乐曲在车内响起,取代了落雨凌乱的节奏。
李孤飞继续开车。林路深在旁边沉默地凝视着他,这一刻他想,李孤飞应该是真的挺在乎自己的。
只是李孤飞对自我过于苛刻,几乎不会以任何一种方式享受生命。
因而少年时的李孤飞会决绝地按下林路深的表白,又会在林路深面临困局时不计前嫌地想要拉他一把;
恰如如今的李孤飞能面不改色地拒绝林路深八百次花样迭出的表白,却无法在林路深置身险境时视而不见。
李孤飞不希望林路深再跟脑科学中心扯上半点关系。所以林路深知道,他必须伪装自己的真实目的,才能让李孤飞放下警惕。
就像当年林路深毅然走上系统研发道路,从此与李孤飞不再能有任何牵扯一样——再一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林路深依旧选择了自己的那条路。
“你怎么了?”李孤飞察觉到异样,目光投向林路深。
林路深笑了下,漂亮的谎话张口就来,“刚刚我在想,如果我从此做一个普通人,我们能有机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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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堵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到林路深现在租住的地方。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老破小,李孤飞幼年时住过类似的地方。
李孤飞在街边停车,刚开车门就有一条瘦得干瘪的流浪狗咻的蹿了过去。街边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油烟味,道路坑洼而崎岖。
李孤飞沉默了。他没有再问林路深为何要向自己隐瞒真实的住址。
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林路深,无声的眼神中心绪复杂。
意外?愧疚?抑或是,刮目相看。
林曼和钟剑都曾试图用金钱和优渥的生活绑住林路深,可林路深挣脱开了。
“为什么住这儿?”李孤飞问。
“脑科学中心每个月给我的津贴太少了。”林路深倒是无所谓,“我又想住在离丹宁湖比较近的地方,实在是选择有限。”
跟着林路深朝里走,一路上李孤飞神色如常,绷着的那口气却始终没松开。
林路深是南柯系统的核心创始人,整个脑科学中心、乃至所有的芯片使用者都活在他创建的系统里。
即使他不服管束、与旁人产生龃龉,即使他被开除、被失忆,连公开署名的权利都失去了——可这一切,都不能磨灭他的赫赫功勋。
脑科学中心并不差那一点儿经费,陆原和也不至于在金钱上刻意苛待自己的孩子。
唯一的解释是,当年那帮人赶林路深出去时,就不想让他能独立自主地好好生活。
失忆、身体残破……林路深没有劳动能力、也没有钱,他只能是要么依靠口蜜腹剑的陆原和,要么依靠对脑科学恨之入骨的林曼。
无论哪一种,都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保证林路深无法再回到脑科学中心,无法再对那帮人构成威胁。
可林路深还是回来了。哪怕拼着与林曼决裂,兜兜转转他也还是回到了丹宁,一步步在往脑科学中心靠近,尽管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
“就是这儿了。”林路深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李孤飞走上前,“一楼?”
“嗯。”林路深开了门,“当时我身体不好,不方便爬楼。”
进门前李孤飞又四下看了看,刚刚一路他一个摄像头都没见到。
“你住在这里,”李孤飞说,“陆原和他们要是想抓你走,悄无声息地就给你带走了,连个证据都留不下。”
一进门,门口的塑料袋里是林路深今天买的生活用品。他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双夏季拖鞋、一双冬季拖鞋,“就这两双,你挑一双吧。”
“……”
李孤飞换上了那双夏季拖鞋。他跟着林路深进去,发现这间房子比他预想的更加狭小。
两个人一起站在“客厅”,简直是连转个身都会互相打到。
卧室地方大些,却并不意味着不拥挤。床边的地板上摊开着三个行李箱,每一个箱子里都是沉甸甸的书和笔记。
林路深似乎并不避讳让李孤飞看到这些。就像他不避讳让李孤飞看见自己没叠好的被子、扔在一旁的衬衫,以及掉落在地的多余枕头一样。
屋内静得比刚刚的车厢里更令人窒息。李孤飞盯着这间把穷刻在脸上的屋子,他比林路深本人更加无法接受。
“你自己随便找地方坐吧。”半晌,林路深说。他转身去了外面,用新买的电热壶烧了一壶水。
水太烫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喝。林路深小心翼翼地端着两杯水回到卧室,却见李孤飞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一动不动。
这样的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甚至还能算得上“舒适”。
可是,李孤飞不能容忍林路深受一丁点儿不属于他的委屈。
这个“委屈”是林路深主动要受的。他是为了抗拒陆原和,为了逃离林曼与钟剑。
李孤飞从前怎么会傻到怀疑林路深喜欢钟剑呢?
然而千言万语的心疼,终究停在了李孤飞的嘴边。终于开口时,他只道,“我还是觉得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林路深嗤笑一声,似乎在笑李孤飞的天真。他道,“如果陆原和他们真要抓我走,旁边有别人又能怎么样?”
“当年我哥哥直接死于芯片植入,陆原和都能全身而退。”
“再说了,你们监察委员会的本事,你自己不清楚吗?我的报告确实存疑,他们有的是正当理由带我走。”
“李孤飞,逃避只能是蚍蜉撼树,只有——”
“离开丹宁吧。”刚刚林路深那一长串的话,李孤飞好似都没听进去。他沉思良久,冷冷地打断了林路深,“你离开丹宁,回梧州,或者其他你喜欢的城市。”
“那样他们就算是要抓你,也没那么迅速。”
“不迅速的意思是,”林路深一眯眼,反应了过来,“你能先一步察觉,然后将我保护起来?”
“这有违你的职业操守吧,李博士。”
李孤飞没有说话。他并不觉得这违背职业道德,因为他很清楚林路深报告异常的原因——那不是问题,而是勋章。
可这一切,当事人林路深都不能知道。
“我哪儿也不去。”见李孤飞不吭声,林路深走到他面前,“李孤飞,你听好了,我哪儿也不会去。”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比从前跟着陆原和或者林曼的生活都要好。”
“更重要的是,我很明白我自己想要什么。”
李孤飞神色烦躁,直视着林路深的双眸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路深低头弯腰,平静地从一个箱子里翻找出了那本《白痴》。
纸条还夹在书里。
「阿深:
晚自习结束后到第三教学楼后的花坛边找我,老地方。
要是不上晚自习,也按那个时间过来。
(以防你不知道:晚自习结束时间是21:15分)
另,不要生气了。
记得过来。」
林路深把这张纸条直直地递到李孤飞面前,“过去的事我忘记了很多。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去赴这场约,也不记得这张纸条为什么还被夹在书里。”
“但是,也许你们已经查到了——我去调过我的书籍借阅记录。”
“记录显示,《白痴》这本书在2X12年已经被我归还,直到近两年后才再次被我借出。”
“而这张纸条,直到我失忆、被从脑科学中心开除,都还夹在那本书里——这只能说明,我是故意的。”
“你还记得吗?”林路深另一手掂量着《白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拿它讥讽你来着。”
“我对文学根本没有兴趣。我再次借出这本书,就是为了珍藏你写给我的纸条……甚至,可能是为了有一天拿着它重新站到你面前。”
李孤飞喉结微动。有一些回忆,哪怕很明确地知道它是真的、不是幻觉,可想起来、再提起也依旧会觉得像一场伊甸园的梦那般奢侈。
林路深是李孤飞最好的朋友,即使他们性格不合、立场对立,互相放弃过对方,从来都不肯真正服软;
林路深也是李孤飞最坏的朋友,坏就坏在十年过去他们仍旧真的对对方有感情。
这种夹杂着占有欲、敌意、不服输和当仁不让的保护欲的关系,或许是友情,但也可以是爱情。
“我再问你一次。”林路深左手举着纸条,右手竖起《白痴》,“倘若我如你所愿、从此做一个普通人,那么你愿意停止自欺欺人、正视你对我的喜欢,并且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吗。”
窗外的雨,滴滴哒地落在不算结实的雨棚上,发出奇妙的声响,宛若一种打击乐器。
世界上每一片不同寻常的土地、每一群不同凡响的人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最普通的爱情故事。
月光底下无新事。爱上一个人,大约是从心甘情愿陷入一场虚假的梦境开始的。
李孤飞自幼敏锐、阅人无数。他越是了解林路深,就越会明白林路深是不可能真正放弃的。
也许从选择用失去记忆换取自由那天起,林路深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不论山长水远、艰难险阻,他都会回到这片属于他的战场。
然而,情感在此刻取代了理智。林路深已经做出了最强有力的让步——哪怕是假的,李孤飞也觉得自己有理由去接受他了。
“收拾东西。”李孤飞说。
“什么?”林路深声音一扬,“我都说了,我哪儿也不去,我不离开丹宁。”
李孤飞:“我带你回家。”